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寧再出現在清揚屋裏時,所有的情緒都被壓到了最隱秘的地方,一臉的平靜。


    清揚安慰她:“我知道你其實很不好受,還不願意在人前顯出來,觀裏的每一個人都心裏有數,就為了照顧你的感受,沒一個說出口的,可是,這也是在害你啊,你身為醫者,不管什麽原因,不能治愈一個病人,本身就會自責,更何況現在這個病人是你的親人呢。現在不戳破這個假象,到我油盡燈枯之時,你必定把責任都算在自己身上,覺得是你自己的原因害了我,待我走後,你所有的傷心、難過都會轉化成內疚、自責,不願意原諒自己,你是有幾分執拗的,若能過去了也罷,可過不去呢?”


    雲寧眼眶泛紅,把藥遞給他:“二爺爺還為我操這個心,這些年我也沒少經曆,您和陳伯是有目共睹的,難道我在您心裏就這麽脆弱!”


    “你雖不是我親孫女,但我們的情份比祖孫還重,無論你如今有多厲害,在我心裏,永遠都是那個沒長大,需要保護的小姑娘而已。”說完,清揚一口氣把藥喝完。


    雲寧側過頭,用衣袖將落下的兩行淚拭幹。


    “我懂二爺爺對我的疼愛之心,也望您好好地保養身子,別總往死啊,走啊的想。”雲寧歎息,“二爺爺還是多花些心思,迴憶一下那些精彩的往事,每天跟我說一點,我也給您立個傳。”


    清揚笑讚:“這個提議不錯,比起很多安居一隅的人,我這算是跌宕起伏的人生,可有意思多了,也不必等到蓋棺定論,你寫好後第一個給我看,我若不滿意,還要你重寫。”


    陳濱也笑:“二爺還嫌大爺臭美,自己也不遑多讓吧。”


    “你今天倒是對上我了,小心我把你小時候的丟人事兒都告訴雲寧,也讓你羞一羞。”


    之後的每天,清揚不但和雲寧、陳濱一起暢談,也抽出時間與觀中其他的道士談天說地,將自己的珍藏一點點送出。其中,關係最好的清元是來的最頻密的,依舊保持著往常的莊嚴端雅,卻也被雲寧不小心撞見過幾次傷心落淚的場景。


    清揚相熟的道友多,朋友更多,每日都要寫好幾封信,積著還沒送出的信就裝了滿滿一大匣子。這些信都是由雲寧眷抄的,措詞用句透著輕鬆之感,內容也充滿了對收信人的衷心祝福。


    雲寧的心卻從未輕鬆過,一天比一天沉重,清揚的病情惡化得比她想象中更快,幾項治療齊下,也沒能拖慢一點。


    雲寧遞給清揚一個小瓷瓶,介紹:“這是我配的止痛藥丸,你哪裏不舒服就吃一顆,不要忍著,也不用躲著我。”


    清揚收起,眼神複雜地看著她:“顧仙姑真是名不虛傳,陳濱一直在邊上都沒有發現,你卻能看出來。”


    “這外號也不知道是誰想的,我還是更喜歡外人叫我道長。”雲寧苦笑,“並不是我發現了,而是這病到了這個時候多少都有這症狀,就是不痛,這藥吃著也能讓人舒服點。”


    清揚點了點頭,叫陳濱把他抬到搖椅上,從瓷瓶裏倒出一粒服下,喝了幾口茶,閉眼歇息,過了一會兒,神色中多了幾分輕快,他招手讓雲寧坐到他邊上。


    “這天南海北的都說過了,就差我們顧家的事從未跟你說清楚過,現在也是時候了。”


    “我和大哥是孤兒,被玉山縣的一老頭收養,跟著他姓顧,原本出生在哪,叫什麽早就不記得了。那老頭對我們極好,自己一輩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攢下的錢都用來供我們讀書,給我們取名騰文、騰揚,就是期望我們能飛黃騰達、文揚天下。”


    “隻可惜,我們連秀才沒考上,他就去了,之後我們開始到各地遊學,遍訪各大書院,期間經曆的種種艱苦,生生地把我們從毛頭小子打磨成了謙謙君子,名聲四起後,我們開始考科舉,大哥中了狀元,我進了二甲。”


    “官場上爾虞我詐,還都是人精,我們兩個沒關係、沒背景,偏還出風頭,自然成了打壓的首要對象,不過這些跟我們之前遊學時受的苦比,也就不算什麽了,後來,我們結識了大皇子兩兄弟,大皇子對大哥的才學極為賞識,怕他的才能被埋沒,對我們多有庇護,我們倆的官途自此平坦了許多,大哥開始一路升官,我因更愛山水,就順勢辭了官。”


    “以大哥的能力,有大皇子扶持,加上在文人中的名氣,很快就混得如魚得水,最後位列三公,從先帝時期到現在,再沒有比他更年輕有為的了。”


