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在封了騎都尉的第十日上,終於有了空閑,來快雪樓看履霜。


    還沒進房,便聽到她的輕輕嗽聲。


    他擔憂地皺了眉,想推門進去,卻聽到一個嬌俏的聲音,“喲,妹妹咳了有三日了吧。”不由地立住了腳。


    裏邊履霜啞著聲音說是,“這幾日晚間有些涼,我興許是著了風寒。”


    “怎麽不請醫師來?”嬌俏的聲音誇張一笑,“不會是大伯和二哥這程子忙著,妹妹不好意思跟底下人張口吧?”


    履霜沒有說話。


    那個聲音愈發得意了,“妹妹不好意思和他們說,可以來找我啊。做姐姐的別的東西沒有,院裏枇杷葉倒是很多。”


    履霜又咳嗽了幾聲,“勞煩二姐費心。”


    竇螢嬌笑道,“不勞煩不勞煩。繁縷,等迴去了,把咱們院裏的枇杷葉打個一籮筐下來。”又換了種擔憂的語氣道,“哎,瞧你咳的,這一籮筐都未必夠呢。”


    履霜聽了,忍不住又咳了好幾聲。


    “哎,哎!”竇螢的丫鬟繁縷叫道,“我說四姑娘,您別往我們姑娘這邊咳啊。這萬一是什麽大病,我們姑娘染上了可不是頑的。”


    履霜忍耐著,低低道,“我知道了。”


    竇憲再也聽不下去,拿腳踹開了門。


    竇螢主仆見他進來,都吃了一驚,起身見禮。竇憲負手淡淡道,“竇螢你好會為侯府開源節流。”


    竇螢訕訕地解釋,“是藥三分毒。阿螢是想著這個道理,方才勸四妹妹不要吃藥、煮些枇杷葉來喝的。”


    竇憲點一點頭,“有道理。”


    竇螢鬆了口氣,然而竇憲的話追耳又至,“竇順,傳我的話下去。往後二姑娘病了,一概不許用藥。”


    竇螢踏前一步,急道,“二哥!”


    竇憲冷冷地看著她,“以後你咳了,自己往院裏摘枇杷葉去。若身上作燒,去廚房拿薑。若腸胃傷了,索性幹幹淨淨餓一頓。”


    履霜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哥,偏方也不是能治所有病...”


    竇憲見她開口,神色緩和許多,“怎麽不能?你不知道罷了。”看向竇螢,聲音重又抬高,“往後你得了病,若不知該用什麽偏方,盡管去鬆風樓問我,我告訴你。好了,下去吧。”


    竇螢不敢與他爭,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


    竇螢的身影漸漸消失,履霜小聲道,“你不該這麽對她,爹知道了會罵你的。”


    “他若問到我頭上,我自有更多的話等著他。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他不知道嗎?一味縱容著二房,遲早讓人看我家的笑話!”


    “話不是這麽說...”履霜還沒說完,喉間又襲來一陣癢意,轉過臉捂著帕子咳嗽起來。


    竇憲見狀,忙扶了她坐下。一邊倒著茶水,一邊一疊聲地叫竇順宣府裏的醫師過來。見履霜一張小臉素白素白,整個人比十日前清瘦了不少,心裏愧疚,解釋道,“我這幾日忙著羽林軍的事...”


    履霜強忍著咳嗽點頭,“男子漢大丈夫,本就不該老在脂粉堆裏玩鬧。”低下頭,攥著袖子道,“你空了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她說的很溫柔,可竇憲莫名地感到心酸。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問,“怎麽你竟和竇螢玩了起來?”


    履霜默了一會兒,迴答,“隻有她願意每天來看我。”


    竇憲心頭猛然襲上一陣酸楚,像是心被人緊緊捏住了。他伸出手抱住了履霜,“對不起,是我犯渾了...以後我陪著你,每天都陪著你。”


    履霜把臉貼在他胸口,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又隨口說了會兒淡話,竇順在外報,醫師來了。竇憲忙把履霜扶到床上,又替她放下了繡幔,這才走出去開門。醫師屈身請安,竇憲點點頭,也同他問了聲好,領著他坐到了履霜床前的小杌子上。履霜慢慢地伸出手,醫師凝神細診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外間。竇憲跟著出去了,聽他稟道,“著了涼,又一直拖著不醫治,更兼憂慮過度,不思飲食,以致胃虛腸弱,略傷了氣血。”


    竇憲聽他說“憂慮過度”,暗暗地歎了口氣,道,“勞動您開張藥方,不要加寒涼之物,她身子弱。”醫師答應了。竇憲遂讓竇順帶他出去好生看茶,自己重又迴了履霜房裏,替她挽起繡幔,“這幾日飲食不好?”


    履霜說還好。


    竇憲哼了聲,“還騙我。小孩子家,氣性倒大。我不來你飯也不吃了嗎?”


