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楓極壓下去後,夜兒服用的大還丹也已經撐到極限,我連忙輕輕扶他躺下,他幾乎是立刻就昏睡了過去。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我心中擔憂。


    但幾次招來禦醫,也都隻說夜兒是行針傷身,又失血過多,身子折損甚劇之故。


    尤太醫言道,這次夜兒能夠保住孩子,實是幸運之極。一是夜兒發現的及時,斷命果並沒有發揮完全的功效,再則,也是最主要的是胎兒已有四個多月,發育成形,其自身求生意識頑強。否則即使施以九轉金針也不見得有效。但是這種逆天之術,畢竟傷害母體甚深,即使是正常人也要仔細調養個三、五年才可漸漸恢複。以夜兒這種情況……


    一想到尤太醫的話,我心裏就恨不得將楓極碎屍萬斷、五馬分屍。


    我雖然生在帝王之家,但卻生性淡然,脾氣溫和,少有動氣上火的時候。尤其十一年前遭逢過生死大劫,又接二連三地失去至親至愛之人,深刻地了解到什麽是所謂的世事無常,於世間的許多事也自認為看得更加通透、平淡了。但是現在我才發現高估了自己,心中魔障漸起,對楓極這種強烈的憎恨之心讓自己也為之愕然。


    想到兩個月前,原來那時他就有讓雲夜落胎之意,所以夜兒才會怒極傷身動了胎氣,罰他在永夜宮外跪了五個時辰。沒想到竟然還是自己給他求的情……


    攥緊手中那個人千方百計送來的、隻要再早三天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的密報,恨得牙癢癢。


    我一向自信於自己的判斷,可是這次心裏卻覺得很不對勁。


    我知道楓極一直對我懷有莫名的敵意和恨意,我以為這是出於他對夜兒暗暗的愛慕之情所衍生出來的嫉恨之心。但是沒想到我錯了。


    那日清晨,我守著夜兒醒來,便立即吩咐福氣去調查此事。福氣很快就來迴報,說存放在禦藥堂的斷命果已不見蹤影。但管房的小太監卻說頭一日早上檢查時還在的,肯定遺失不超過十二個時辰。那日午後隻有楓極去禦藥堂取過藥。因他是昭陽侯的心腹,又經常來取藥,所以管房的小太監並沒有注意他。再說,以楓極的武功和對醫藥的了解,要避開別人偷走斷命果自然是輕而易舉。


    隻是他卻沒有料到,夜兒那天下午因和我行過魚水之歡,血脈振奮,運行速度比平日快了一倍,使得本來應該在完全吸收後三更左右發作的斷命果藥性提前至一更,並被夜兒及時發現。最後夜兒竟然寧願行九轉金針之苦,也不願失去孩子。終於功敗垂成,還讓夜兒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夜兒昏睡了三天三夜後才幽幽地醒來。


    這些時日,我日夜都在永夜宮陪著夜兒。我知夜兒不是那麽脆弱的人,需要我時時陪伴。可是現在這種時候,我卻是一刻也不想離開他,每日下了早朝便直奔永夜宮,連許多奏折和公務都搬到永夜宮辦了。


    夜兒醒來後,身子至虛,氣色也極不好,但是精神卻還勉強不錯。


    與夜兒的虛弱成對比,胎兒卻日益強壯起來。這次的事不僅把夜兒以前強壓下的藥性反應引了出來,還變本加厲厲害起來。心悸、暈眩、無力這些症狀不說,每日手足冰涼,四肢發沈,體內卻燥熱不安。


    太醫經過診斷,已確認這是陽性反應。


    按說這是大喜,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隻要想到夜兒為了這個孩子付出的代價,內心就沈甸甸的。我知道自己心中魔障漸起,不僅有些恐慌。我害怕會因這個孩子而失去夜兒,這讓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我已漸漸有些理解父皇當初的做法了。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也會走上和父皇同樣的路。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送的遠遠的,是懲罰那個孩子還是懲罰自己?在父皇的眼裏,雲璃的出生就是罪!因為是他奪走了母後年輕的生命,是他使父皇失去了一生摯愛,即使他是無辜的。