    “當年大皇子有德有才,禮賢下士,嚴氣正直,名聲斐然,當得一個‘賢’字,不等其他皇子對付他,就先遭了先帝的猜忌,大哥作為大皇子一派裏最出色的先被拿住,用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奪了官,又誣陷他教唆大皇子謀逆,抄了家,我因為在外地,正好躲了過去。”


    “先帝不顧滿朝文武的求情,決意要除去大皇子的勢力,當時情況是如果大哥主動認罪,可以保住大皇子,家人、妻兒也能在眾人的周旋下免受牽連,大哥為了迴報大皇子的知遇之恩,就認了。”


    “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麽結束,反倒越演越烈,誰也沒有想到,在權力麵前,父子之情、兄弟之誼全部化為灰燼,大哥被處死,大嫂自盡,你父親被流放到苦寒之地,大皇子及其妻子、兒女全都被賜毒酒。”


    “大皇子是有能力造反的,但他做不出不忠不義之事,死前將所有的勢力都留給了同胞弟弟七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皇上自幼受大皇子教導,一言一行皆以大皇子為楷模,感情不比尋常,隻是其間錯綜複雜,他深陷其中,也是無能為力。”


    “我在皇上的幫助下躲過了官府的緝拿,隱姓埋名,直到先帝駕崩,皇上登基,為大皇子和顧家翻案,我才出現在人前,你父親流放的地方也有皇上安排人照顧,環境不好,但好歹沒吃太多苦,赦免後,他拒絕了皇上的招攬,迴到玉山縣做了個教書先生,之後有了你。”


    “你母親乃是大皇子最喜愛的女兒,宜春郡主,自小與你父親有婚約,兩人情投意合,感情甚好,出事後,在皇子妃和身邊侍從的幫助下,逃了出來,在皇上的保護下,執意跟著你父親去了。”


    “大皇子一脈隻剩下宜春郡主一人獨活,這也是她多年不能釋懷的心結,懷了你後,更是鬱鬱寡歡,身體每況愈下,才生下你沒兩天,就撒手人寰了,你父親與母親伉儷情深、相知相守,他知道你母親的心結,所以從未認為你母親的死跟你有關係,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想起來,我和大哥從小就相依為命,同過甘,共過苦,齊心協力地不知度過多少難關,這世上再沒有比我們兄弟更深厚、更堅定的情義了,唯一的那點小隔閡,還是我自己的小心眼。”


    “大哥長得比我更高大俊美,才幹比我更勝幾分,年輕氣盛時,心性有幾分叛逆,隻覺得自己被大哥襯得一無是處,偏偏他還很疼我,出了名的寵愛弟弟,讓我那點小鬱悶都找不到人傾訴。”


    “我這輩子最悔恨的就是沒能將大哥救出來,那時候我有潛入京城,求著七皇子讓我見大哥一麵,我是打算帶著全家一起逃到南邦國的,沿途都已經準備好了,結果大哥跟大皇子一個德行,怎麽都不同意,就讓陳濱盯著我,不準我輕舉妄動,更不準我自首,於是,我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大哥死在我麵前,所以,我特別能理解你母親的感受。”


    清揚想到什麽就說起什麽,陸陸續續地說了快一兩個時辰,最後掩麵痛哭,雲寧和陳濱隻得壓抑著情感,溫聲勸慰他。


    清揚恢複平靜後繼續說道:“與大皇子相識的時候,我就跟七皇子更為投契,在皇上登基前,我一直幫著他做事,登基後,我又不想重迴朝廷,就在外麵雲遊四海,順便開醫館,如今這素問醫館已開遍了大周朝各地,同時也作為皇上的耳目,各醫館會將當地的民情,官員異常的消息上報上去。日後這些醫館,名義上都會是你的資產,收益也都是你的,至於其他的,你就不要多理了。”


    “我在皇上處有幾分功勞,給你求了一個禦賜之物,尋常人便動不得你,素問醫館是我一手建立的,無論你有什麽事,他們都會保護你的,記住,遇事不要像你祖父那樣,要活得自私一點。”


    “顧家就剩你和陳濱,他年歲也不小了,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四海漂泊,居無定所,連妻兒都沒有,你一定要好好孝順他,給他養老送終。”


    “二爺爺自己就沒有成家,也不好強迫你嫁人,以後...遇不到就算了,要是遇到合適的,就在一起,子女要是多,就挑一個好的,隨你姓顧,我們也算是有香火繼承,醜話說前頭,不能隨便挑一個孩子,比不上你祖父,起碼也要跟我一樣的資質才行。”


    雲寧手上握著那塊禦賜的玉牌,哭得不能自已,每聽清揚說一句就不停地點頭。


    清揚看她這樣,也十分心疼:“好了,可算是哭出來了,你要是再憋著,怕要跟我一樣生病了。”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雲寧撲到清揚懷裏,發出的聲音細小得誰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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