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聲響,青驄馬循聲而來。


    沈雁歸正要上馬,被桑妞拉住,“你說你住在哪?”


    “悅來客棧。”


    “怎麽住在悅來客棧?”


    “怎麽了?”


    “那掌櫃的是為百花樓辦事的。”


    “然後呢?”


    桑妞愣了愣,就算掌櫃的為百花樓辦事,也影響不到墨承影才對。


    她道:“好像也沒什麽,城中雖然險惡,他們到底不會在自己店中動手,便是動了手,也不可能是你男人的對手。”


    又道:“我進城容易被狗攆,不方便到處走動,到時候讓四當家去尋你。”


    “被狗攆?”


    “是啊。”說起這個,桑妞就來氣,“無論我如何喬裝打扮,進了城都容易被逮到,所以我每次都隻能在城外喊陣。”


    這次百花宴陣仗很大,桑妞想要將有限的人手發揮到極限,盡可能多得將人救出來,就不得不冒險進城。


    沈雁歸想起夜探百花樓,救紫衣女洪遇春出來時,隱約聞到過異香。


    她那時候便注意到,兩人所過之處,護院和狗很快便能追過來,而且洪遇春的衣裳扔掉之後,護院牽著狗去了衣裳的位置。


    連那髒汙不堪的地牢裏,仔細辨別,也有那股異香。


    沈雁歸斷定百花樓在利用這種異域香料,追蹤和抓捕逃跑的姑娘。


    她上馬又下馬,將桑妞拽過來,轉著圈的嗅著。


    桑妞不理解,但是很配合,“你這是在做什麽?”


    沈雁歸沒說話,又將她的春秋大刀拿過去,指著刀柄的纏布問道:


    “你這破布哪來的?”


    “什麽破布?”桑妞摸著手柄道,“這可是上好的羊皮。”


    “不會也是你的戰利品吧?”


    桑妞毫不猶豫點頭,“申屠老賊刀上的,上麵還有軍中的火印,你想不想瞧瞧?”


    “拆了。”


    “你還不信我?”


    桑妞立刻動手拆解羊皮,沈雁歸又叫來三當家,“將今晚救迴來的姑娘、繳獲的物品,全都拿來。”


    三當家看向桑妞,“大當家。”


    桑妞沒抬頭,“速去叫來。”


    幸而這是夏天。


    百花樓的人為防止姑娘們逃跑,也方便男人行事,隻給她們穿著短衣短褲。


    桑妞這裏沒有多餘的衣裳和草鞋可以贈給她們。


    眼下她們一個個低著頭、抓住自己的胳膊,側身赤腳,站在草裏,時而怯生生瞄一眼麵前的沈雁歸,又立刻低下頭去。


    惶恐至極。


    沈雁歸繞著她們走了一圈,又將那些刀都檢查了一遍。


    桑妞來獻寶,揚著那塊羊皮道:“你瞧,這是不是軍中的火印?”


    “我們得立刻轉移。”


    “轉移?為何?我在這都小半年了,申屠老賊年節前也派人來繳我,連根雞毛都沒找到。”桑妞下巴輕抬,頗有信心道,“這裏很安全!你信我!”


    這裏不止安全,地勢之便,西觀城中、東望軍營,攻守兼備。


    可再能攻能守,畢竟人少。


    絕對的劣勢,就擺在麵前。


    沈雁歸將她手裏的羊皮拿過來,又掃了眼這些姑娘。


    “申屠無疾不愧是常勝將軍,果然夠狠!”


    “此話何意?”


    “他舍了三十名士兵,不惜用兩車姑娘做誘餌……”


    桑妞臉色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


    “沒錯。”


    沈雁歸看向貓在樹上蹲點那位姑娘,“你想在百花宴端了他老巢,他想在百花宴前將你連根拔起。”


    桑妞不服,“就憑他?”


    “這些姑娘,還有這些刀,都有一股特殊的香氣。”沈雁歸將羊皮重新塞迴桑妞手裏,“這也是你進城會被狗追的原因。”


    “我*他祖宗十八代!跟老娘玩陰的!”


    那些被救迴來的姑娘嚇得紛紛跪下,“大、大當家,我、我們不是百花樓的人,我們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是啊,我們沒想幫他們。”


    她們朝著桑妞幾人磕頭,“請各位女俠不要將我們交出去,我們不想去軍營、不想去百花樓,我們不想死,求求你們救救我。”


    桑妞正心煩,“都給老娘閉嘴!”