    履霜訥訥地沒有說話。


    竇憲歎了口氣,替她梳理著長發,“知道你是為我好,隻是今後再不好做這樣的事了。”


    履霜忙不迭地點頭。竇憲遂吩咐水芹每天去大廚房拿上等燕窩、冰糖五錢,給履霜熬粥。他道,“竇螢滿嘴屁話,有一句倒是真的,是藥三分毒,這食補啊比藥強。以後你每天多喝粥。”絮絮地說了不少,等歇下氣時發現水芹仍杵著,不悅道,“怎麽還不去?”


    水芹結結巴巴地說,“大廚房輕易不給東西的。”


    “這幫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竇憲皺著眉起身,對履霜道,“我親自去囑咐一聲。”見履霜打算起身來送他,製止道,“我自己出去就好。”


    然而履霜還是一直把他送到了門口,“好久沒出去了...明天你能帶我出去逛逛嗎?”


    竇憲搖了搖頭,“你病著呢,等好了再說。”


    “咳嗽而已,又不是什麽大病。”履霜牽著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懇求,“等我病好了,你也忙起來了。去嘛。”


    “哎,好吧好吧。”竇憲經不住她纏,答應了下來。看著她迴了房裏,這才帶著水芹往大廚房去了。


    一刻鍾後,水芹果然帶著一大包燕窩迴來,喜滋滋稟告,“大廚房的人啊,見二公子親自過去,全傻了。要什麽給什麽。”又不住口地誇著竇憲,“二公子果然是個好的。”


    履霜的唇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她轉頭囑咐竹茹道,“晚上替我把二姐姐請來。今天二哥說話太急,隻怕她是惱著了。”


    竹茹有些猶豫,“依二姑娘的性子,隻怕不理她才是對的。您巴巴地請她來賠罪,不知她嘴裏又會蹦出些什麽呢。”


    履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忙收了口。履霜遂道,“病了幾日,手都軟了。水芹,去替我磨墨,我寫幾張大字。”


    晚間,用罷了膳,竹茹按照履霜的吩咐去了竇螢那兒。竇螢本不耐煩去快雪樓的,但等聽說履霜是要向她賠罪,噌地站起了身。


    繁縷拉了拉她的袖子,轉頭問竹茹,“四姑娘既是要賠罪,怎麽不親自過來?反倒要我們登門?”


    竹茹心中咯噔一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她就掩飾住了神色,笑道,“我家姑娘的心裏不知多想來呢。可惜她正咳嗽著,怕把病氣過到您屋裏。這才...少不了厚顏請您奔波一趟了。”不住口地奉承起竇螢來。


    竇螢心中受用,點點頭跟著她去了。


    幾人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到了快雪樓,履霜出來迎道,“二姐姐。”


    竇螢點點頭,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我聽竹茹說,你有話想對我講。”


    “啊?什麽話?”履霜疑惑地看了眼竹茹,道,“我叫姐姐來,是有東西想送給你。”


    竇螢狠狠瞪了竹茹一眼,耐著性子問履霜是什麽。


    履霜轉身拿了個收拾的幹幹淨淨的包裹遞給她,“是燕窩。大廚房才給我的。我不曾吃,幹幹淨淨還未動呢。分一半給姐姐。”


    竇螢霍然站起,“就為了這個,把我叫來?”


    履霜嚇的後退了一步,怯怯道,“我怕丫頭們來拿,手腳不幹淨...”


    繁縷聽的不悅,誇張地笑道,“誰稀罕這個?也就四姑娘您,看的寶貝似的。”


    履霜緊緊握著那個包裹,紅了眼圈。


    竇螢最煩她這樣,伸手道,“好了別哭了,我收下了。”


    履霜破涕為笑,把包裹遞給她。然而下一刻她的笑便凝結在了臉上。


    ——竇螢當著她的麵打開了包裹,把燕窩掰碎,一塊一塊地擲著她房裏養的鸚哥。口中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一向嫌燕窩膩歪,從不吃的。可是你給了我,我又不能不拿,隻好喂你的鸚哥咯。”


    見履霜又驚又氣,握著帕子開始抽泣,繁縷也笑了起來,“四姑娘別心疼呀,迴頭我們姑娘再買兩斤更好的給你。”


    履霜抽抽噎噎地說,“這是二哥給的,你怎麽賠?明天我告訴他,我要讓他罰你。”


    竇螢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二哥明天要去羽林軍呢,哪兒有功夫理你?”


    履霜倔強地說,“他答應了明天帶我出門。”


    竇螢知道她從不說假話的,竇憲又是那樣的爆炭脾氣,嚇了一跳,忙住了手。眼珠一轉,推了繁縷一把,“瞧你這東西!四妹妹好好地給我燕窩,你怎麽都撒了?雷公老爺打不死你。”


    繁縷咬著嘴唇跪下了。


    履霜抽抽噎噎的,指著竇螢說,“明明是你...”


