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銀霄將帝葬生哄睡之後,來到院中,在秋水臨波的亭子裏駐足而立。


    夜間的天穹苑,隻能用一個“靜”字來形容。童子們入夜以後就會迴到他們居住的外院,隻留下兩三個人負責守夜。真正保衛著這座宅院的人,是那些隱藏在角落的暗衛,除非有刺客來襲,否則他們是絕對不會露麵的。


    銀霄在外人的印象中,一直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偏偏是這麽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人,擁有世間少有的美貌,氣質之高潔更是惹人垂涎。因此,皇上對他的保護向來是重中之重的;包括手握重兵的平流王,也將他視為掌中瑰寶,恨不能日夜守護在側。


    其實平流王的心意,銀霄是知道的。當初在風池城,生兒出生不久,正逢夏日炎炎,天穹苑到處打聽哪家府上有多餘的冰塊,卻苦無結果。眼看著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急得他整夜整夜無法安睡。幸好平流王在風池城的別院正好有庫存的冰塊可以出售,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後來王爺見了他真容,直說麵熟得很,可見他們二人有緣。當時銀霄並未在意那些渾話,隻當那人貪圖這副好顏色,一時來勁。沒想到,對方在風池城一待就是半年,每天來天穹苑報到,硬是將他磨得沒了脾氣,後來索性跟隨那人來到了京城。


    他從未想過一家之主原來這般難當,特別是兒子還小的時候。總是有太多人力無法控製的事情,逼迫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不願意走的道路。遷府進京、結交權貴、入朝為官,每件事情都像是趕鴨子上架。三年下來,著實有些心累。


    為人父母,心裏記掛著孩子,哪還有什麽自由可言……


    “風兒應該睡了吧?”想到兒子,銀霄的臉上便不自覺地展露一抹微笑。他到現在還是時時會想,為什麽兩個孩子的脾氣竟會如此大相徑庭。


    一陣夜風吹來,撩撥著亭外的柳葉,發出沙沙的微響。空氣中的氣息陡然一變,仿佛有陰冷的水汽滲透了進來。盡管暗處的護衛並未察覺異樣,但是銀霄知道——有一位老熟人已經駕臨此地。


    他轉過身,麵向來人,平靜地打量著對方。


    將近四年沒見了吧?自從繪方城一別,這人就跟他失去了聯係。不過銀霄在聽聞定國將軍身亡的消息之後,就知道對方已經完成了他們的約定。接下來,此人肯定會主動現身,同他商量下一步行動計劃。


    事實證明,他的猜想果然沒錯。來人正是隱匿多年的魅影刺客,厲鳴蟬!


    這人穿著一身交領直裾,頭上戴著鬥笠,雙臂之上綁縛著袖珍□□。且看他站姿端正,通身素淨,無形之中透出一股淩厲之氣,好似一柄鋒利無匹的匕首!他在這裏站了足有數息,暗處的護衛這才發現他的到來,頓時如臨大敵。


    銀霄提步上前,以此表明態度。暗衛見此動作,才重新退迴藏身之地。


    “你一來,就在京城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不怕招來官府的追捕麽?”


    “官府?”厲鳴蟬的嗓音極其黯啞,猶如指甲刮過鏽鐵時發出的聲音。比之四年前的尖酸刻薄,現在的他似乎變得更加殘暴冷酷了。


    隻聽他語帶嘲諷地反問道:“國師大人,難道你已經被凡人同化了嗎?天域的妖族,也被榮華富貴腐蝕得毫無鬥誌了嗎?”


    “你是來質問我的?”銀霄輕聲一歎,搖頭道,“你我皆被凡人所欺、所辱,這其中的辛酸痛苦難道不是咱們彼此最懂的嗎?你認為,我在經曆過那些事情以後,還會對凡人抱有幻想?”


    厲鳴蟬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相信了他的話。隻見他首次掀開頭上的鬥笠,露|出了真容。


    銀霄早就見過他的容貌,所以此時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這樣直直地看了過去。然而他絕對想不到,鳴蟬兒的麵容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殺之中,不複當年……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原本還算清秀的一張臉,現在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將皮膚割裂成細碎的小塊,看上去極其猙獰!最重的一道傷疤,直接劃破了右眼的眼瞼,使得半邊臉頰嚴重變形。那隻眼睛……眼球灰白,瞳孔渙散,竟是被人生生弄瞎了!


