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出後沒幾天,竇嫣便被診出有孕了。


    竇勳欣喜下,立刻迴府去後把一個從小伺候他的丫鬟開了臉——看起來是偶然想到的主意,但其實他思慮了很久,隻不過如今撞上了不得不用的時機。


    那丫鬟叫海棠,是很忠心的一個人,竇勳又對她半是威脅半是獎賞的,如此她也願意擔個虛名。於是一個多月後,竇勳對父母說她懷孕了。老侯爺和侯夫人雖然驚詫,但也高興竇氏有後,對那丫鬟問前問後的,關懷備至。


    而竇勳,眼見著三個月快到了,丫鬟再不顯懷隻怕說不過去,便聯合了醫師,謊稱她得了時疾,要送出去療養。


    老侯夫人雖疼愛孫子,但到底是個自私的性子,立刻就同意了。竇勳鬆了口氣,裝作不經意地把她送去了竇嫣所在的地方。


    移花接木、瞞天過海,一切都很順利,竇勳心裏滿是即將為人父的欣喜。卻沒想到竇嫣懷孕到六個月的時候,先帝忽然派了他一樁差事,不得不離京十來日。他放心不下竇嫣,本不欲去的,但終究為人臣子,不得輕易違抗聖命,隻得與她暫時相別。


    一去十來日,迴京後連侯府也顧不得去,馬不停蹄地去了莊子上,豈料那裏已然空空如也。留守的下人說,姑娘被侯爺親自接迴府去了。


    他頓覺冷氣從背上竄出來,一層一層要把他吞噬。什麽也不敢再想,奪了馬就奔迴侯府去。


    他母親得知他迴來的消息,親自來府門前迎接。他隻等著耳光、棍棒、厲斥,卻沒想到母親僅僅是責怪他心地太好。


    心地太好?


    母親撇著嘴說,“你還要瞞我麽?我同你父親都知道了,海棠其實同你並沒有什麽關係。”


    他心裏一驚,幾乎就要和盤托出了,卻聽母親又道,“你的性子也太軟了。那竇嫣本就是賤人養的,同你沒一點關係,又不要麵皮地不知從哪裏懷上了孩子、敗壞家裏名聲。你怎麽好把她的孩子記到你名下呢?”


    他這才知道,在他走後,父親因放心不下,出了府去探望海棠。卻不料撞見她肚腹空空如也,反而是久未見麵的小女兒挺著肚子。大驚失色下拷問她們,海棠隻吐口說公子吩咐,而竇嫣,居然說是大哥好心,瞞著家裏要把她肚子裏的孩子收為己出。


    “到現在都沒說奸夫是誰...不過林吟月的女兒麽,自然同她娘是一樣的多情,哪裏會隻有一個奸夫呢,我看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吧!”耳邊,母親得意地笑。


    他再也聽不下去,發足疾奔去找竇嫣。終於在柴房裏見到了昏迷著的她。


    和十幾日前相比,她變得太多了。原本因懷孕而豐盈的身軀這會瘦弱不堪,越發襯的肚子大的嚇人。頰邊也有被掌摑過的痕跡,身上亦髒髒的,散著黴味。他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喊,“阿嫣!”


    她勉強睜開眼,迴應,“這兒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快走吧。”


    他想也沒想地就把她打橫抱了起來,一路去了他父親的房間。恰逢老侯夫人也過來了,見他這個模樣,皺眉道,“這是怎麽的?還不放下你妹妹?髒兮兮的成這麽樣?”


    他把竇嫣輕輕地放在榻上,跪下,一字一字道,“阿嫣懷的是我的孩子...求爹娘成全。”


    老侯爺夫妻都吃了一驚,隨即慍怒道,“知道你心地好,疼妹妹。可這樣的話,是能隨便說的麽?”


    竇勳抬頭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和阿嫣在一起已經大半年了。”


    老侯夫人驚唿一聲,暈了過去。老侯爺則寒聲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竇勳說知道,“事已至此,求爹成全。”


    迴應他的是父親狠狠的、不留任何感情的一耳光。


    那天竇勳被他父親毒打了半個時辰,幾乎把一條命送掉。但他始終沒有改口。


    老侯夫人蘇醒後,在旁看的淚流滿麵,最終隻得頓足道“冤孽,冤孽”,攔下了老侯爺,答應讓竇嫣頂著海棠的身份,從此深居簡出,待在侯府裏,把孩子生下。


    竇勳抹了把頭上淋漓的鮮血,困難地伏跪下去,“多謝爹、娘。”身上的傷口痛的幾乎要裂開,可心裏卻開出一朵花來。


    這之後,因著老侯爺夫婦的默許,竇勳在府裏名正言順地與竇嫣生活在一起。


    那段日子的溫暖喜悅,至今竇勳仍曆曆在目。


    可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


    再怎樣的溫暖,也不過隻維持了短短幾個月。


    第二年春天的末尾,竇嫣生下了肚子裏的孩子。


    因是個男嬰,老侯爺夫婦都很喜悅,每天抱著那孩子不撒手。對竇嫣的態度也好了很多。


    竇勳懷抱著嬌妻幼子,更覺得圓滿,漸漸忘記了前事。但命運卻用了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提醒他們。


