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竇憲與履霜都被嚇住了,慌忙地扶著成息侯進去,又叫人來。然後竇憲腳步匆匆地親自跑去了王君實禦醫的住處。王禦醫本要睡下了,但見他親自過來,滿頭都是汗水的。又想起先前治好履霜後,他父子送的不少謝禮,如此少不得穿上衣服,跟著趕來瞧一瞧。


    那邊泌陽長公主聽到了消息,也出了房。罕見地露出幾絲愁緒,坐在成息侯床邊。竇憲趕迴來,見到她,急急地喊了聲“娘”,說完便去望成息侯的麵色。因服了人參養榮丸,他的神色較剛才好了不少,隻是人還昏迷著。履霜跪在他床邊,無聲地淚流滿麵。


    竇憲攬住她起來,對王禦醫道,“還請您為我爹診一診脈。”


    王禦醫答應了一聲,坐在了他搬來的小幾上。凝神細診半晌後,道,“侯爺這是風邪眩暈。”


    “風眩?”竇憲失聲道,“我爹一向身體硬朗,怎麽突然而然地就有了這個毛病?”


    “硬朗?”王禦醫皺眉道,“可是依脈相看,竇侯爺的經脈是有所損傷的啊。外頭看著麵色好,可內裏血氣竟不足的很。是個內裏空疏,髓腦不實的病症。”


    竇憲半信半疑,“怎麽會這樣...”


    泌陽長公主靜靜道,“前些年你祖母、姑姑接連著去世。你爹那時還年輕,經受不住,所以有陣子一直在酗酒。”


    竇憲那時還小,不記得多少事。但聽她提起,隱約迴憶到了一些。擔憂道,“怕是那程子傷了身子,也未可知。”


    王禦醫點點頭,接口,“再則侯爺還有心氣不足、虛火乘脾一症。此類症狀大多都從憂勞傷心而來。是以在下今日開藥,當專用升陽養榮之劑。”絮絮地說了不少。


    竇憲聽他說的越發嚴重,皺著眉直不欲聽。隻是見他老年人深夜趕來此地,也是辛苦,這才按耐著沒有打斷。


    少頃,王禦醫研墨開了方子,竇憲親自送了他出門,又命竇陽明駕車一路送他迴去。這才迴了院裏,不悅道,“好糊塗的禦醫!爹不過是一時氣著,痰氣上湧,竟被他說的那樣嚴厲!”轉頭吩咐竇順再悄悄去請一位禦醫來。


    泌陽長公主揮手製止了,“王君實如今被稱為宮中第一聖手,他開的藥方,不會錯。”見竇憲不服,要與她辯,她淡淡道,“你以為你爹的身體,真像你平日看到的那麽好?”


    竇憲聽的吃驚,忙問,“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泌陽長公主自覺失言,描補道,“讓你多聽聽他話的意思。”說著,轉頭吩咐左右去熬藥。


    竇憲上前去扶她道,“爹既沒什麽大礙了,娘便早些迴去吧。您修佛之人,一向睡得早,何況明日又有晨課。我陪著爹就好。”看著履霜,道,“你也迴去睡。”


    履霜哽咽搖頭,“我哪裏還能睡呢?在這兒陪著倒還安心些。”


    竇憲忍不住心疼,“可是這樣晚了...”


    履霜隻是固執。


    泌陽長公主便開口道,“好了,履霜你進去照顧你爹。憲兒,你來送我迴去。”


    兩人見她發話,各自都答應了一聲。履霜先行了一禮,往成息侯房內去了。竇憲不怎麽放心地看著她進去。不妨身旁泌陽長公主“嗤”的一笑。


    他自覺忘情,訕訕地紅了臉,“...我送娘迴去。”


    泌陽長公主不答,揮手令左右都退下,“我們母子倆說會兒話。”等眾人都散盡,她這才慢悠悠往前走著,一邊道,“娘如今雖修著佛,到底也是年輕過來的。”


    竇憲麵孔通紅地垂下了頭,一聲也不敢言語。


    泌陽長公主便笑,“瞧瞧,我才說一句,你便怕我怕的像是老鼠見了貓。——就這麽確定,我和你爹是一路的?”


    竇憲仔細揣摩她的話意,不覺心中一喜。卻也不敢造次,隻是半含期待半試探地喊了聲“娘...”。


    泌陽長公主含笑不語。


    竇憲見她神色和緩,隱有肯定之意,大喜過望,行了大禮拜倒,“求娘成全我!”


    “何須如此?”泌陽長公主扶了他起來,道,“履霜在咱們家近年,我冷眼瞧著,是個好孩子。比你幾個表姐表妹強。也隻有你爹這樣的迂腐人,才會拘著竇不竇的氣成這樣。”


    竇憲忙不迭地附和,“可不是麽,到底還是娘看事明白。”


    “隻是你爹的擔憂終究是有他的道理的。前兩年好不容易地給履霜改了姓,這下子巴巴地又改迴來...知道的呢,說你們兩情相悅,締中表之婚。碰上些糊塗人...”泌陽長公主徐徐地歎了口氣,“你又在剛有了軍功的興頭上,眼紅的人益發多呢。”


    竇憲也覺棘手,無措道,“少不得請娘疼一疼我,幫著出個主意。”


    泌陽長公主慈愛地替他理了理鬢發,“那是自然。”附耳過去,輕聲說了幾句話。竇憲才聽時連連點頭,“我是男子漢,很該如此。”但聽到後頭,臉慢慢地充上了血,“這如何使得?”


