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


    賈環夫婦都不是喜愛熏香的人, 這一日房間裏卻少見地燃著安神香。清煙嫋嫋,飄散在平靜的空氣中, 完全不管主人的煩惱。


    眼睛盯著破了個大洞的青紗草蟲床帳,賈環的神情呆呆的, 似乎木了一樣。


    身後伸過一雙手,在他的太陽穴上緩緩地按揉,黛玉笑道:“快來歇歇,姐姐疼你。”


    順勢倒在她懷裏,拿她的袖子蓋住臉, 他長長的歎氣:“要命了, 可算睡著了。”


    自從半月前, 薑家的人送了薑毓過來, 這樣的戲碼就總是就要在家裏上演一迴。


    薑毓是個乖巧孩子, 從不挑吃揀穿,也不胡亂打人, 隻是一樣兒, 一旦想起了父母, 立刻就要大哭大鬧。


    他隻是個實歲四歲的孩童, 薑俊夫婦雖生活清貧,對愛子的養育卻很精細, 如今正處於半懂事不懂事的時候,懵懵懂懂的乍離了父母, 不哭不鬧才是稀奇事兒了。


    要說怎麽治他, 見效最快的法子就是上手打一頓, 但賈環怎麽可能對好友的遺孤下這個手?也隻能是哄著順著罷了。他又沒經驗,每每覺得心力交瘁,簡直比挖一天壕溝還累人。


    偏偏薑毓隻認他,黛玉哄了幾天都不見明顯的效果,陌生仆婦更是一抱就哭。賈環沒辦法,心裏又著實憐惜他身邊沒了父母,連開府視事都帶著他。


    才剛那小祖宗哭得累了,被喂了幾口飯就睡著了,賈環給他擦了臉,抱迴他房裏去,命人好生守著,這才得迴。


    見他這樣,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撫著他的額頭說:“看你眼下都青黑了,想必已經有些日子不曾合眼了罷。快睡一會兒,我去廚房裏叫她們備飯,等你醒了吃。”


    袖子底傳出一聲含糊的答應聲,他的大頭滾了滾,帶著一分煩躁,三分撒嬌,聽得黛玉的心都要化了。


    她笑著搬開賈環的頭,讓他舒舒服服的枕到枕頭上,展開繡被,嚴嚴實實的給他蓋好,這才下床穿鞋出去。


    整個室內是用一架四季美人圖案的屏風給隔了開來,屏風外頭有梳妝台,梳妝台上設了西洋玻璃鏡子,用鏡袱罩著。紫鵑正往香爐裏添香呢,手裏托著的小長匙還沒有放下,見黛玉出來了,忙把香爐蓋子蓋上,走過來小聲道:“奶奶的頭發亂了,綰一綰罷?”


    黛玉點了點頭,道:“天也晚了,不必再盛妝,綰個低髻罷了。”紫鵑便揭開鏡袱,從妝奩裏取出梳子頭油之類,先解了她的頭發,細細地從頭到尾開始梳。


    此時金烏西沉,玉蟾將上,室內昏暗,光線不足,但就是這樣的昏暗,才更添了幾絲朦朧和柔和。黛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麵色紅潤,眉眼盈盈,一頭青絲垂在身後,既有少女的青春,又有婦人的嫵媚,不由癡了。


    紫鵑是伺候慣了的,手腳很麻利,往她頭發上抹了些桂花油,就把頭發在手裏捋著一下對折起來,三兩下綰了個髻子,就那麽攏在腦後,左右端詳了端詳,找出一隻細銀簪子簪住,又往髻上壓了朵珠花,小小的蘭花形狀,清雅得體。


    她還要找胭脂,被黛玉止住了:“也不用見客,還化什麽——不必化了。”紫鵑便罷了手,跟著她出去。


    廚房裏已經開始預備晚飯,還是老樣子,黛玉在門外站住了腳,吩咐道:“下一碗雞湯銀絲麵,別擱多了香油。”


    廚娘笑道:“太太怎麽親自過來了?這地方醃臢,太太有什麽吩咐,不拘哪位姑娘過來說一聲兒就是了。”


    黛玉亦笑道:“老爺迴來了,有些難受,吃不下那些油膩膩的菜飯,我才想著叫你下一碗麵,也弄得清淡些。”


    “大人迴來了?累壞了吧?哎!都是為我們受累。太太放心,我必定弄得幹淨清爽,叫大人吃得順心。”廚娘的笑又真誠了幾分。


    她有幾分烹調庖廚上的手藝,才得以進城裏謀生,娘家爹娘兄弟姊妹卻還是鄉下人,隻能土裏刨食的。府台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號召大家修路,這是眾人早就知道的。隻是誰也沒有想到,京城來的大人竟然肯親自管這事,領了人天天跑鄉下的施工地,一開始還處置了幾個玩忽職守的小吏,欺壓良民的劣紳。


    幾樁事兒一辦,那真是大快人心,賈環這個新官的威望一下子就躥升了一截。


    與收獲相對應的,就是辛苦的付出。為了保證事情隨著自己的計劃實行,賈環幾乎是吃住在了外頭,不僅沒空與妻子遊山玩水,連飯都不曾好生吃一迴,沒幾日就黑瘦了一圈兒。這迴迴來,還是薑毓哭鬧得厲害,黛玉沒了辦法,才叫人請他迴來。


