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說到,這應天府知府賈雨村本為巡鹽禦史林海之女林黛玉之塾師,受林海舅兄賈政所薦起複,現今正審著薛蟠的案子。這個人自受了一番冷暖,便把往日的狂傲狷介收斂了七八分,十分的攀附權貴,往來賈府更是十分殷勤。賈環冷眼瞧他才學雖有,人品上卻多有不堪,渾不似黛玉之師,隻因賈政推崇,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


    他聽說這案子落在了賈雨村手裏,心裏登時一個咯噔,心知以他的為人,這案子是再不能好了,立即起身去見了賈政。小廝們給他通報進去。賈政見他光身一個,料定是有甚麽事,因問他“這不早不晚的又跑了來做什麽”。賈環心裏早打疊起了一篇話,此時便緩緩的迴道:“老爺容稟,我原是聽了家下人等說話,言及前些日子薛家的大哥哥打死了人的事,至今仍是沒個了結,心中不由很是憂怖。”


    賈政沉吟道:“不必如此,你好歹也是個大家的公子,等閑誰能動到你頭上呢。”他見賈環這樣膽小,竟因為薛蟠的一樁人命官司而憂及自身,毫不顧及自己公侯之後的身份,不由隱隱感到失望,更懷疑素日裏是不是看錯了他。


    賈環見父親如此說,心知兩個人是想岔了,忙笑道:“我雖愚鈍,哪裏又會有這個想頭了。隻是咱們家一向和王、史、薛三家同氣連枝,祖上的情分,外人都將咱們四家並稱。如今薛大哥哥出了這事兒,我料想著,不說咱們兩家往日的情分如何好,就是看在太太的份上,咱們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平日裏就罷了,偏巧這應天府的官府正是老爺才保舉上去的。我隻怕這案子一有個含糊處,再落在有心人的眼睛裏,不說於老爺的清譽上如何有損,萬一叫禦史風聞奏事了,縱使老爺上折自辯,最終皇上判下來個查無此事,老爺清白無礙,到底一個汙點是落下了再跑不了,屆時可又該如何是好呢。”


    賈政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樣一番頗有見地的話,一時大感驚奇,麵上紋絲不露,隻同身邊的清客笑道:“看看,看看,這才真真是杞人憂天呢!誰家不是這麽做的,千百年的道理都是一般,偏偏他又在這裏‘膠柱鼓瑟’了。”


    那清客笑道:“三爺這也是性子謹慎,卻是他的一樁難得的好處呢!都說‘諸葛一生唯謹慎’,想來這謹慎也並不是壞事哪。再者,三爺說得未必沒有道理。東翁人品方正,我們自是知道的,倘或任由外麵的人信口胡柴,難免壞了名聲。東翁切切不可作‘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之想,須知這世上還是愚人多啊。”


    賈政聽得大笑不止。賈環也低頭暗笑,聽你那張嘴,真是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然而心裏也並不覺得討厭。


    那清客見賈政被自己引著笑了一陣,心下不由得意,笑問賈環道:“三爺還有什麽話兒?”


    賈環見賈政高興,稍一停頓,越性一鼓作氣說了下去:“然則我私心裏還有個陰險想頭。這賈雨村——”話沒說完就被賈政一聲斷喝“什麽賈雨村!賈雨村是你叫得的?”忙改口道:“是賈世兄,賈世兄做老了官的,若是捏著這個把柄要挾咱們家,又怎麽樣打發他呢。”


    賈政聽不下去,喝罵道:“小畜生滿口裏說得是什麽!還不滾下去!”


    賈環立即閉了嘴,倒退著出去了。


    他退出去也沒有急著走,而是立在院子裏豎起耳朵聽著裏頭的動靜。一院子的人都像沒看見似的,裝聾的裝聾,作啞的作啞,顯見的這位小爺不是頭一迴這麽幹了。


    賈環耳聽得賈政和清客們說話,可恨隔得太遠聽不清。正著急間,恰巧寶玉走來,見他直直立在院子裏,奇道:“環兒,你又在這裏做什麽,不進不退的上神呢!”賈環心不在焉,隨口也不知敷衍了些什麽,隻聽寶玉笑道:“既是這麽樣兒,你就先迴去罷,等改日老爺喜歡了再來。”他找不出話來駁他,悻悻的去了。


    這裏寶玉問左右:“難道我哪裏不好得罪了他不成,何以這麽悶悶的?”左右都說“二爺這一向最是隨和不過的,就是哪裏不大妨頭,環哥兒也不必這樣的。想來他是被老爺訓斥了,因此才見人不理的”。寶玉遂信了,撂開手不提。