    泌陽長公主離開他耳畔,笑道,“你自己想想,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


    竇憲思索片刻,不得不在心內認同他母親的話,然而終究忍不了難堪,“可是...”


    泌陽長公主笑吟吟道,“傻孩子,你若不願意,自然也沒有人會逼你。——隻是你爹這程子總和壽春侯、南安侯來往的。存的什麽心你難道真不懂?這世上的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你現在顧著臉麵不肯,等到時候好東西歸了別人...”講到這裏,不再多說,俯身折了近旁的一叢薔薇在手,自顧自地去了。


    竇憲在原地又呆了半日。忽激靈靈地醒轉,想起那些花上滿是尖刺,心中一急,想提醒他母親注意。卻見她擎著花,渾不在意地走遠了。


    竇憲重又轉迴了成息侯房中。恰逢他從昏迷中醒來,半睜半合著雙眼。履霜跪在地上,滿臉是淚地勸說,“...爹快息怒吧,到底身子要緊。”


    成息侯頭暈目眩,但還是強撐著說,“你們若聽我的話安分著,我自然會好起來。不然你哭出一缸眼淚來,也是枉然。”


    他對待履霜從來疼愛,凡事凡物往往在她自己還沒考慮好要不要時,他已經想辦法得了來,送到她手邊。偏偏姻緣一事上異常固執,半分情麵不講。履霜心中又是惶惑又是傷心,隻是不敢爭辯,流著淚連聲道,“爹仔細身子...”


    竇憲聽了母親的話,再見她本是有些臉紅的。但靠在門邊聽她一直在哭,旖旎意思漸漸也淡了,隻覺得她可憐,開口道,“履霜,你先迴去睡,爹這兒我來照顧。”


    她淚眼朦朧地望了過來,竇憲輕輕地眨了下眼睛。那邊成息侯見他們說上了話,胸口氣團又在湧動,撫著心口咳嗽起來,“還不快走?!”履霜見狀著了慌,忙道,“爹好生養著,女兒這就走。”低頭擦了擦眼淚,出去了。


    恰逢湯藥熬好,被竇陽明端了過來。竇憲道,“我來喂爹吧,明叔你迴去睡。”


    竇陽明猶豫道,“這...”


    “我有話和爹說呢。”


    竇陽明隻當他要再同成息侯辯,急道,“二公子,有什麽話,等侯爺好了再說。”


    竇憲和氣道,“我知道的明叔。我哪裏就是那樣不知輕重的人呢?”


    如此竇陽明的臉色方才好些,把碗遞給他,又絮絮囑咐了幾句“別惹侯爺生氣,有話以後說”等語,才告退下去。


    竇憲關了門,轉身迴到成息侯床邊。扶著他起來。成息侯推開他的手,唿吸微弱道,“便是把我治好了,左不過還是聽你說那些渾話。”


    竇憲不以為杵,仍扶著他坐起,“眼下爹你都病成這樣了,我若還一味地自說自話,豈不成了忤逆?”


    成息侯眼前發黑,隻是提著一口氣道,“我要的不止是眼下!”


    竇憲沉默半晌,把藥碗遞給他,“爹你先喝藥,喝了咱們再說。”


    成息侯推開了,霍然抓住他的手,渾不顧藥碗跌在被上。目光半是灼灼半是迷亂,“答應我!”


    竇憲不情願地想掙開他,沒想到成息侯病弱之人,又清閑了近二十年,手上功夫竟一點不比他差。竇憲這才想起,父親少年時也曾以昭德將軍的名號,出使過匈奴的。這點迴想轉瞬即逝,心頭的不甘重新湧了上來,“我不明白,爹你明明那麽喜歡履霜,為什麽不肯把她留在家裏?我好不好的,總是侯府公子吧,性情也並沒有壞到哪裏去。”


    成息侯避過了他的注視,道,“履霜可以做我的女兒。但絕不能做你的妻子、未來的成息侯夫人。”他閉眼道,“她不適合,也不能做。”


    竇憲一愣,隨即冷笑,“原來爹是嫌她出身低微,幫襯不上家裏。”


    成息侯不意他這樣想,但他既自己說了這樣的話,他便也沒有否認。


    竇憲顧慮他病重,沒有再追說。沉默半晌,歎道,“明日我會去向聖上求恩旨,去潁川郡。”


    成息侯一驚。


    竇憲苦笑道,“反正我在這裏也是惹你生氣,還不如去潁川郡呆個一年半載,彼此不見,倒也省心。”


    他一向不是肯退讓的脾氣,如今卻說了這樣的話。成息侯又驚又疑,“你不怕你前腳出去,我後腳便把履霜嫁走麽?你怎麽肯?”


    竇憲臉上帶了些無奈的神氣,“難道我呆在這裏你就肯了?還不如去外頭呆著,你不見我興許病還好的快些呢。”聲音低了些,歎了口氣,“再則潁川郡裏死了那樣多的人,想必正亂著吧。這事又牽著幾位皇子,朝中沒有人願意去的。我若請旨前去,一旦事成豈不是有功勳加身?到時借機為履霜改姓,再賜她榮耀身份順理成章。”他看著成息侯,誠懇道,“我隻求爹在我出門的時日裏,暫且不要將履霜許人。”


    成息侯聽他這樣解釋,漸漸放下心來。口中道,“等你果然得了功勳,再說這些不遲。——隻是這陣子,是不許你再和霜兒見的。”


    他有意把話說的模糊,竇憲隻作不明白,裝作以為他同意的模樣,歡喜著答應了下來。成息侯臉上這才露出些鬆快的神情。竇憲便開門出去,揚聲命人再熬一碗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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