    “怎麽會這樣?誰把你傷得這麽重!”銀霄撲上前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嘶聲問道。


    雖然男人不在乎容貌,但是像鳴蟬兒這樣毀得如此徹底的,心裏怎麽可能沒有陰影?難以想象他這幾年到底經曆了什麽,他又是怎麽獨自活過來的。銀霄生下兩個兒子,自認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此時和同伴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說起這些陳年舊傷,厲鳴蟬的語氣也夾雜了一絲感慨:“李寄遠不愧為定國大將軍,當初我去刺殺他,接連偷襲了三次才終於成功。這隻眼睛,就是被他臨死一擊給弄瞎的。”


    銀霄愣了一下,惱恨道:“你怎麽這麽傻!殺不了他就算了,咱們再想其他辦法就是,何苦這般死腦筋……要是你就這麽搭上了一條性命,我怎麽跟桃花交代?”


    厲鳴蟬身為刺客,感情本來就偏於淡薄,在這世上又沒有父母長輩。唯一讓他記掛的,便是兒子郭承安。銀霄乍然提起孩子,刺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桃花被送去雲華仙闕、由君懷眥代為照顧,至今也有三年多了。若說心裏完全不想他,那絕對是騙人的。刺客知道自己現在的容貌連大人看了都會害怕,更別說小孩子了。所以這幾年,他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兒子,就是擔心桃花接受不了這張臉……


    夜風吹拂著柳條,兩個人各自沉默著,都忍不住有些出神。


    桌上的蓮花燈突然閃爍了一下,本就昏暗的光線變得更暗了,好像隨時都會被夜色吞沒一般。現場的氣氛因此也變得更為壓抑,恍惚之間,竟有種窒息之感徘徊不去。


    銀霄走到石桌前,揭開燈罩,拿起銅簽子輕輕撥弄著燈芯,將它從桐油中挑些出來,便於燃燒。夜裏風大,火苗暴|露在空氣中,將熄未熄,燃燒得極不穩定。


    厲鳴蟬走到一旁,手指一點,便有一道勁氣劃過,瞬間截斷了冗長的黑芯。火苗立時小了很多,但也更加平穩了。銀霄放上燈罩,抬手指著對麵的石凳說,“夜還長,坐下說吧。”


    修剪燈芯雖然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他們之間的氛圍由此緩和了下來。在這個陌生而缺乏溫暖的世界,他們不正是像現在這樣——圍著微弱的星火相互取暖嗎?每一個誌同道合的同伴都應該珍惜彼此,否則還有誰會珍惜他們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銀霄放下手中的銅簽,抬眸望著對方,眼神既憂傷又認真,“我跟你一樣,始終沒有放棄迴歸天域的計劃。經過這幾年的努力,設置傳送法陣的材料已經基本備齊,現在隻差推動它的力量了。”


    “需要我做什麽?”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銀霄擺手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我之所以潛伏在朝中,是因為我需要‘九龍之氣’來鞏固法陣的威力。除此之外,司馬禦風的靈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可記得當初我是怎麽跟你說的?”


    “你說,要用自己的死來打動仙劍,讓他主動開啟兩域之間的通道。”


    厲鳴蟬皺眉思索了片刻,對此提出質疑:“難道你還想裝死?據我所知,三年前你就用過這一招了。司馬禦風又不是蠢貨,怎麽可能上當?”


    銀霄笑了笑,拿手挑起肩上的白發,將它纏繞在指尖。遂聽他說:“我的容貌也變了,你想知道原因嗎?其實……我已經身中劇毒,時日無多了。”


    “……怎麽可能?你是妖,怎麽會怕毒?”


    “此事說來話長,你也無須為此糾結。你隻需記住,我很快就會油盡燈枯,到時候我會留下遺言,讓司馬無路可退。他隻能為我們所用。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當然,在這段時間裏,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暗中操作,以免發生變故。”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決心,才能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去完成一件事呢?厲鳴蟬做得到,銀霄同樣做得到,隻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讓他們徹底厭倦,寧死也要逃離此地……


    此時的夜風,似乎比剛才還要冰冷刺骨了。


    銀霄拉攏衣襟,含笑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陸演發現了我的身份,這段時間老是過來騷|擾我。未免他發現我們的計劃,必須給他製造一點麻煩。”


    “你說。”厲鳴蟬將他視為同伴,當然不可能袖手不理。


    “你去幫我殺了宮裏的貴妃,張巧芝。”說完這句話,銀霄的笑容便又加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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