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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客說話, 賈環是自小做慣了的,也並不以為意。隻是每每來了人,賈政又命他作詩。賈環才多大,肚子裏存了幾本書, 不過早備下了一堆用慣的熟話,做了幾首應景兒的俗詩罷了。眼看著肚子裏的墨汁將盡了, 隻得開動了歪腦筋,一麵夜裏點燈熬油的翻書, 度量著賈政會出的題目, 一氣做了十首預備著,一麵又當著人麵大力稱讚二哥寶玉的詩才, 又請黛玉猜題做了幾首。寶玉被他拉下水, 不得不每日裏去賈政跟前站樁,短短數日也是蔫吧了不少。特別是兄弟兩個一起對著紙筆出汗的時候, 就是賈政的門客一旁看著, 也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之意。


    不出幾日,兄弟兩個就雙雙托辭讀書, 一個避去了後院, 一個避去了書房。賈政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 如何不清楚他們兄弟的心思?不過是炫兒子炫夠了,才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賈環倒是真讀書的。他既拜了曾先生, 師生相處也不錯, 曾先生喜歡他恭謹, 自然為他盤算過。他如今雖迴了家,若要考鄉試,一樣要再迴金陵去。曾先生知道他的底細,雖有幾分應付考試的旁門左道的主意,基礎卻稍嫌薄弱了些,不如薑氏兄弟紮實,因此特特囑咐了他,不必急著應試,先紮紮實實的讀一年的書是正經。賈環知道他說的是正理,心裏也十分感激。


    他們賈家這兩代倒也出了兩個讀書人,按說有些書香大族的底子,一應內情該是清楚的。可惜那兩個讀書人,一個死了,一個整日裏神神道道的,還想著做神仙呢,隻是一個靠不住。李紈之父現任著國子監祭酒,她家學淵源,對這些事也該熟悉的,隻是寡嫂和小叔子,縱然是沒長大的小叔子,講究些的,也該避諱著些。賈環小時十分小心,聽嬤嬤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及長,知道了規矩運用的靈活性,也避諱習慣了,倒不好去打擾李紈的。如今有了曾先生指點,倒著實補上了一塊兒短板。


    這日,他因連日悶頭讀書讀得煩了,便拋書棄卷,也不要丫頭們跟著,信步而行,順路逛到了王夫人正房後頭。隻見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匆匆過去,忙叫住道:“周姐姐,你匆匆忙忙的,這是做什麽去?”


    那邊周瑞家的站住了腳,一見是他,先“哎喲”了一聲,迴道:“是姨太太吩咐我給姑娘們送花兒去。”賈環慢慢的過去,好奇道:“什麽好花兒,還要你巴巴的送來?”


    “說是從宮裏頭傳出來的新鮮樣法,拿紗堆出來的花兒,薛大爺弄了來給寶姑娘戴的,究竟又是什麽好的?”周瑞家的說著,將手裏一個小錦匣打開給他看。


    賈環向她手內看了一迴,見盒內果然放著十來支紗堆的花兒,樣子十分精巧,因笑道:“都有誰的?”周瑞家的答道:“咱們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林姑娘也有兩枝,還有四枝,姨太太發了話給璉二奶奶的。”


    說著,兩人進了抱廈,隻見幾個小丫頭子等著聽使喚呢,又有迎探姊妹的丫頭司棋侍書兩個捧著茶鍾出來。


    賈環這才恍惚記起,近日賈母因說孫女兒多了,擠在一處不便,便做主將迎春姊妹三個挪到了王夫人屋後三間抱廈裏居住,身邊隻留了寶玉黛玉兩個,又命李紈照管陪伴她們姊妹。迎春幾個素知寶玉是極得寵的,再有一個黛玉,本是投奔了來的,也不與她爭,就從命搬了這邊來。


    他想罷,自掀了簾子進去,隻見迎春探春姊妹正在窗下下圍棋。見他來了,探春隨意地拿下巴點了點對麵,示意他自己坐下。迎春倒是抬頭,露出一個柔和的笑,也沒說話,隻看向跟在他後頭進來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上前請了安,講明緣故。姊妹兩個都起身道謝,就要叫丫頭們收了。賈環偏腿坐到探春後頭,探頭過來看,指揮道:“不要那枝桃紅的,拿那枝茜色的!”探春怒道:“偏要那枝桃紅的,又怎麽樣!”因此過去賭氣拿了那枝桃紅的,扔到丫頭的手裏。迎春不理他兩個,隻隨手拿了兩枝。賈環碰了一鼻子灰,隻問底下的丫頭們:“四姑娘怎麽不見?”丫頭道:“那邊屋裏和人頑呢!”因此過去看惜春。


    一進去,就見惜春正和水月庵裏的一個小姑子名喚智能兒的玩耍。他一向厭惡這些常年在高門裏走動哄錢的姑子女冠,便把智能兒不理,隻向惜春道:“快來,薛家姨媽送了花兒你戴呢。”


