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聽聞此言,心內納罕,忙笑道:“我初來乍到的,人臉尚還認不熟,不知又有什麽可以指教你的?”


    賈環規規矩矩的答道:“近日我那先生辭了館,小弟一時無人可以教導。學業上縱有疑難,也不好太過煩難父親,聽聞姑父是探花,想來姐姐家學淵源,學問定是不錯的。因此不揣冒昧,特來請教姐姐。”


    黛玉聽了,卻又歡喜起來。原來這黛玉年紀雖小,卻有一樣性情和世人都不同。旁人若遇到這樣事體,免不得推三推四,縱是心內百般得意,也不敢輕易答應下來,總要人千請萬求,方才作出一副勉強樣子,以示不攬事、不貪名。黛玉卻全不是如此。她自以為達者為先,並不用遇事忸忸怩怩,當下道:“我也不過通念完了一套《四書》,學識雖然平平,料想教你倒還使得。若是能使你有所進益,就是我的幸事了。”


    賈環聞言笑起來,一雙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低聲道:“我這話也隻和姐姐說。我們家雖說教子弟們讀書,論起文風薈萃,卻遠不及江南那些世代書香的人家了。不過哄人頑罷了。”


    黛玉笑問他:“我聽說你們東府老爺當年是中了進士的,這個進士也是哄人頑的不成?”


    賈環隻道:“我們家如今這光景兒,和那時如何能比。”黛玉道:“越說越不像了。”賈環說完,也自知失言,遂閉口不言。


    於是二人同行,進了黛玉如今所居之處,黛玉因讓賈環吃茶,賈環便向她椅子上坐了。他細打量黛玉的屋子,隻見床上設著藕合色花帳,一應被褥椅袱俱是新的,雖然沒擺什麽玩器,隻案上陳列書筆,並名家法帖等,一旁又放著一本古文,雖是本朝人士所編,倒也通行甚廣,紙頁略微泛黃,保存的卻極用心。整件屋子收拾的素雅整齊,並不一味寒素。他推想這屋子是黛玉的手筆,不由暗暗稱賞。


    一時黛玉從林家帶來的丫頭雪雁沏了茶來,他也吃了,便道:“好姐姐,叫個丫頭去我那裏傳個話兒。”黛玉便叫鸚哥來聽吩咐,賈環道:“你去了,隻管找霽月,就說我的話,叫她把我的書收拾好了帶來。”鸚哥因問是什麽書,他隻道“你隻管告訴霽月,她自知道”。鸚哥立等了一陣,見他並無別話,遂依言而去。


    半天迴來,後頭跟著霽月,領著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手裏捧著他的書。賈環正和黛玉說得投機,隻擺手叫她把書放下。鸚哥遂一拉霽月的袖子,兩個人悄悄兒的出去。


    鸚哥帶著她走到耳室,照樣給她上了茶,霽月忙笑道:“鸚哥妹子別忙了,我不吃茶,也不吃點心。”鸚哥遂罷了手,一樣坐下,笑道:“姐姐還不知道,姑娘給我改了名字,如今已不叫鸚哥了。”霽月忙道:“這我還不知道,姑娘改的名字,想必是好的。”又問她改了個什麽,鸚哥便說“是紫鵑”。霽月連聲誇好。


    裏間賈環聽著黛玉講解,不知不覺,心下已是大為折服。這姑娘實在很聰明,很有自己的一套。賈環是經曆過十多年學習生活的人,因為自己是個學霸,交往的也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自然知道這有多麽難得。能總結出自己的一套理論方法的人,往往不需要借助太多的外力,隻要掌握了基礎的知識,就能不斷進取,不斷進步,即使暫時受挫,也不影響他/她真正的發展。


    他肯定了黛玉的能力,便翻出書本來,指著之前劃出的部分,向黛玉詢疑問難。黛玉一一細瞧了,慢慢的措辭了講給他聽。


    賈環聽了,隻覺她講得十分清楚,且又深入淺出,和郭先生十分不同。論學問,黛玉自然不能和郭先生相提並論,但郭先生呢?他是茶壺裏煮餃子——肚子裏有貨,隻是倒不出來,又愛旁征博引,生發議論,談興上來,隻是嘴裏滔滔不絕。他是樂了,可憐做學生的聽得一頭霧水。問他時,他便說“‘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如今且不要理論,將來自有區處”。再要問時,他便惱了。賈環隻得怏怏作罷。如今好容易遇到黛玉,又明白又肯講,不由一氣問了個痛快。


    黛玉倒不嫌他煩,很願意盡心。原來這黛玉在家時,因是父母的獨養女兒,自幼十分受寵愛,亦是假充男兒教養的,雖生得嬌花嫩柳的模樣,實則十分有主見,並不肯白白受人可憐容讓的。故此雖然迎春姊妹百般體貼可憐於她,她也並沒有十分感動,反而有些愀然不樂,再有寶玉溫柔小意,千般俯就,越發助長了她的一種怪誕脾性。隻是她自己不知罷了。