    竹茹忙按下了她的手,對竇螢笑道,“雖則繁縷姐姐是您的心腹,可素日您也該好好管束著她。”


    繁縷聽的不甘,直起身子想說話。但竇螢一把按下了她的頭,對竹茹幹笑道,“你說的是。”


    即便她這樣服了軟,履霜仍哭哭啼啼的不理會,提著裙子打算出門,口口聲聲說要去找竇憲。竇螢急的一把攔住了她,狠下心腸,劈麵甩了繁縷幾耳光,“瞧你把四妹妹氣的!”


    繁縷咬著嘴唇,不甘不願地認著錯,“求姑娘饒過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


    竹茹見她們主仆如此,心知快雪樓這裏再揪著,反倒是有意結仇了。忙下了力氣把履霜攙住,往房內走,一邊安撫竇螢道,“四姑娘氣魔怔了,眼都花了,奴婢待會兒好好和她說。”使了個眼色。


    她為人幹練,又兼履霜年紀小,快雪樓的事大半都是她做主。竇螢聽她這樣保證,頓時鬆了口氣,虎虎地又賠了幾句罪,帶著繁縷出去了。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竹茹轉過身,欲勸履霜幾句,不想她捏著帕子,已慢慢地把眼淚都擦幹淨了,“你現在去鬆風樓,把剛才的事對著二公子說一遍。”


    竹茹蹙眉道,“好姑娘,這件事你並沒有吃虧,且二姑娘也服了軟,算了吧,何必跟她結仇?”


    履霜不理她,自顧自道,“還不快去!”


    竹茹沒奈何,隻好去了。身後,履霜又囑咐了一句,“二姐姐是個好的,千錯萬錯都是繁縷瞎挑唆,你千萬記住這話。”


    竹茹無奈地答應一聲是。去鬆風樓硬著頭皮把事情說了一遍。怕二公子覺得事情小,不值一提,添油加醋地又說了許多。又因記著履霜的吩咐,把過錯全推到了繁縷身上。


    竇憲聽後直皺眉,“繁縷豈有這麽大的膽子?九成是竇螢囑咐她的。她們主仆兩個既這麽默契,阿順,你去告訴竇螢一聲,讓她親自掌繁縷五十個嘴巴,教教她以後該怎麽說話。那幾個巴掌你看著她打完,不然不許迴來。”


    竇順答應一聲是,退下了。


    竇憲又對竹茹道,“你迴去告訴姑娘:竇螢這個人一向很煩,以後少拿熱臉貼冷屁股和她來往。若是閑了,來鬆風樓找我頑。”想了想,又囑咐道,“還有,竇螢若再欺負她,或者她房裏缺了什麽,她不張口,你也隻管來迴我。”


    竹茹都答應了下來,躬身退了出去。


    等迴了快雪樓,她把竇憲的幾句話一說,果見履霜破涕為笑。不免覷著時機勸道,“雖則二公子和藹,可您也不該拿這種閨門瑣事去煩他呀。一次也就罷了,下次算了吧。”


    履霜點點頭。


    竹茹鬆了口氣,道,“那麽奴婢伺候您歇下吧?明日要出去呢,且早些睡。”


    履霜說不急,抬頭對竹茹道,“自進了這侯府,你還沒出去過吧?”


    竹茹有些心酸地說是。


    履霜微笑道,“明日我放你一天假。”


    竹茹搖頭道,“謝姑娘好意。隻是奴婢的家人全留在了茂陵謝府。出去又能做什麽呢?”


    “你可以去市集上隨便逛逛。”


    “奴婢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履霜含笑扶起她,“隻要你做好了我吩咐的事,明日去哪兒逛都可以。”


    竹茹的心咯噔一下,“...敢問姑娘吩咐奴婢何事?”


    履霜從枕間抽出一封信,遞給她,“把這樣東西,悄悄送去一個地方。”拿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四個字。竹茹驚的不敢說話,“砰”地一聲跪倒在地。


    履霜笑吟吟地看著她,“明日我出門前,你一定也要出去逛了。”


    竹茹被她的表情駭住,抖抖索索地伏跪在地,“姑娘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為您做事是萬死不辭的,隻是...


    “噓...”履霜輕輕地製止了她,“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替我做就是。好了,天晚了,迴去睡吧。”


    竹茹知道這位姑娘看著柔弱,其實做事是很清楚的,又固執。隻得答應下來,佝僂著腰告退。然而在快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忽聽她在身後又追加了一句,“集市上三教九流的,有時發了爭執也是有的。若遇到,你不必怕,你是侯府的人,先兵後禮也沒什麽。”


    竹茹心裏咯噔了一下,隱隱撥開了一點她布下的雲霧。蹲身答應了個“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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