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線交織,像筆直的箭矢掉落在地上, 樹上的鮮葉經雨洗過, 翠綠可愛得很, 被沉沉的暮色一壓, 有一種清冷高傲的意味。


    賈環負手立在簷下,仰頭向天,盯著陰沉沉的天幕,身上隻著了青麵綿袍,頭發不冠不髻,隻用發帶束著, 好一個英風四流的少年郎。


    “三爺,飯好了。”紫鵑細細聲迴道。她梳著雙環,俏麗的鵝蛋臉上帶著憂愁。


    外人不知道, 她是姑娘貼身伺候的人, 還能不知道麽?除了新婚夜,三爺和姑娘竟是再也沒同過房。在家時,姑娘睡床上,三爺在床邊搭了個小榻, 出來後,更是一人一間房。不知道的還以為姑娘是三爺的姐姐呢。


    她私心裏揣測著,姑娘和寶玉的事,三爺心裏許是有芥蒂。她也勸姑娘, 略放下些身段, 和三爺好生說些軟話, 到底已經做了夫妻,還能一直這麽強著不成?姑娘又不肯。


    要說三爺,那性子和寶玉是真不一樣,寶玉心軟,待年輕女孩兒總是好的,三爺卻全不管這些,府裏的漂亮丫頭,他向來是避如蛇蠍,生怕叫人說了瞎話。論起來,倒和寶姑娘的性子有三分相像,都是冷心腸。


    “不必等我了,叫姐姐先吃罷。”賈環果然如她所料,擺了擺手,一步不動。


    身後的丫頭卻沒動靜。紫鵑的雙手揪住了袖角,深深埋著頭,良久,鼓起勇氣,說道:“三爺,您理一理姑娘吧!到底是夫妻,姑娘有不對的地方,您教導她。”


    這下,賈環終於迴過頭來,詫異地問道:“何出此言?我何時不理姐姐了?”他心裏的尷尬其實不下於任何人,隻是強撐著罷了。


    紫鵑的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脆聲道:“那我迴去告訴奶奶,就說您今晚過去。”說完,也不等賈環再開口,腳步輕快地走了。


    見此,賈環隻能苦笑著搖搖頭。


    年前賈環已經拿到了文書告身,是去南邊的澤陽做知府。澤陽東邊臨海,氣候濕熱,西邊的山上還有些山越,唯一的優點就是地方大。知府的品級是五品,但安排在澤陽這個鬼地方,就能讓人心生不平了。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那位二皇子對他這枚不聽話的棋子的小小報複。二皇子的爹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爹隻是個員外郎。賈環掂量了掂量,有什麽仇,也隻能迴來再報了。


    他還沒怪二皇子把他填進平安州那個深坑裏呢,他自己爬出來了,二皇子倒好意思報複他!說到底,也不過是看他人微言輕罷了。


    為此,賈環麵上雲淡風輕,其實每天睡覺前都要詛咒二皇子吃飯噎死,喝水嗆死,騎馬摔斷腿,臨幸侍妾時馬上風什麽的……


    再怎麽咒罵二皇子,該上任還是要上任。何況,澤陽有一個好處,它與薑俊所轄的柳林縣相距不遠,若是坐船,順風順水時半日就可到。經過一番阿q式的自我安慰後,賈環對澤陽也不是那麽抵觸了。


    唯一可慮者,就是黛玉。依照大家大族的規矩,爺們兒去外地當官,媳婦兒應該留在家中侍奉公婆,代夫君盡孝。可黛玉如今已經不是寄居賈府的孤女表小姐了,她現在是環三奶奶,賈家庶子的妻子。庶子媳婦,在賈家這樣的家庭的位置是非常尷尬的。一想到黛玉獨自留在家裏,不僅要受到王夫人的蔑視,還要討好寶釵和鳳姐兒,賈環就受不了。幸好,賈母還在。在賈母的支持下,賈環得以攜妻上任。


    還沒過元宵節,他們小夫妻就啟程了。臨行前,賈政勉勵了他一番勤心任事、安撫黎庶、報效君王社稷的套話,王夫人連麵也沒露,倒是賈母拿出了五千兩私房錢給黛玉。這大概就是他們這一房能從賈母這裏得到的所有了。最後隻有寶玉把他們送到渡頭。


    他們一行隻帶了紫鵑一個丫頭,再就是寄英和跟賈環用慣了的兩個長隨。三位師爺沒有辭幕,但要等到正月後才會動身。


    想起臨行前的那一幕,賈環至今還會覺得太陽穴抽得疼。他兩個自然都是知禮的大家閨秀公侯子孫,不會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然而兩人相對默然,一個神情沉鬱,一個含情凝睇,好似祝英台遇上梁山伯,隻這流轉無聲的沉默,便足夠人腦補出無數故事了。