    ——那個叫實的男嬰,一直沒有發出過聲音。


    起先他生下來不哭,竇勳隻以為他性子安靜,如同他母親一樣。後來的一兩個月裏也沒有多在意,反而笑說“這孩子在他娘肚裏就一點兒也不吵的,將來必是個孝順的乖兒子。”可慢慢地,到了孩子滿月,仍聽不見他發出一星半點的啼哭。


    老侯爺歎著氣說,“算了,這也是命中注定,誰叫你們...好生養著孩子吧。”老侯夫人卻不依,哭鬧說,“現在還小,就已經這樣了,將來又如何養的大?”


    竇勳聽的心中發寒,但還是慍怒地打斷了母親,“娘!別瞎說。實兒隻是性子文靜。”抱了孩子迴自己房裏。可父母的歎息和哭聲還是時時縈繞在耳邊。


    沒過多久,老侯夫人的斷言應驗了。


    竇實半歲時,有一天醒來嘴角忽然的歪了,涎水流下來浸濕了小半個床。那天竇嫣本想抱他去看花的,卻沒料到一眼見到這個,當即尖聲叫了起來,暈倒在地上。


    竇勳手忙腳亂地把她和兒子扶上了床,又讓醫師過來看。


    醫師隻是搖頭。


    後來竇實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更不好。等到一歲上,已經完全淪為一個癡呆的娃娃。雙目無神,嘴角向旁傾斜,不斷地淌著口水。


    而在這時候,竇嫣又有了第二個孩子。


    竇勳知道後驚怒交加。自發覺竇實的異常後,他便讓她飲藥了。那藥是他叫人細心配的,絕不會出差錯——如此便隻剩下了一個可能。


    他提高了聲音質問她。她起先不承認,但後來扛不住他的逼問,到底還是說了。絞著帕子流下淚來,“我隻是想再試一試...也許實兒是一個意外。”


    他終於還是心軟,同意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消息傳到老侯爺夫婦那裏,他們已然無力再聽,隻說,“隨你們吧,反正好壞也就這樣了。”


    於是偌大的侯府,隻剩下他和她,一對既盼望著新生命到來、又害怕他到來的絕望父母。


    九個月後,到了瓜熟蒂落的時節。


    和上一次相比,竇嫣這次的生產慘痛異常,足足熬了一夜都未把孩子生下來。


    老侯爺夫婦早已絕望,不忍聽最後結果,早早地迴了房。留在竇勳固執地站在房門外,久久地等。


    竇勳至今還記得那個冬夜。那大概是那一年裏、不,那是他此生最寒涼的日子。


    他在一牆之隔的房門外等的久了,連吐出的唿吸都變冷了。手腳更是早已經冰的沒有了直覺,血液凝固在身體裏,他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冰坨。


    終於,房門吱呀地開了,產婆出來報,“...生下了,是個女孩兒。可惜在母體裏悶了太久,已然不中用了。”


    他抬頭仰望著天空,試圖逼退眼中淚意。但淚水還是阻擋不住地流了下去。他啞聲問,“夫人呢?”


    產婆低聲道,“失血過多,才救過來,今後得好生養著了。”


    他點一點頭,把袖間早就準備好的一包銀子遞給她。產婆千恩萬謝地去了。他看著她的背影,麻木地想,有什麽好開心的呢?他的孩子死在了這一夜。那些銀子本是他為了慶賀孩子出生而準備的。


    這樣想著,踏進了房裏。


    丫鬟們見他進來,都唬了一跳,紛紛道,“公子快出去!產房汙穢,不可近身啊!”


    他不聽,仍舊走上前去瞧竇嫣。


    她才生產完,身下的被褥還來不及換。整個身體幾乎有一半都浸泡在鮮血裏,房裏滿是腥甜味。又有一角被子跌落在地上,血順著它往下滴。竇勳蹲下身,默然無聲地把那塊被角擱到了床上,然後拿臉去挨她慘白的臉頰。


    她的臉失去了一貫的溫熱,冷冰冰的,像快要化掉的雪一樣。可被褥上浸飽了血,卻又是溫熱的,鋪天蓋地地向他散發著熱氣。他心中忽冷唿熱,痛苦灌滿了整個身體。


    這痛苦,綿延之後二十年。即便之後世事變遷,也總無法冷卻。


    成息侯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些時,已是天黑時節了。他拿兩句話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總結,“年輕的時候,誰都以為自己是抗的過命的。可其實,命中注定不該有的東西,即便偶然到手了,也還是挽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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