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簾隔絕了室外料峭的寒氣,梅花香餅安靜地在博山爐裏燃燒,室內一片暖香熏人。


    賈環使勁兒蹬掉鞋子,一把把堆在炕上的枕頭扯了一個抱著,小小的身子向後一仰,輕鬆地陷入枕頭堆裏。


    他長舒了一口氣,這聲音裏透著一股子勞累已久終於得以休息的舒服,又像一個渴累的行人好不容易灌飽了水,說不出的輕鬆又愜意。


    他的族姐——和他同歲的賈惜春歪在炕的另一頭,睜大了眼看他,嘴巴微張,不自覺的把手指伸向嘴裏,用牙齒廝磨指尖。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盡管額前的頭發還有些稀疏發黃,皮膚卻很白淨,年紀又幼小,大眼圓臉,萌感十足。


    “哎,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含手指頭。”賈環伸手把她的胳膊拽著,另一隻手在身邊劃拉著摸了摸,胡亂抓著一方帕子給她擦手。


    惜春伶俐得很,立刻反手去糊他的臉,笑嘻嘻地問他:“二叔叫你做什麽了?”


    賈環抓著她不老實的手,輕輕皺眉迴道:“還能怎麽著,大年節下的,不過是來來迴迴的見客——都是些外八路的親戚朋友,這一個和那一個,說話行事都大差不離。隻盼著能消消停停的歇會兒才好呢。”


    他自幼有個早慧的名聲,雖則論起過目不忘過耳成誦來,並不如嫡兄寶玉,難得的是孜孜向學,又沉得下心,再則年紀又小,不乏一幹奉承賈家的,把他擬為本朝的晏同叔、楊用修。他老子政二老爺聽了高興不已,便時常帶著他見客,以示炫耀。


    賈環也極是乖覺,每每捧茶侍墨,做盡了恭敬孝順之態,大大的給政老爺漲了臉。政老爺便越發愛帶他露臉。


    此時一語未竟,隻見他的貼身大丫頭霽月走進來說:“老爺叫哥兒過去呢。”


    賈環頓時臉都要裂了!


    他眼睛睜大,和霽月大眼對小眼的僵持了一會兒,喉嚨裏含含糊糊的咕嚕了兩聲,還是不得不歪七扭八地推枕起身。


    惜春笑得格格的,推他一把:“快去吧。”


    雖然因著過年節,府裏從管家的主子到掃地的婆子上上下下都忙碌不堪,她卻隻是個主子姑娘,又小,每日裏隻在老太太麵前點個卯兒就算完,清閑舒服得不得了。


    賈環心裏萬分不平衡,他伸腿蹬上靴子,又理一理衣裳領口,冷不丁的伸手,屈指彈在惜春的腦門兒上,趕在她發惱前哈哈笑著跑掉了。


    霽月忙懷抱著大衣裳追上去。


    惜春惱得鼓起兩隻腮幫子,氣唿唿的衝奶娘叫:“再不和環哥兒頑了。”她奶娘忙過來扶著她的頭看,見額頭上一點印子沒有,這才把一顆心揣迴肚子裏,哄她道:“不和環哥頑。”聽她這麽說,惜春又不依起來。


    -


    賈環心裏也奇怪,家裏迎探惜姊妹三個,要論起來,惜春和他的關係是最遠的——兩人的曾祖父是親兄弟——已經出了五服了,而二姑娘迎春是他的堂姐,三姑娘探春更是一母同胞,可就是惜春最投他的脾氣。可又怪不得他,賈環在心裏為自己辯解,二姑娘的性子,說好聽了是溫柔嫻靜,其實就是木,不戳不動,三姑娘呢?三姑娘樣樣兒來得,就是心氣兒高,很瞧不上生母趙氏。賈環是趙氏的親生兒子,縱然體諒她的艱難,心裏也難免有芥蒂。


    他揮手拒了霽月要給他披上的大毛衣裳,一個人悶著頭往前走,來往下人紛紛退避行禮。


    霽月沒法子,一路追一路勸他:“好歹穿一會子擋擋風,正月裏病了,一年都要不好。”


    “你這絮叨的功夫,就是和寶玉房裏新來的那個珍珠比,大概也不相上下了。”賈環無奈地穿上那厚厚的猞猁皮褂子,嘴裏抱怨著。他本來穿的就多,身上的零碎東西也多,再加上這件褂子,行動實在不方便得很。


    霽月心道,就是要行動不方便才好,不然你一溜煙的跑了,叫我上哪兒找去,嘴上卻順嘴謙虛道:“珍珠那是老太太院裏□□出來的,我們哪裏比得。對了,珍珠這會子也不叫珍珠了,寶玉給她改了名兒喚襲人。”


    原來政老爺的這個嫡次子頗有些來曆,出生時口中竟銜了一塊兒五彩晶瑩的美玉,老太太愛之如寶,生怕他養不大,特命人拿他的名字寫了條兒,大街小巷的貼去,使販夫走卒口裏也能念誦,又命家下人等不論主仆皆喚他的名字,因此霽月也直唿其名,並不加以尊稱。


