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軟禁徐婉的屋子,隻一眼,吳浩就曉得“一向不在女色上頭留意”的吳大郎,何以看上了眼前這個女孩兒?


    江南女兒,縱然荊釵布裙,其中亦不乏殊色,生的俊不算稀奇,關鍵在氣質——這個女孩兒的氣質,全然不似農家女兒。


    看見吳浩,徐婉白玉般的麵龐上,驚恐和憤怒的神情同時顯現,但她沒有失禮,擱下手上的活計,站起身,默默斂衽,一聲不吭。


    一隻荷包繡了一半,吳浩拾起來,點點頭,“好活計!”


    轉頭問道,“徐家欠了多少租子?”


    楊奎一怔,“這個,小的記不大清爽了……”


    “趕緊去問了來!”


    “啊?是!”


    楊奎出門,吳浩掇過一張繡墩,坐下來,把那隻荷包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再看,嘖嘖稱讚,“好鮮亮活計!好鮮亮活計!”


    徐婉、王進功對視一眼,避開視線,都不說話。


    不多時,楊奎迴轉了來,手裏拿著一張紙,“迴大郎,這是賬房抄來的,徐家佃了咱們兩塊地——”


    頓一頓,“‘玉字一十六號,田四畝二十三步,租戶徐七八名江,上米六石一鬥,欠九石三鬥;昆字二十一號,田一畝二角四十一步,租戶徐七八名江,上米二石九鬥,欠四石五鬥’。”


    再一頓,“攏在一起……合欠十三石八鬥。”


    吳浩略一細想,不由大吃一驚:


    徐家所欠租米,兩塊地竟都超過了租額之百分之一百五十?!


    吳家的地租是定額租,租額大致是按照該地塊最好年景收成的百分之五十來定的,也就是說,即便風調雨順,一年下來,所有收成,徐家一粒米也不留給自己,也遠遠還不清欠租!


    隻能分年還,但既分期,必然要支付極高的利息,於是驢打滾,愈滾愈多,永遠也還不清。


    事實上,楊奎說過的,徐家目下的欠租,就是“利滾利”的結果。


    這真特麽是……吃人不吐骨頭啊。


    地主剝削農民之殘酷,以前,隻見於史書,並無感性認識,現在,可是親身領教了。


    而這個地主……就是自己。


    吳浩一個激靈,渾身的寒栗起來了!


    “玉字一十六號”“昆字二十一號”,應是田地的編號;“徐七八”之“七八”,應是佃戶的編號;“上米”呢?還有“中米”、“下米”嗎?


    他臉上陰晴不定,“‘上米’是什麽意思?還有‘中米’‘下米’嗎?”


    楊奎神色尷尬,王進功、徐婉亦頗意外:大官人咋可能不曉得這個?


    是不曉得——腦海中,原主人給新主人留下的“檔案”,殘破不全,資料有限啊。


    除了“半個體育生”之外,吳浩亦自詡“半個曆史愛好者”——這個“半個”,不是謙虛,曆史他是愛好的,但一向浮光掠影,不求甚解,半桶水耳,南宋後期的曆史,隻對大事件有個基本的了解,談到細節,就各種模糊了。


    “迴大郎,”楊奎微微壓低了聲音,“‘上米’就是……租米需上等成色,並沒有什麽‘中米’、‘下米’。”


    吳浩明白了:寫明“上米”,佃戶繳納租米之時,地主便會任意挑剔成色,若不達“上米”的高標準,或者拒收,或者逼迫佃戶繳納更多租米折算成“上米”,至於多繳多少“中米”“下米”才能折算成“上米”,全在地主一念之間。


    就像當鋪,不管典物品質如何,收據上一律痛貶,上好的皮襖曰“蟲吃鼠咬,光板無毛破皮襖一件”,書畫曰“爛紙片一副”,田黃玉曰“滑石”,檀木、紅木、黃花梨木通通曰“雜木”,等等。


    佃租、典當,看起來南轅北轍,但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都是兩個字——“吃人”。


    吳浩心潮起伏!


    他蘇醒於一張“剝人凳”上,穿越之第一秒,就陷入了吳、黃利害生死之爭,不及其餘,不由自主代入了身體原主人的性行舉止,脫險之後,隻想著“糾集人馬,將黃家莊一火燒做白地”。


    他忘記了更重要或者說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去往哪裏?


    之前,聽到“包稅”,就隱約有點不安:


    夏、秋二稅是正稅,一般來說,一縣一鄉,都有定額,望文生義,所謂“包稅”,大約是豪勢之家,代行胥吏之責,催繳上來的賦稅,定額上繳政府之外,餘者,都落自己的腰包?


    這個差使是有風險的,從古至今,催繳賦稅,都是天下第一難,而定額不能變,若催繳不足,差額就要由包稅人賠補;不過,若有本事敲骨吸髓,自然可獲大利。


    敲黑板、劃重點:“敲骨吸髓”。


    這個差使,絕不是好人家辦的來的。


    楊奎誑騙、脅迫、軟禁徐婉,更是典型的惡霸地主行徑。


    現在,明明白白了:“我”就是個惡霸地主!