    難道生命的軌跡就是一個螺旋?在不停的盤旋中重複,在不停的重複中盤旋……


    說我不後悔讓太醫行針,那是假的。每次看到夜兒身上從未有過的虛弱,我就後悔自己那天的決定。可是如果事情再來一次,恐怕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太了解夜兒了,他要做


    的事沒有人能阻止。即使是我,也永遠是妥協的那一個。從小到大,我隻在憐惜的事情上沒有由著他過,結果卻引出了一連串的事。有時忍不住會想,其實他的心比誰都硬。對我,也對自己……


    來到永夜宮,我平日最喜歡的秋檀香已換成太醫院建議的有舒心健體之效的怡神香。聞之使人心情平和,身心舒暢。


    夜兒正斜臥在窗前的湘妃榻上,身著白色輕袍,黑發還是像往常一樣以一錦帕隨意挽著,下身蓋著薄毯,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我輕輕走過去,見他垂在旁側的手上居然握著流雲劍。


    “夜兒?”我有些擔憂的把他手中的劍拿了過來。自從知道他逆天受孕後,我便不許他再將流雲劍纏在腰上,也不許他再練劍。他也沒有反對,像普通的利劍一般把它掛在床頭。可是流雲劍到底不是一把普通的劍,而是一把絕世名劍。平時軟若絲綢,毫無利器之象,若沒有深厚精湛的功力,是無法貫注內勁使它成為一把真正鋒利如皎龍的絕世寶劍的。


    “太醫說了,你現在不能妄動真氣。”


    夜兒轉過頭來,嘴角一撇,衝我輕弱地笑道,“我現在內力最多剩下三成,哪裏還有力氣妄動真氣。”


    他說得輕鬆,我卻心情沈重。當日在江湖上叱吒風雲的武林盟主沁雲夜,現在不僅一身高深的武功隻剩下三成,甚至連拿起流雲劍的力氣都沒有。


    見我神色沈重,他倒反而安慰我,輕聲說,


    “武功沒了,以後再練就是了。”


    “今日好點了嗎?”我不願讓他難受,將流雲劍放到一旁,在他身畔坐下,轉換了話題。


    “還是老樣子。”他淡淡地說,把我拉過去,靠在我身上。


    我摸摸他的肚子。剛隻過了半個多月,孩子卻好似長大許多,從外表已能看出痕跡。


    “藥性反應還厲害麽?”我柔聲問。


    “你怎麽每天都問相同的話。”


    我笑了笑,“太醫說你恢複的很好,孩子也很健康。”


    “你每天拿各種滋養大補的珍貴藥材喂我,怎麽會不好呢。”他微微一笑。


    誒!


    九轉金針幾乎掏空了他以前體內的所有能量,豈是那麽容易補得迴來的。就算我拿天下最珍貴的補品為他進補,也不是一年半載所能夠。更何況他現在的身子非比尋常,補品多服會讓胎兒成長過大,到時不利於生產。不補卻又行。


    “我倒覺得這些東西都喂到孩子那裏去了,你看才幾天,他倒長大了。”我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肚子。


    “嗯,”他把我的手按到肚子上,“這幾天他都會動了……”


    “咦?”我有些驚異。


    “你驚奇什麽。一般婦人懷孕到四五個月時胎兒都會動的,更何況是你兒子。”他斜睨了我一眼,輕聲哼道。


    “什麽我兒子,是我們的兒子。”我柔聲矯正他。我現在隻關心夜兒的身體,到不怎麽注意孩子的動靜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把頭枕到我肩窩裏,有些疲倦的閉上眼。


    午後的陽光透過輕紗窗,淡淡暖暖的撒進室內,傾瀉在我們身上。


    我看著他依然蒼白的臉龐,低頭把麵頰輕輕抵到他額上,感覺到他的冰涼,恨不得把自己的溫度分給他。


    我就這樣靜靜地擁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放在夜兒小腹上的手突地一震,感覺甚微,卻我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他的肚子。