    惜春就來接了,賈環見她也是不在意地隨手拿了兩枝,忙止住道:“噯,別戴這個,你戴這個,不如戴那個好看呢,”說著向盒裏撿了一枝出來,給她佩在頭上。小丫頭機靈地拿了小靶鏡過來,惜春向鏡內瞅了一瞅,果然比自己拿的好看,心裏高興了,大眼睛一轉,笑問他道:“我戴著這個不好看,那誰戴著好看?”賈環一時不防她,脫口道:“自然是林姐姐了。”話一出口,就見她斜著眼看過來。


    她本意大概是想要做出生氣嗔怒的樣子來,無奈修煉不到家,看上去活像是翻了死魚眼。賈環噴笑,轉頭看去,卻見著窗前掛著他前年送給惜春的走馬燈。正巧此時吹了一陣兒小風,燈籠就跟著滴溜溜打起轉來。


    他打眼一看,那燈籠有一麵似乎有些焦黑痕跡,心下起疑,湊過去一看,果然有一麵破了個拇指大的小洞,長長一道焦痕。因問道:“怎麽破了?”惜春懊惱道:“年前雲姐姐過來頑,哄了我的燈去,不知怎麽燎了一道。”她說的這位雲姐姐,卻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兒,賈母的侄孫女兒史湘雲。賈環聽出她話中有些煩惱之意,便安慰道:“不要緊,等我重裁個罩子來換了,也是一樣的。”惜春道:“那怎麽一樣?這上麵的畫兒我是極喜歡的。就是再畫,也沒一樣的了。”


    那周瑞家的見他姐兒倆說話,隻在一旁問那智能兒:“你師父往哪裏去了?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隻搖頭道:“我不知道。”惜春聽見了,問一聲兒:“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未及答話,賈環已截口道:“理他呢!橫豎這些僧道的銀子是一文也少不了的。有太太看著呢,看誰敢搗鬼兒。”惜春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問了。


    原來王夫人這一向崇佛,在院子裏專辟了個小佛堂不說,閑來無事,常在裏麵念經,又定日子吃齋,不像大家掌事的夫人,倒活似個在家的居士。賈環也曾給那小佛堂抄了不少經。但他還記著,在他剛來的那兩年,王夫人還是個十分風風火火的婦人,說話響亮,行事痛快,雖也敬僧崇佛,卻絕少念經的,不過逢年過節給廟裏布施些銀米罷了。大概是從賈珠去了之後,她心裏的痛苦無處排遣,才漸漸的變成如今這樣。家裏家外都說她越發像個菩薩樣兒。可要賈環說,與其說她向佛,不如說她是求個心靈寄托。那些姑子們每每虛言哄她說布施出家人可積功德,惠及子孫,正說中了她的心病——既傷心賈珠早逝,又有一層隱憂,怕寶玉也養不大——引得她越發沉迷那些佛道功德之說了。


    王夫人這個中年婦女信信佛也還罷了,賈環也扭不了她,惜春一個小毛丫頭,竟也關注起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賈環自身有奇遇,倒不敢再說世上一定沒有神佛,隻是還是深受社會主義唯物觀點的影響,對“不可知”還是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隻是也不好說惜春。她還是懵懂孩童時,就對神佛之說有些興趣,這很難說不是因為她那個拋家修道的父親。


    就因為這個,他從不對惜春的這一傾向發表意見,隻是暗地裏憂心而已。這時也是如此。他和惜春一塊兒商量了走馬燈的新罩子上的花樣兒,又取小毫畫了幾筆簡圖。兩人商議定了,又過去看一迴探春和迎春下棋。探春不大自在,便吩咐他道:“你不忙,替我跑個腿兒。前日借了林姐姐一部書,如今看完了,你替我跑一趟,還了她去。”賈環忙應了,取了書往黛玉那裏去。


    黛玉又不在自己房中,隻一個丫頭在家。賈環看那丫頭懵懵懂懂的,不像個曉事的人,便不放心,問得黛玉在寶玉房中,便向那邊去了。未及進門,就聽黛玉在內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那邊黛玉聽見他的聲音,忙應著:“我在這裏呢,這就請進來罷。”說著,側身向寶玉手中取了花兒,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遞給了紫鵑,口裏問周瑞家的:“你過那邊去,瞧著薛家姨媽和薛大姐姐怎麽樣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這一聲,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寶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寶玉聽見了,就和丫頭們道:“誰去瞧瞧呢?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了去請姨媽姐姐安的,聽見說姐姐身上不好,問姐姐如今怎麽樣了,是什麽病,現吃著什麽藥,本應親身來看,就是也著了些涼,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個名叫茜雪的應著去了。賈環前腳進來,續在後頭加了一句:“也替我問薛大姐好。”茜雪一樣應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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