    賈環一覺睡到天擦黑,意識醒了,眼睛還沒睜開,隻覺得眼前有一團紅光在躍動,睜開眼一看,是燈光,桌上點了一支蠟燭,用蓮花姓燈罩罩著,發出團團的溫暖的光。


    他一起身,黛玉就察覺到了,從屏風外頭露出臉兒來,招手笑道:“醒了?來吃飯罷。”


    “在屋裏吃有什麽趣兒,今兒又不冷,咱們擺到院子裏吃去——毓兒沒醒吧?”賈環道。


    “還沒有。”黛玉答應著,叫人來抬桌子。


    “那就好,”賈環趿拉上睡鞋,慢慢的出來,笑道,“給他留一份兒飯,半夜醒了好吃。”


    天上是一隻圓月亮,胖胖的,黃黃的,卻讓漫天星光都在那清輝下失了光彩。


    賈環拿起筷子,抄了一縷細麵條放進嘴裏慢慢嚼著,又叫紫鵑道:“取酒來,不必燙熱了,我飲兩杯解解乏。”紫鵑答應著去了。


    “突然想起咱們小時候,姐姐還記得麽?有一迴天上下雪,咱們往梨香院去,寶玉也在,薛大姐姐也在,寶玉要吃冷酒,別人都勸不住,隻有薛大姐姐說了兩句話,他就改主意了……”賈環把玩著玉杯,讓這小盞在手指間轉來轉去。


    黛玉微微出神:“是啊,他們那時候也是親近的,不怪有這個緣分做夫妻。”


    “姐姐快別多心了,我這裏是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呢。”賈環忙道。


    “什麽好消息?和京裏有關的?”黛玉問道。


    賈環的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但除了歡喜以外,還有幾分古怪。他說:“寶玉哥哥今年下場小試,已中了秀才了。聽說,他如今已經不出去和人廝混了,一心一意隻管讀書。”


    先是大惑不解,繼而驚訝掩口,黛玉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最後隻是笑歎道:“寶玉,他終於長大了。”


    長大了,就是了解了世事滄桑,知曉了生活不易,這是很好的。雖然不可避免的要在未來漸行漸遠,寶玉終究是她藏在心底的人,她是希望他好的。


    賈環卻笑嘻嘻道:“不說寶玉哥哥,姐姐的變化也很大麽!記得從前在家裏時,寶玉哥哥是喜聚不喜散的性子,姐姐卻是喜散不喜聚,如今姐姐倒是喜歡那些聚會了。”


    他也沒想到,過去總是喜歡冷冷清清一個人的黛玉,如今卻成了社交場上的常客。她打扮清雅,相貌出眾,談吐文雅,又喜戲謔玩笑,很快就收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


    虧他之前還擔心妻子太過孤高,會被那些庸人排擠不待見呢!


    聞言,黛玉嗔他一眼,這一眼卻不具備什麽殺傷力,那眼神像柔軟的春風,拂過之後,隻有一點落絮輕沾的癢意。


    她帶著一點惱意一點得意地說:“還不是你麽,到處與人說我是探花之女,才學比你更高十倍,結果那些太太奶奶們望子成龍,都求到我這裏來了,要我評點她們家孩子的文章。我哪裏考過鄉試院試的,又不能丟了你的臉,隻好一個人硬抗罷了。”


    “姐姐別冤枉我,我說的又不是假話,林家確實是詩書大族,姑父也是實打實的探花,論聰慧穎悟,姐姐更勝我十倍。難道這些都是我編的不成?”賈環笑起來。


    “就你會強詞奪理!”黛玉氣笑了。


    賈環擺擺手,端起碗來,三兩下把麵條挑掉吃了,一抹嘴,正色道:“我心裏有個主意,想和姐姐商量。”


    見他說得鄭重,黛玉也收起玩笑之態,看著下人們把杯碟收了,這才跟著賈環往內室裏來。


    丫頭知機,早已點好了燈燭,行了禮就出去了。賈環偏腿坐在床沿,大馬金刀的架勢,清了清嗓子,對黛玉道:“想必姐姐也見了,這澤陽地方文教不昌,士子希見,實在不像話。”


    黛玉點點頭,算是讚成了他的話。的確,不提外頭男人們怎麽樣,就她所接觸的這些官吏女眷,竟是不識字的多,不隻不識字,還帶著幾分粗魯,與身份不相稱。


    而各家的公子小哥兒,因為年幼的緣故,她也見了不少。有些十分聰明伶俐,卻沒有好老師教導,十分可惜。


    “我忝為知府,為本府興文教,是應當應分的。可惜澤陽沒有什麽像樣的先生,思來想去,竟是姐姐才學又高,為人又好,最合適不過的。我想著在衙門裏辦一個學堂,就請姐姐來管如何?”賈環說完,就熱切地看著她。


    稍微一想,黛玉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是個一石二鳥之計。她不禁笑了,點頭道:“若你的主意果然成行,我必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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