    雖然挨了賈政兩句罵,賈環也沒把這件事撂到腦後去。他長了這麽大,一般的在賈政那裏也有兩個眼線,雖位卑職小,頂不了什麽大用,因是賈政院子裏的,打聽兩句家裏家外的話兒卻是不難。賈環暗暗的吩咐他們留意薛家的案子,果然過不幾日就有消息源源不斷的報來。


    卻說那賈雨村一朝得意,不免誌得意滿,見了薛家這樁案子,正如打瞌睡遇上了軟枕頭,色中餓狼遇上了美嬌娥,正愁沒處施展手段,賣弄才幹,聽了被打死的那人的家人一通哭訴,當即坐堂上勃然大怒,就要速發簽令叫人將兇犯逮捕歸案,幸而叫一個門子使眼色截住了。


    雨村心知有異,忙叫退堂,又屏避左右,獨留下那門子一人。他笑道:“才將見你給我使眼色,可是我有什麽做的不對頭?”那門子躬身笑道:“老爺自然比我們再妥帖也沒有的。隻是平常事上隨老爺決斷,這裏卻有一個情弊是老爺不知道的。”雨村疑惑道:“不知是何情弊,連你這積年的老人也這樣畏懼?本官新履職不久,對本地情形難免知道得不夠,還請你教我才是。”那門子連道不敢,又問道:“老爺可知,這薛家是何等人家?說起來,他家和老爺還有關礙呢!”


    雨村一發迷惑起來,因問“我自非金陵人氏,如何又與他家有關礙?”那門子聞言拍手樂道:“老爺來這應天府任官,竟是連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亦未曾抄得不成?”雨村隻得道:“‘護官符’是何物,本官亦不曾聽得。”門子笑道:“不是甚好東西,隻是而今的官兒,到任前先要抄一張名單,上列本省所有有權有勢、大富大貴的人家,到任後要免於碰撞冒犯。想來他們在地方上樹大根深,得罪了他們,不說前程要化灰,就是性命也不能保的,因此喚作‘護官符’。”雨村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這樣一個‘護官符’,你既這樣明白,想來這‘護官符’也是有的。”門子利落的從順袋裏摸出個紙條兒來,滿臉堆笑的打開給雨村看:“還真叫老爺給說著了——”雨村看時,隻見紙條兒上寫著幾句諺語,排寫得明白: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後又注有自始祖官爵並房次,暫且不表。


    這門子又說道:“這四家彼此聯絡有親,同榮同損的,老爺起複多賴賈家王家之力,又怎麽好害了薛家的公子?薛家這官司原是極好判的,其中並無多少攀扯,隻因都礙著他家情麵,故而相讓,老爺若要判時,隻管胡混過去就完了。”雨村低頭半晌,方道:“本官一舊員,深受皇恩,才得起複,且又事關人命,怎可因私而廢公?”門子冷笑道:“老爺快休說這樣的話。隻如今這世上,道理是行不通的。豈不聞‘大丈夫相時而動’,究竟如何施為,還望老爺三思為妥。”


    雨村思慮再三,終是彷徨不定,再尋不出個穩妥主意,隻得道:“若依你,又怎麽樣呢?”那門子見他聽了,重又歡喜起來,便在雨村耳邊謅出一篇瞎話來。


    門子如何謅的暫且不表。卻說次日雨村升堂,那薛家公子卻是親自來了,報說家奴毆傷人命,特解來府衙請罪,又言說被賣的那丫頭著實可憐,已打算著手為其尋找父母親人。雨村並那被殺之人的家人明知此言為虛詞,不過是薛蟠為求脫罪胡亂叫底下人抵罪罷了。隻是雨村偏心,胡亂將此案斷了,又判薛家抵給人家許多燒埋銀子。那家人本就是為了錢來,見著實得了許多錢,便也不再告,雙方就此罷手。雨村又與王子騰等人寫信,說些“令甥之事已完”的話。過後心裏不順,還是流了那個門子方罷。


    這裏薛蟠了結了人命官司,後果然尋到了那被拐的丫頭的親眷。卻原來這丫頭也是殷實鄉紳的女孩兒出身,自她走失後,一二年間她家也敗了,父親出家為道士,現今不知所終,母親迴去依附娘家生活,日子過得頗為拮據。那丫頭的媽得了信兒,千裏迢迢的趕來認了女兒,對著薛蟠一個勁兒的磕頭。薛蟠因問她願不願意在自己家做工,這母女倆也無處可去,遂雙雙留在了薛家討生活,倒也是一樁好事。


    賈環聽完整樁事後,著實沉默了很久。待又聽說薛家要舉家上京時,他反而要先一步離開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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