    他緊閉著嘴,把兩片嘴唇閉得像蚌殼一樣緊,坐在船艙裏,聽見黛玉說:“寶玉,你多珍重。”多少難訴的情意。


    他突然就難過起來,也不知是為了誰。


    這些天,他盡量避免和黛玉相處,就是為了理開這一團亂麻似的心緒。但黛玉身子較弱,船行不幾日,就發了嗽疾。船上顛簸,濕氣又重,他們隻好棄舟登岸,又遇上發大雨,就被困在了這間小小的驛舍裏。


    或許是雨天本身就容易引發人的思考,也許是這種無害的困境提供了他決斷的信心,他決定,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要和黛玉談談,求一個結果。


    `


    黛玉默默地靠在床上,藕荷色寢衣上一點兒花紋俱無,越發襯得她神色憔悴,嬌弱堪憐。


    眼前燭光跳動,是溫暖的金色。驛館裏供給的蠟燭自然不如賈府的好,煙氣略重,所以叫紫鵑遠遠的放著了。


    小幾上放著燕窩羹,盡管出門在外,這一項是不斷的。床腳處擱著一隻金獸香爐,已經燃了好一陣子安神香。


    這香爐原是沒有的,還是滯留於此後,特意打發人去買的,因為她夜裏睡不安穩。


    房裏的擺設,忙碌的紫鵑,一切還是舊日模樣,似乎隨時會有人進來,稟告說:“老太太那裏叫姑娘過去。”


    與做姑娘時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頭上綰起了婦人髻,不再是姑娘家的發式。


    她就這樣默默地垂眸,盯著錦被旁火光躍動的影子,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看她的人是賈環。


    他抄著手站在門外,心情有些複雜,一時竟不敢邁步。他們新婚後的幾天,她有些抗拒他的親近,他也不敢唐突了她,自那以後,兩人是連手也沒碰過的。


    一方麵,他深悔自己的孟浪,不敢再褻瀆了她,另一方麵,他也不想再與她親近。他們是近親結婚,生出來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殘疾。


    但是,無論是什麽,姐弟或者夫妻,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是很不正常的。


    他的心突的竄了一下。強壓著情緒,他露出好弟弟式的笑容,叫道:“玉姐姐。”


    黛玉一個激靈,抬頭見是他,往裏讓了讓,低聲道:“你來了。”


    “是。”他走到黛玉的床邊,卻隻是在杌子上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大而有力,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繭子,傳遞出來的,是一種粗糙的溫暖。黛玉掙了掙,沒有掙開,局促地低下頭去。


    “我小時候,隻是家裏的一個庶子,太太視我如無物,老爺有時一月也見不了一麵,一母同胞的三姐姐一心想貼上太太,姨娘眼光短淺,隻會抱怨。我看見寶玉眾星捧月,穿著大紅衣裳跑來跑去,頑皮搗蛋,可所有人都對他笑,沒有人生氣。我覺得不平,後來大了,我就知道,沒有什麽東西天生就該是你的。像我這樣的庶子,想要什麽,隻能自己去爭,去拿。”賈環就這麽握著她的手,一邊迴憶,一邊說。


    黛玉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表姐弟,賈環小時候境況如何,黛玉並不是全不知道。他遠遠比不得寶玉,如果說寶玉是賈家的鳳凰,那他就是賈家的野雞。隻是他心眼多些,會讀書,才得了舅舅的另眼相看。很可憐沒錯,但她都知道。現在他說這些又是什麽意思?


    賈環安撫地衝她笑笑,手指摩挲她細膩柔軟的掌心,“我一直是一個人。姨娘、三姐姐,她們各有各的打算,不賣了我已經是好的。寶玉雖純善,但他是個沒心肝的,和我不是一路人。我本以為,我就是孤孤單單的了,可後來又來了姐姐。我視姐姐為知己,姐姐高興的時候,我就高興,姐姐哭,我就生氣。我看重姐姐,姐姐也看重我。那時候咱們多好啊,連寶玉也不能比。是不是?”


    他忽而抬頭,興衝衝地問。黛玉想了想,也被勾起了迴憶,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整個人都放鬆了些,點頭稱是。


    “可後來我去上學了,沒時間陪姐姐。姐姐又開始和寶玉玩,和他最好。我其實很不高興,覺得很委屈。我知道自己沒什麽理由覺得委屈,所以誰也沒說。”他迴憶起這一路的心路曆程,不由彎了彎眼睛,“你們都大了,待彼此越發不同。因為有老太太,我也以為你們是要長長久久在一塊兒的,再想不到,最後是薛大姐姐和他,你和我。”


    手心處有汗,也不知是誰的,隻覺黏膩膩的。賈環毫無所覺,他更加握緊了她的手,笑道:“你看,咱們又在一塊兒了,可見是緣分。以後,咱們就好好在一塊兒,好不好?”


    黛玉迎著他亮閃閃的眼睛,抿了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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