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一邊走,一邊轉著念頭:


    縣主簿是個介乎官、吏之間的職位,說官,它是官裏頭最低的一級,說吏,它是一縣吏員之首領,這個職位,作用大小,端視乎主官為政的風格,若知縣是個強項令,主簿就是個普通秘書;若知縣無可無不可,主簿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山陰縣的情況是:知縣周宗是個典型“不耐繁劇”的,縣丞史行之又恰恰好丁憂去了(這位史縣丞,又恰恰好是“我”原本的靠山),於是,一縣庶務,正經由這位展主簿主持了。


    也就是說,這是個極緊要人物,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應對!


    還沒出大門,便遙遙望見門外一人:頭戴桶子樣抹眉梁頭巾,身穿皂沿邊麻布寬衫,背著手,身形挺拔,眉目疏朗。


    吳浩心中一動:這是典型的讀書人打扮啊,哪裏像個官吏呢?


    本來,若要文縐縐的拍馬屁,可以喊“展三尹”——知縣為“大尹”,縣丞為“二尹”,主簿就是“三尹”了,但吳浩心念電轉,將到了嘴邊的“展三尹”吞了下去,一邊作揖,一邊朗聲笑道:


    “展兄!大賢駕臨,蓬蓽生輝!”


    同時,他的揖也很有特色:雖然叉手,但雙臂伸直,高抬於胸前,而頭不低、腰不彎,加上大步流星,顯得異樣“豪邁”。


    展淵很意外:“展兄”的稱唿意外,“大賢”的說法就更意外,於是,含笑迴禮之時,“將仕”或“大官人”的稱唿也變了:


    “風塵俗吏,何敢稱‘賢’?倒是吳兄風采……名不虛傳啊!”


    吳浩大笑,“慚愧!傳到展兄耳中的,一定不是啥好話!”


    四目相交,火星隱迸,二人心中,都是莫名一蕩!


    這個世界,有樣物事,曰氣場,曰第六感,曰化學反應,這兩個人,氣場暗合,彼此有所異感,幾句話,便生出化學反應來了!


    這個世界,真有“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這迴事的。


    此時,吳、展二人,雖皆心中隱有所感,但還未真正意識倒他們相遇之意義,所謂風雲際會,所謂如虎縛翼,這個世界,從此不同。


    相讓入內,分賓主坐定,侍婢奉茶。


    展淵抿了口茶湯,“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今日擅造潭府,卻實是‘無事忙’,隻不過,雖無事,卻有因。”


    吳浩微笑,“展兄這話,聽著像打禪鋒啊!”


    展淵點點頭,“釋家講因果,確實,世間事,有果必有因。”


    頓一頓,凝視吳浩,目光清澈,“我好奇的是,吳兄‘免逋欠、免二稅、減斛麵、減租額’,如此特立獨行,這個‘因’,是什麽?”


    吳浩頷首,“好,展兄痛快,開門見山!”


    兩手伸出,各豎起一根食指,晃一晃右手食指,“這件事,對外,我有一種說法。”晃一晃左手食指,“對自己,我有另一種說法。”


    展淵微笑,“吳兄不說‘對內’而說‘對自己’——有意味!”隨即正色,“願聞其詳。”


    “好!先說對外。”


    “黃達劫我一事,展兄自然是曉得的了,事實上,謀我者,不止黃達,還有族裏頭的人!單單一個黃達,勢力就在我之上,目下是二打一,彼此力量,愈加懸殊了!”


    “我自然要趕緊招兵買馬!可是,我的‘兵源’在哪裏?平水鄉就恁般大,彼此鄉裏鄉親,黃達又是本鄉第一個大戶,我招來的‘兵’,對著黃大官人,下得去手?”


    “所以,真正能用的,隻有原本就是我這頭的人——佃戶。”


    “可是,以平日東主對佃戶之刻剝,佃戶們不視我為仇讎就謝天謝地了,怎可能指望他們為我出生入死?”


    “我明白了!”展淵點點頭,“所以,必須……讓利?”


    “對!免欠、減租是這樣來的,‘吳團’也是這樣來的!”


    “很合理。”展淵再次點頭,“那,吳兄‘對自己’呢?”


    “我想做個實驗。”


    “試……驗?”


    展淵將“實”聽成了“試”——此時代,“實驗”的意思是“實際的效驗”“實際的經驗”,“試驗”才是現代的“實驗”的意思,歪打正著,展淵正好同吳浩的本意契合了。


    吳浩反應過來,“對!試驗!”


    頓一頓,“展兄好奇我何以‘特立獨行’,我則好奇——身為田主,何以必要敲骨吸髓,將佃戶逼得賣兒賣女、乃至上吊自殺,甚至逼出黃巾、黃巢來,也不罷休?難道,不如此,田主們就過不了日子了?”


    展淵的目光,微微一跳。


    “還有,許多佃戶,原本都是有自己的地、種自己的地的,何以——種自己的地,無以為生計,非得過來叫大戶們敲骨吸髓?”


    展淵目光再一跳。


    “不說遠的,就說平水鄉——平水鄉的農人,有幾個種自己的地?有幾個種大戶的地?大戶的地,有多少正經造簿登記?又有多少詭名隱田?”


    展淵心頭一震,“你是在說……兼並?”


    “對!兼並!”


    略一頓,“兼並之術,不須我多說,展兄亦深知,有二——”


    “其一,欠、貸壓身,除了賣地於大戶抵債,別無他路可走。”


    “其二,小民之田,少則十畝八畝,多亦不過百畝,然繳納各種賦稅之外,還得服充各種差役,忍受胥吏各種敲剝,而貴勢之家是不必服充差役的,不得已,則獻其田地於貴勢之家以求免役矣!”


    “於是,兼並日盛,大貴之家,一年的租米,最多的,數十萬甚至百萬石!”


    “若照章納稅,該給國家繳多少就繳多少,倒也罷了,問題是,阡陌連片,十有七八,都是隱田,大戶刻剝的愈多,國家的收入就愈少!”


    “與此同時,人口明明愈來愈多,但可以征發充差役、兵役的丁壯,卻愈來愈少——都‘隱’掉了嘛!”


    “南宋……呃,那個,我是說,本朝南遷以來,已近百年,經過多年開發,可耕之田愈來愈少,國家再沒有什麽餘地了!”


    “餘地”二字,吳浩加重了語氣,真正一語雙關。


    展淵心頭激蕩,他是真真沒有想到,這個吳浩,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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