    吳浩背上的冷汗都冒出來了!


    我可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啊!


    難道,穿越一迴,就為了欺男霸女、“敲骨吸髓”?


    不!不!


    我是二十一世紀的吳浩,不是十三世紀的吳浩!


    十三世紀吳浩之種種,必須為二十一世紀吳浩所揚棄——一方麵,有利條件充分利用;另一方麵,該推倒砸碎的,一定要推倒砸碎!


    絕不能倒轉過來,二十一世紀之吳浩被十三世紀吳浩綁架而無法自拔!


    一言以括之:我是地主,但我要造地主階級的反!


    ……


    吳、黃雖然已成死敵,但當下的急務,不是“報仇”。


    事實上,心思一變,吳浩便頭腦清明:若論勢力強弱,到底黃家壓吳家一頭,不經仔細籌謀,貿貿然火拚起來,還不定誰將誰的莊子“燒成白地”呢!


    別的不說,吳家這邊,武力值最高的,應該是王進功,但很明顯,之前,“我”對“師傅”不甚禮遇,現在,又要強納其同鄉之女為妾,他會為我出死力?


    當務之急是什麽?


    是——


    更、改、人、設!


    不如此,壓著一頂“惡霸地主”的帽子,氣都喘不過來,何能在這個新世界真正有所作為?


    他是地道行動派,想定了就做,絕不猶豫。


    透口氣,神色已如常,掂了掂手中的半個荷包,“這件荷包,值得幾錢?”


    楊奎想,既然逼徐婉以女工還賬,其值自然貶的愈低愈好,“這件荷包,做工粗劣,我看,也就值個十文、八文……”


    “屁!”吳浩一口啐在過去,“你莫不是眼瞎了?趕緊去找個郎中瞧瞧!”


    略一頓,“這件荷包,如此鮮亮可愛,拿到臨安市集上去發賣,至少——”


    說到這裏,想起俺並不曉得此時的糧價是多少?於是,“嗯,發賣了,至少也可買……二十五石‘上米’迴來!”


    啊?


    楊奎、徐婉、王進功,齊齊愕然。


    吳浩微笑,“當然了,這個‘二十五石’,指的是完工後的價錢,這件荷包,畢竟尚未完工,不能不打個折頭,我看看啊……”


    拿起荷包,舉到半空,眯著眼睛,裝模做樣覷了好一會兒,“嗯,也就繡了一半多一點點罷,折算起來……十三石八鬥!”


    十三石八鬥?楊、徐、王都聽出來了,這不就是徐家欠租之總額嗎?


    果然,吳浩一拍大腿,大驚小怪的“哎喲”一聲,“你們家欠我的租子,剛剛好十三石八鬥!好巧!”笑嘻嘻的,“那就沒啥可說了,這半隻荷包,我買下了——你們家的欠租,一筆勾銷了!”


    徐婉臉上倏然變白,緊接著滿麵漲紅,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楊奎瞠目結舌,王進功亦是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


    吳浩拍過大腿拍腦袋,“對了,還有借據欠條什麽的……快,到賬房去,將徐家的借據欠條都取了來!”


    楊奎不確定,大郎是真要這樣做呢,還是要玩兒什麽花樣?遲疑著,“大郎……”


    吳浩提起一隻腳,作勢欲踢,口中罵道,“怎麽?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沒聽見我說的話?”


    “是!是!”楊奎忙不迭的去了。


    過不多時,楊奎迴轉,捧著幾張紙,雙手遞給吳浩。


    吳浩接過,細細看了一遍,遞給徐婉,笑道,“一手交貨,一手交錢——咱們兩清了!”


    徐婉雙手顫抖著接過,看的更加仔細——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過了,將幾張紙小心翼翼的折好,轉過身去,珍而重之的揣好了,轉迴來,對著吳浩,插燭般的拜倒在地。


    光潔的臉龐上,兩串淚珠,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


    “起來,起來!”吳浩伸手虛攙,“用不著,用不著!錢貨兩訖,等價交換,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徐婉站起身來,勉強笑了一笑。


    “套架車子,派個婆子陪著,再派兩個有氣力的莊客護衛,送徐家小娘子迴去——聽見了嗎?”


    “是!”


    吳浩看向王進功,微笑說道,“王師傅,勞你駕,送徐家小娘子一程?”


    王進功略一思襯,搖搖頭,坦然說道,“不必了,又有車子,又有婆子,又有護衛,徐家也不遠——不必我多事了。”


    吳浩點點頭,轉向徐婉,將手一讓,“請罷!”


    走到門口,徐婉忍不住迴頭,看向吳浩手中那件繡了一半的荷包;吳浩舉起荷包,笑道,“你想將它繡完?不成啊!你的‘澆手’太貴了,等我攢夠錢了,再來奉請罷!”


    徐婉紅雲飛麵,深深看了吳浩一眼,然後,深深斂衽,轉身出門。


    她一走,王進功即一揖到地,“大官人義薄雲天!進功感佩無已!”


    今日之前,大官人從未給他正經行過禮,但他也從未對大官人行過這樣的禮——他是真正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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