    賈環笑道:“那丫頭的名兒衝了東府珍大哥哥和去了的珠大哥哥,在老太太院子裏叫叫也罷了,橫豎沒有老太太的丫頭避諱孫子輩的禮,如今卻是寶玉的丫頭,這改了,反是他的知禮處。隻是怎麽起了這麽個古怪名字?可人、媚人倒還罷了,又取出這麽一個刁鑽名字來。”


    霽月抿嘴,並不接話。


    見她不接話茬,賈環也不以為意,徑自去書房見父親。內書房就在後院,過去也便宜得很。賈環想著大約也並沒有要緊事。果然賈政並無別話,隻是囑咐他少淘氣些,大節下不要因貪玩誤了功課。賈環唯唯應了,自迴房去不提。


    迴了屋子,遠遠的就見他的奶嬤嬤正訓小丫頭,旁邊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瓜子皮,不是小丫頭磕的,就是他奶嬤嬤磕的——賈環更相信後者,登時就有些不快。


    霽月不待他開口,提聲道:“哥兒迴來了。”


    他奶嬤嬤斜了霽月一眼,站起來往屋外走了幾步,又隔著簾子吩咐人道:“前兒拿來的那玫瑰香露哥兒並不吃,給我一瓶子帶了家去罷。”


    又迴身向賈環道:“大節下的,我們家又沒什麽好的,可憐你那奶兄弟這麽大了,也該吃兩口像樣的開開眼了。”


    賈環一麵邁步進屋,一麵揉了揉額頭,擺手道:“不妨事,”放下手揚聲叫道,“蕊書,把那露找出來,再包四色點心給嬤嬤捎了家去。”


    一個黃衣的俊俏丫頭探頭答應了一聲,招手笑道:“宋奶奶你來,哥兒給你點心吃。”


    這玩笑話說得妙,引得屋裏屋外的丫頭們皆是抿嘴一樂。宋嬤嬤臉上過不去,掛下臉來,嘴裏嘟嘟囔囔的跟著蕊書去了。


    霽月一邊服侍著賈環換衣裳,湊近了悄聲道:“這個宋奶奶,也太不成個樣子了,成日裏吃了飯,就是打雞罵狗的,哥兒新得了什麽東西,她偏要先瞧一眼。”見賈環臉色微沉,垂頭道:“論理這話不該我說的。”


    賈環瞟了她一眼,微挑嘴角,低聲道:“這老貨沒權沒勢的,在家裏也隻是看兒媳婦的臉色,可不就想著法子的逞威風麽?不要緊,諒她平日裏等閑也不得進來。”抬頭看了看天色,打發她道:“裏間架子上有一隻我前兒手製的四時花鳥圖畫的走馬燈,用絨布罩著的,你去取了來,送到四姑娘房裏去。就說手藝雖粗糙了些,所幸畫兒還有幾分意趣,和市麵上賣的不同,叫她好歹別嫌棄,留著頑罷。”霽月忙答應著,放下衣裳去了。


    這廂丫頭小蝶上來請示道:“哥兒,天兒晚了,擺飯罷。”


    賈環半日不曾進飲食,腹中空空,心下卻有些膩味,想了想道:“罷了,有什麽?”


    小蝶迴道:“有幾樣小菜,湯,粥,飯都得了。”一麵說,一麵掀開桌上一個食盒蓋子,將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


    賈環看去,隻見都是家常吃的,唯有一道拌筍絲是這個時節難得的,便道:“這個粥拿給姨娘吃去,將湯泡飯與我一碗,再則這個筍絲留下,旁的你們拿去分了吃罷。”


    小蝶應了,先是洗手與他撥了一碗飯,仍是伺候著他用完了,方下去。


    蕊書送完了宋嬤嬤,迴來看賈環正吃飯,悄聲下去沏了茶來,又忖度他一日勞累,自去鋪床展被,提了兩隻湯婆子塞入被間。


    “別忙了。”賈環漱了口,衣裳也不脫,徑自上床扯了被子,往身上一裹就要睡覺。蕊書又氣又笑,忙把他推起來,替他寬了衣裳,才放他鑽進被子裏去,自己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燈。


    室內一個人都沒有,賈環反而沒了睡意。他睜大了眼睛,心裏百般滋味陳雜。


    獨在異鄉為異客,如今可真是嚐盡了這句話的滋味。當年也曾獨自離家上大學,每逢佳節,大抵也是思念親人,同宿舍的同學出去狂購物,一個人躲在被窩裏咬著零食哭,那時候以為,這就是漂泊異鄉的滋味。可那時雖然酸,卻比不上現在的苦。一個人步步小心,一個人步步籌謀,真正要把人逼瘋的,卻是這一切都無人可傾訴,一切一切的酸甜苦辣,委屈痛苦,得意失意,都隻能埋在自己心裏,無處說,無處訴……


    一個人,一個人……


    他曾經叫什麽呢?


    ……


    對了,王婧,他曾經叫王婧,是個被父母百般溺愛嬌寵大的姑娘,是個對生活和未來滿懷希望的小女生啊……


    也許很快,他就會忘記,他曾經是王婧,他曾經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忘記曾經的那麽愉快而充滿希望的生活,就像忘記一場美夢……


    黑暗中,一滴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很快沒入了鬢角裏,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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