    林子裏有鳥驚起,眾位姑娘旋即收聲。


    斥候小妹再次跑來,“不好了,大當家!探子發現前方五裏地外,有一大團黑影小跑而來。”


    五公裏,依照行軍的速度,加上與百花樓碰頭,到這邊最快是兩刻鍾。


    四當家跑來:“大當家,城門那邊傳來訊息,那邊帶人出城了。”


    “啊?這是要兩邊圍剿、將咱們包圍嗎?”三當家有些著急,“這可如何是好?”


    若在平時,隻自家姐妹,遇到這樣的大包圍,拚盡全力,總能保全一些,可今日還有這些拖累。


    桑妞東看西望,“三妹,你先帶這些人往北走,躲進……”


    “她們不能走!”


    沈雁歸說完,那些姑娘們又開始小聲惶恐起來,她看著那些姑娘,解釋道:“她們身上的氣味會將百花樓的狗引過去,即便脫光了,身上還是有氣息。”


    走到哪裏都是死。


    “這……”桑妞為難起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


    事到臨頭,總要搏一搏。


    沈雁歸望著周圍黑漆漆的林子,“我記得你的習慣,這周圍應該布置了陷阱吧?”


    “自然。”


    “你讓你的人馬上熟悉各陷阱點位,每個位置安排一個人。”


    桑妞立刻行動。


    隻靠桑妞那二十來個姑娘,遠遠不夠。


    沈雁歸將那些繳迴來的刀,抱到腳邊,開始鼓動今晚新救迴來的姑娘們。


    她道:“姐妹們,今夜一旦被俘,等待你們的將是一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噩夢,不管你們出身高門顯貴,還是地位低下,隻要你還想活著,就請拿起你們的兵器。


    今夜,我們為自己而戰!”


    林子裏沒有火把,地上的銀刀映著半輪月光,寒意森森、


    姑娘們沒有那麽容易熱血沸騰,她們看著沈雁歸、看看刀,又互相看著。


    “是要殺人嗎?”


    “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桑妞是個急性子,那邊說完,立刻來這邊:“沒殺過人怎麽了?你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你!申屠老賊泯滅人性、喪盡天良,等你們重新被逮著,一晚上伺候幾十個人,就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了!”


    三當家:“沒時間了,別猶豫了。”


    這種事需要高度的配合,所以即便情況緊急,也強迫不得。


    沈雁歸暗暗掐著時間、耐著性子候著。


    終於有個姑娘邁出第一步。


    “我姐姐就是他們搶走、虐待死的,他們還打死我阿爹,帶走我弟弟,我要殺了他們,為家人報仇!”


    有人領頭,便有人跟隨,地上的刀被一把一把拿起來。


    沈雁歸考慮到這些人力量有限,便囑咐三人一組,不需要主動迎敵,有敵上前,一人砍、一人護、一人盯後方。


    桑妞的部下都是姑娘,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子們,在此處據點之後,在周圍布下深坑、飛矛、竹箭板、套索等數十處陷阱,層層遞進,可謂殫精竭慮。


    因為這些姑娘們並不熟悉陷阱位置,可又需要利用她們誘敵深入。


    沈雁歸和桑妞規劃好蹲點位置和逃跑線路,設定三人一組,由桑妞的人一帶二,從最前頭的陷阱開始蹲點,隻要有人觸發機關,立刻按照預設路線逃跑,將敵方引誘向下個機關點。


    剩下的人,則在外域呈散點埋伏,待機關全數觸發,到最後免不了要近戰搏鬥。


    一切準備就緒,沈雁歸舉著儀刀大聲道:


    “姐妹們,今晚,我們並肩作戰,不死不降!”


    這一次姑娘們熱血被點燃,眾人舉著刀迴應,聲音不大,卻十分有力道:


    “不死不降!”


    林風將她們的聲音吹散,蟲鳴鳥叫遮掩,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沈雁歸望著遠處的先發城,燈火璀璨,如星空倒映。


    她心裏默默想著:景明,再等等我。


    眾人按照既定的位置躲好,齊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雁歸讓桑妞去最後壓陣,自己卻往山下跑。


    桑妞一把拉住她,“你一個人去哪裏?”


    “申屠無疾這迴沒有技巧,打的就是人海戰,咱們機關耗盡,也未必能傷其半數,而他們剩下的人,足以將咱們盡數殲滅。”


    近戰搏鬥,這裏麵七成的姑娘,是沒有戰鬥力的。


    申屠無疾也是篤定她們舍不得放下一個,才來這一招。


    “你現在衝下去那是送死!”


    “我的傻妞。”沈雁歸的手按在桑妞的手上,“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你忘了?”