    今日賈環正經的拿著功課來問她,她便覺自己也頂了些用處,因此反而開懷起來。再看賈環聰明伶俐,聞一知十,隻消稍一提點,便明白過來。比之自家初學時還聰敏些,更是歡喜無盡,越發樂意講給他聽,直恨不能收了這個弟子,傾囊相授才好。


    他兩個就著書一個問,一個答,一個講,一個記,不覺時間飛逝,已到飯時。紫鵑隔著簾子叫道:“姑娘,該去老太太處用飯了。”黛玉這才驚覺,看了看牆角的自鳴鍾,起身笑道:“我們這便去罷。”賈環笑道:“姐姐自去就是,擾了你這半日,我也該迴去了。”黛玉因問他為何不去,賈環答道:“老太太這一向不大喜歡我,嫌我是姨娘生的,不是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黛玉思及來賈家這許多時日,確實未在賈母處見過他,心下已有七八分信了。當下也隻得罷了。姐弟倆一齊出了門,轉過迴廊分手不提。


    自此賈環就得了益,時時來尋黛玉。黛玉見他年紀雖小,說話行事卻很有規矩,更難得的是通透明白,漸漸的也不將他視作小兒,賈環喜歡她才華為人,姐弟兩個竟是十分投契。


    他不比寶玉自小在內闈廝混,時時出入,不免招人眼。隻是頭一個賈政是不管的,賈母聽說倒難得誇了他兩句,說他有誌於學,將來必是有些成就的。王夫人本有些微詞,見賈母已表了態,反覺得沒意思,便沒說什麽。


    倒是寶玉有些怏怏。原來自從黛玉到了賈家,賈母十分愛護,將她置於自己房內的碧紗櫥裏。這碧紗櫥本是寶玉所居,她來了,反而挪出了寶玉去。這寶玉毫無意見,歡喜之極,與黛玉同起同止,同吃同睡,情誼厚密處,三春姊妹反倒要靠後了。黛玉也自待他不同。隻是如今又插.進了一個賈環,一般的與黛玉說笑無忌,情分親密,賈環更直以“姐姐”唿之,比之探春更親密些。且賈環熱衷舉業,來尋黛玉時,至少有一半辰光在討論經義,更是讓寶玉恨不得捂耳以對。


    賈家的規矩,弟弟怕哥哥。隻是寶玉素來天真爛漫,也沒什麽威嚴,賈環又自小老成,說話行事比他還挑不出錯兒來,因此竟有些鎮不住他。再者舉業是正事,若他透出不樂讀書的口風來,傳至賈政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頓教訓。如此種種,凡賈環來時,他隻是沒趣兒,漸漸的竟不往黛玉跟前湊了。


    這般又是數月而過。這日賈環讀書累了,正伏案假寐,忽聽得小蝶手裏托著件東西走進來,笑道:“哥兒快起來,才剛二門上的小子送了這個進來。”他起身看時,卻是錦緞覆著一件半丈長的圓盤模樣東西。他心知是什麽物事,掀開看了一眼,見果然不差,旋即蓋上,笑道:“走,咱們去林姑娘那裏。”


    原來賈環自小謹慎小心,步步留意,雖說是在自己家裏,反不如黛玉更自在,長此以往,自然不利身心健康。他為排遣壓力,就時常的做些手工,惜春就收到過他做的走馬燈、小炕屏等物。後來見黛玉總有些放不開心懷,時常因思念父母家鄉而飲泣,便特意費時耗力的做了一座微型的江南城市木雕。幸而他如今不用上學,時間還有富餘。饒是如此,也費了一二月工夫。


    他將木雕做好了,又托了賈政的清客拿去找好漆匠上了勻勻一層清漆,如此輾轉,今日才送了來。他走了幾步,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吩咐道:“看看還有多少銀錢,叫霽月關二兩銀子謝人家。”小蝶忙叫個小丫頭去說了。


    賈環興致勃勃的跑去黛玉處,黛玉可巧在家,迎麵一個眼熟的丫頭打起簾子。他一腳邁進,隻見屋子裏坐得滿滿當當,寶玉和三春姊妹俱在,隻少了一個李紈。黛玉獨坐在窗下椅子上,眼裏還含著些未散的笑意。


    他剛要問“誰又說笑話兒了”,一句話已經到了喉嚨口,探春皺眉道:“這麽大了,還是這麽慌腳雞似的,莽莽撞撞的做什麽?”


    賈環才要說話,黛玉已起身拉了他來:“在我這裏就不要拌嘴了,究竟也不是什麽大事。”


    這話說得迎春都笑了:“我們倒看不出誰才是親姐姐,誰才是表姐姐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黛玉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嗔怒道:“又有這麽些說法兒!”


    賈環一麵隨她進去,冷眼看著,探春處在眾人之中,笑容底下怎麽看都頗有些羞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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