    夜兒皺了下眉頭,在我懷裏轉動了一下身子。


    我心裏的震驚還沒有消失,但見他的神色,知道他又不舒服起來。忙輕聲道,“我抱你迴床上休息吧。”


    他喘了口氣,強壓住難受的心悸和體內的躁動不安,微微點了下頭。


    把夜兒抱迴床上,蓋好薄被,握著他的手直到他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看來楓極的事暫時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一切待我處置妥當後再說吧。


    楓極這半個多月一直被我關在天牢,我也不去審他,隻是吩咐福氣,每隔一天就抽他幾十鞭。我知道以楓極的武功幾十鞭子不算什麽,但是每隔一天抽一次,待他傷勢稍緩再讓他傷上加傷,不僅消耗他的內力,還讓他漸漸體無完膚,傷勢日重難以恢複。在我還沒想好怎麽處置他前,這點懲罰也算不了什麽。


    今天福氣照例到天牢盯著獄卒給他行刑,迴來後向我匯報。


    我捏著手中月隱今天剛剛送來的密折,冷聲問,“他今日說了什麽?”


    “還是以前那幾句老話,隻是問昭陽侯殿下的身子好點了麽。奴才照著皇上的吩咐,什麽也沒告訴他。”


    “好。”


    “皇上,那個楓極還算硬朗,連著九次行刑都沒有運行真氣,隻是生捱著。”


    “你怎麽知道他沒運真氣?”


    福氣笑道,“皇上,您不是練武之人自然不知道,可是練家子一眼就看得出來。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樣子,就比一般人強一點。”


    “哼!”我冷笑一聲,“朕用的可不是什麽酷刑,比起一般酷吏來也還不如。鞭打幾鞭對他這麽一個練家子來說,就算不運真氣,那也不算什麽。”


    福氣見我不悅,沒再說什麽。


    這會兒,我看著床榻上不勝體力,沈睡入眠的夜兒,想到剛才他腹中那個旺盛的小生命在我掌下躍動的感覺,心情複雜。


    這個楓極、就算把他剁成肉醬都難消朕的心頭之恨。


    陰暗潮濕的天牢,傳來陣陣血腥與腐朽的味道。在這種地方,連春日的柔風刮進來,都變成陣陣讓人心裏發冷的寒風。


    “皇上,您若是要審問楓極,讓奴才把他提出去審就是了,何必屈尊來這種汙穢的地方,別再讓您的貴體染上穢氣。”福氣一邊在前麵小心翼翼地帶路,一邊小聲說。


    我沒有說話。


    楓極被關在最裏麵陰暗的牢房裏。


    守衛恭敬地打開牢門,福氣進去喝道,


    “皇上駕到,罪人楓極還不快來恭迎聖駕。”


    我緩緩走進窄小陰濕的牢房,看見楓極蜷縮在牆角的草鋪上。聽見皇上駕到,一時愣住。呆了一下,才慢慢地爬起來,在我麵前俯首跪下,


    “罪民極,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而清晰。


    我冷冷地盯著他,襤褸的衣衫中露出被鞭打過的痕跡。條條鞭痕深入骨肉,鮮血淋漓,果然是皮開肉綻的樣子。臉色也是憔悴至極,狼狽中尤帶著血痕,哪裏還有以前英俊端正的樣子。


    身後早有侍衛搬來一把軟椅讓我坐下。


    “罪民極?是了,朕倒忘了,你已被逐出萬花穀,那個楓字也從名字中去掉了。”我衝他冷冷一笑,“不過,朕以為,你應該恢複本名才對。”


    “罪民以前不過是一小乞丐,沒名沒姓,早已不記得本名了。”


    “哦?你不記得了?”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沒關係,朕來提醒你好了,南海十皇子,君、正、集。”


    我一字一頓地念出他的名字,看見他原本憔悴的臉色刹那變得蒼白,神色震驚無法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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