    她要單獨埋伏,而後伺機偷襲,殺掉指揮小將。


    或許不僅能夠結束這場戰鬥,還能夠收獲新的編隊。


    桑妞不放心,“我陪你一起!”


    沈雁歸搖頭,將她手拿開,“我若死了,幫我去城中尋夫君,還有青霜。”


    “什麽時候,還說喪氣話。”


    桑妞惱地捶了她一拳,沈雁歸恰好握拳碰了一下。


    在那些人上來之前,桑妞如狼暗藏、沈雁歸似豹上樹。


    約莫小半盞茶功夫,齊整的腳步聲停下。


    今夜負責圍剿的小將,站在陣前勸降:


    “山牛!”他喊的是桑妞,“我知道你和你的人就藏在這裏麵,今日上山千人,山下八百,你們若要頑抗,必死無疑!本將軍念在你也是一條好漢,隻要你肯主動投降,跪在小爺身下求饒,小爺我絕不會太過為難你!”


    無人應答。


    “你不想活,難道也想讓你手底下的人也跟著一起死嗎?”


    沒有迴應。


    “姑娘們!看到沒有,這個山匪頭子是沒有心的,她不在乎你的死活,莫要做那徒勞之功,早點出來,還能少受些皮肉之苦,跟哥哥們迴軍營,穿新衣、喝美酒、吃大肉,哥哥們會好好心疼你們的!”


    近兩千人的剿匪隊伍,對付二十來人的女匪,力量之懸殊,自然能給他底氣。


    何況領兵小將方才上來前還聽到這群女匪的聲音,申屠將軍妙計,這是殺了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今晚所有人,一個都別想跑。


    小將帶著調弄的語氣,懶懶道:“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


    眾人齊聲應答,聲響震動山林。


    沈雁歸感覺腳下的樹枝都跟著顫了顫。


    趴在草叢裏的姑娘經不起嚇唬,渾身控製不住的顫抖,好在身邊有桑妞的人,一手握兩人,勉強安撫。


    陣前小將聽到草叢裏的沙沙聲,愈發誌得意滿,今夜的功,穩了,他道:“既然你們冥頑不靈,就不要怪哥哥們手下無情。”


    他往後退步,兩側的士兵上前,將他護在中心。


    百花樓的護院走到最前麵,分別將一個帕子在狗鼻子前晃了晃,繼而鬆了狗繩。


    狗子縱身跳進林中,很快便開始狂吠。


    “汪汪——”


    “汪汪——”


    東兩聲、西兩聲,有姑娘嚇得尖叫。


    “啊啊啊——別過來!好討厭,來人啊,救命!”


    姑娘們的驚慌失措和求救,在這群士兵眼裏,就像個笑話。


    笑聲起伏之際,驚恐的姑娘已經將狗引到散點蹲守的人旁邊,草密影濃,狗子飛躍而來,被蹲守的姑娘迅速用草繩套住狗嘴,連著捅了好幾刀。


    狗沒了聲音,會口技的姑娘立刻補上叫聲。


    護院朝那廂一指:“將軍!在那邊!”


    “速戰速決!”


    小將抬手下令,百人向前。


    機關接連被觸發,士兵哀嚎聲如潮水一浪接一浪,風裏的血腥氣越來越濃,敵方的人越殺越多,與此同時,可用的機關越來越少。


    這是一場必輸的戰鬥,可是不戰必死!


    從前在家連雞都不曾殺過的姑娘們,此刻奮勇抗敵,刀落下拔不起來,便將腳也用上。


    一人之力有限,便兩兩一組,雖不相識,她們將後背交給對方。


    誰也不肯服輸。


    眼下桑妞帶領姑娘們鎮守高地,占盡地形優勢,讓對方無法近身。


    申屠無疾和桑妞打了這麽久,桑妞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重新補給多少人,雖不精確,卻也大概清楚。


    那小將瞧著人員全部出現,打了手勢,兩支百人隊伍,以包抄之勢,悄悄繞去後方。


    緊接著,這邊亮起兩排火把。


    火把照亮整個樹林,滿地屍體,還有未死透的在動。


    可即便屍橫遍野,對方還有一大批人,他們黑壓壓站著,無形的壓力籠罩著。


    可有的姑娘手裏的刀,都已經斷了。


    大家下意識往桑妞身後站,桑妞緊了緊手中的大刀,時刻準備投入戰鬥。


    現在唯一的希望,在沈雁歸身上,而她一直在尋找一個一擊斃命的角度。


    “大母牛,投降吧,你們沒有地方逃了。”


    領頭小將如閑庭信步,抬腿向前,邊走邊傲慢道,“現在投降,小爺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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