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慢慢地到了三月。


    履霜的身孕已到了第五個月了。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胎的緣故,或者是之前她經曆的太多,又或者是...總之,這孩子的懷相並不好。


    履霜常常覺得惡心,一聞見飯菜的味道就想吐。仿佛有人扯著她的胃一樣,生拉硬拽地把她吃進的食物全部拽出來。很多次她都跪倒在床上,由竹茹捧著痰盂,吐的起不來身。


    隆起的肚子亦讓她坐臥不寧,又兼有噩夢的困擾,常常睡不著覺。手臂和大腿虛虛地浮腫著。


    竹茹見了心疼,每每抱怨說,“奴婢也曾見奴婢的娘懷弟弟妹妹,從沒有這樣的。這孩子,也太折騰人。”


    履霜卻是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微笑,“大約真是男孩子,所以才這麽活潑。”她一連說了兩遍,仿佛可以借著孩子的鬧騰確認他是健康的一樣。


    低下頭,忍著胸口的煩悶和惡心,忍著不安和淚意,把食物和安胎藥用的幹幹淨淨。


    到了五月的時候,孩子踢人踢的越發厲害了,履霜常被他鬧的整夜不得安眠。原本光淨白嫩的肌膚變得發黃暗淡,鼻頭也腫了起來。


    竹茹抱怨說,“大約這孩子真是像二公子的。”


    履霜精神微振,“可不是麽,從前聽他說,因為皮,有一次,他一天吃過他爹三頓打呢。”


    竹茹也笑,“不過這孩子生出來,大約二公子是不會舍得打的。”


    履霜想象了一下他帶孩子的場景,臉上慢慢浮現出溫柔的神氣,撫摸著肚子道,“他不帶孩子出去瞎玩,便是謝天謝地了。”


    逐漸觸動情腸。


    竇憲,竇憲。你去了遙遠的潁川郡,到底還有多久才能迴來?


    如果迴來,又能不能有見到孩子的一天?


    成息侯說過的那些話鬼魅一樣的又兜上了心頭,履霜心中沉鬱,閉著眼歎了口氣。


    七月,氣候漸漸地熱了起來。履霜一向是不怎麽怕熱的,但如今懷著身孕,不由地也嬌貴了起來,時常覺得身上、脖頸上洇著汗。


    竹茹便提議用一些冰。但履霜想著肚裏的孩子先前受過驚,有過小月的跡象,不敢冒險,搖頭忍耐著。每日不過是開窗通風而已,偶然拿風輪和扇子略微打打風。


    但到了七月中旬,天氣竟是很懊熱了。竹茹勸著說,“一味的死扛著不煽風,反而要悶出毛病來。”


    於是履霜隻得膽戰心驚地在房裏略略放了些冰。


    竹茹怕冰放的多,不留神叫母子兩個受了寒氣,隻遠遠地拿一小塊冰擱在銅盆裏,用風輪對著緩緩地吹。如此房間裏既不冷,又不顯得太熱,履霜逐漸放下心來。


    產期愈近。


    履霜愈來愈覺得渾身不舒服了。肚子太大了,起床都要竹茹拉她一把。稍微躺一會兒腿就抽筋。坐著臀部疼,躺著腰疼,飯菜也吃不下。可她隻咬著牙忍耐著,不斷地告訴自己孩子健康,這才這樣。


    真正發動的那天,是七月廿七。


    那天履霜一早起來,便覺得腹部隱隱作痛,腿間也濕漉漉的。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嘩”的一聲破裂聲,大約是羊水漏了。於是她便知道是今天了,咬著牙忍疼讓竹茹喚產婆進來。竹茹忙不迭地去了,又叫侍衛們去京裏通知成息侯。


    產婆進來後,輕手輕腳地把履霜扶到了床上,又給她絞了帕子擦汗,溫煦地在她耳邊說,“別怕,孩子還沒準備好呢,要再等一個時辰才會開始生。”


    履霜艱難地點頭。開始覺得腰發酸,每隔一會兒就微微陣痛一下。


    這樣的過了一個多時辰後,她突然的開始大痛,“啊”的尖叫了一聲。


    產婆安慰道,“姑娘有節奏地唿吸,別怕。”


    履霜攥著她的手,勉強認真地唿吸,疼痛因此稍稍緩解。但僅是一刻,很快她就疼的腦子都空了,分不清究竟在拿嘴巴還是鼻子在唿吸,或者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唿吸。


    饒是這樣痛了,產婆還是道,“還早呢。”


    履霜覺得前路茫茫,看不見路途,忍不住哭道,“好疼!”


    產婆忙製止了,“姑娘別哭,力氣要留著,不然待會兒就沒力氣使了。”


    可履霜痛的麻木,根本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心裏,隻是攥著被褥,忍受不住地哭嚎。


    成息侯從府裏匆匆趕過來,恰聽到這一聲,額頭立時滲出汗來,叫了產婆出來。


    產婆遲疑道,“兩個時辰了,產道還沒完全打開。隻怕...”


    話音未落,已被成息侯一口喝斷,“不許說這樣的喪氣話!”緩了緩,又道,“若果然危險...保大人。”


    產婆答應著進去了。


    留下成息侯、竇陽明和竹茹三個在外等著。


    竹茹聽履霜叫的慘痛異常,忍不住哭道,“奴婢的娘給奴婢生了三個弟妹。從懷孕到生產,從沒有像姑娘這樣艱難的。”


    成息侯也覺不詳,但還是安慰她說,“你們姑娘一定會沒事的。”話說的用力,與其說是在安慰她,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產婆幾次指揮著丫鬟們端清水進去,一會兒的功夫又把血水端出來。


    成息侯三人看的心驚肉跳,但也不敢催促,以免亂了履霜心神,在外焦急地等著。


    終於,房內履霜發出了一聲痛叫,沒過一會兒,便傳來一聲兒啼。


    成息侯聽那孩子的聲音甚嘹亮,心中一喜。但還沒等他說話,便聽房內產婆尖叫了一聲,隨即便是許多人匆匆的腳步聲,伺候的幾個丫鬟滿麵驚惶,一窩蜂地跑了出來。


    成息侯隻覺得心中一沉。吩咐竹茹先迴房。竹茹見他神色冷肅,大異往常,一句也不敢多問,匆匆地走了。


    成息侯便大踏步地進到產房裏,提著產婆的衣領將她帶出來,“不許叫!”


    產婆抖抖索索地噤了聲,把手裏的小小繈褓遞給他,自己一眼也不敢多看。


    成息侯顫著手接了過來,一張略帶紫意的小臉撞入眼中。孩子在母體裏呆久了,腦袋都被擠的尖尖了。但饒是如此,仍能見得眉目清秀。成息侯不由地有些歡欣,咿咿地逗弄他。但轉而想到產婆和丫鬟們這樣的驚慌,孩子又是兄妹結合產下的,必定是有問題的,那喜悅也就漸漸消失了,顫著手去解那繈褓。


    是一個男孩子。


    皮膚皺巴巴的,五官和頭都正常——隻是左手和左腳都有六個指頭。


    成息侯瞳仁猛縮,一下子閉上了眼。


    產婆是三個月前請來住在莊子上的,不知他家底細,隻以為房裏的姑娘是他養的外室,叫姑娘不過是遮人眼目而已。便勸慰說,“老爺別急,夫人還年輕呢,一定還會再有孩子的。”


    成息侯慢慢地睜開了眼,點頭。從袖間掏出一包銀子,遞給她,“這三個月,辛苦你了。”


    產婆千恩萬謝地跪下磕了個頭,出去了。


    她的身影逐漸消失,成息侯慢慢地沉了臉。竇陽明也不多問,隻是輕輕地欠了欠身。又遲疑問,“這孩子...”


    成息侯痛惜地撫著孩子的臉頰,“你去——替我找一個好人家。”


    竇陽明一驚,“那姑娘那裏怎麽迴呢?”


    成息侯咬牙低聲說,“就同她說...孩子生下來便是死胎。”他沉默地看著孩子。孩子仰在他臂彎裏,那樣小,那樣柔弱,“這樣漂亮的孩子...可惜生來就帶著病,大約是活不長的。”


    竇陽明亦歎,“與其讓姑娘養孩子養出感情,再眼睜睜看著他離世,的確還不如早早就送走。”他安慰成息侯道,“興許天可憐見,孩子隻是手腳有毛病呢。要真是這樣,等大了咱們還把他迎迴府裏來。”


    成息侯自然知道他是在勸慰自己。但也還是領這份情,點頭道,“你說的極是。”


    竇陽明又問,“那幾個丫鬟呢?”


    成息侯眼也不眨,“殺。”


    竇陽明略有些為難,“可是竹茹...是姑娘使慣了的。再則沒了她,姑娘也要疑心的。”


    成息侯沉吟片刻,“她先留著。”把孩子遞給竇陽明,一眼也不敢再看,揮手令他出去。


    成息侯親自去找竹茹。


    她本坐立難安,見他過來,一下子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提起了一顆心,“侯爺來找奴婢....有何見教麽?”


    成息侯淡淡道,“我來是要告訴你,等姑娘醒來,務必伺候好她,不許觸動她喪子之痛。”


    竹茹忙應道,“奴婢曉得。”忽然又詫異地反問,“喪子?”


    成息侯淡淡地“嗯”了一聲。


    竹茹急道,“可是奴婢明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哭的那樣響...”


    成息侯沉默不語。


    竹茹撲到他腳邊跪下,“求侯爺憐憫姑娘,別那麽狠心!姑娘醒來若知道孩子不見了,一定會不想活的!”她砰砰地磕著頭。


    成息侯眼見她這樣,神色略略地和緩了一些,“你倒是個忠心的丫鬟,很為履霜著想。”


    “姑娘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又一向待奴婢好,這都是該的。”


    成息侯點頭,“我一向賞識赤膽忠心的人。所以,竹茹,以後我還許你伺候姑娘。”


    竹茹一愣,隨即冷汗透衣而出,意識到自己同死亡擦肩而過。


    成息侯知道這樣的話是有威懾力的,所以也不加意去安慰她。隻道,“方才你也見到了,接生的產婆和丫鬟們都是什麽樣子。”


    竹茹不知她們為何會那樣,更不知成息侯為什麽要提起。但還是應了聲是。


    成息侯沉默半晌,“我不怕告訴你,那孩子...左手和左腳都有六個指頭。”


    竹茹忍不住驚唿。


    不要說侯府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生出這樣的孩子也一向是視為邪門的,大多被溺死。她心裏漸漸明白了成息侯為什麽要她說什麽謊,低著頭沉默沒有開口。


    成息侯道,“你是個忠心的丫鬟,自然是盼著你主子好的...所以你該知道,留著這個孩子,將來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困擾。”


    竹茹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酸痛,但也知道他的話有理。低低抽泣著應了聲是。


    於是成息侯拍了拍她的肩,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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