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著頭蹲在地上的少女言語微微,紅菱的肚兜勾出她窈窕的身形,七夏看著她單膝跪在地上一枚一枚撿起散落的金幣,不由笑了。


    不是醉酒人那種略帶憨氣的傻笑,而是屬於一個少年,或者說,屬於緋心道館館主的淡然微笑。


    他也在千巧麵前蹲了下來,手指輕輕抬起了少女的下巴。


    原本這是很輕佻的行為,千巧也非常厭惡的行為。


    可是他做的沒有絲毫煙火氣,就好像路過的貴公子攙扶起跌倒的女童。


    千巧的眸色是淡淡的藍色,偃師城的居民,大多有著斯特帝國的血統,她被迫望向眼前客人的眼睛,竟然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客人的眼睛是血一樣的紅色。


    這本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特征,可是之前的交談相處中,千巧始終沒有注意到對方這個特征。


    或者說——被刻意忘掉了。


    七夏看著對方清如水晶的藍色眼睛,一點點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膝下承歡的無憂女童,學院中最引人矚目的天才學生。


    富足的家庭帶給她良好的教育,雖出身平凡但獨樹一幟的性情帶給她良好的交際。


    但是這一切最終破碎為一灘水霧。


    小有資產但好賭的父親終於在一場豪賭中輸幹淨了一切,懸梁自盡的男人身後留下隻會哭泣的妻子和無助的女兒。


    一紙賣身契,少女將自己的現在和未來都交給了這家賭坊,母親在洗衣房中勞苦一生。


    從對方眼中“讀”出來的東西並不是過往的倒映,而更偏向於對某些關鍵點猜測的確認,但這些已經足夠支撐起七夏的判斷。


    他輕輕貼近少女的臉頰,男子帶著酒精氣味的吐息打在少女的臉頰上,惹起一團不自然的緋紅,他渾然未覺,將嘴湊近少女的耳畔。


    他的聲音不帶一點醉意,反而有上位置居高臨下的凜然。


    “可否願意穿上水晶的舞鞋,陪伴我演上一支戲曲。”


    千巧微微咬住嘴唇,她突然感覺,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人,或許真的是她想都無法想象的大人物。


    所以她反而沒有太多思考,點了點頭:“我願意。”


    少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以生命為賭注的決意。


    她沒有說明,但是七夏聽得出。


    女孩還在少年的懷中,氤氳的酒氣幾乎讓她迷醉,然而更令她迷醉的,反而是少年本身之下那種清新而明亮的氣息。


    所以或許天啟一般,她在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做出了以自己未來為賭注的第一次豪賭。


    七夏輕輕離開了她的身體,伸手握緊她剛剛撿起金幣的素手,將那些金幣輕輕握在他的手心裏,口中笑嘻嘻地說出不經過大腦的醉話:“大爺賞給姑娘買酒喝,哈哈哈哈……”


    但是七夏的笑聲隻發出一半便截然而至,因為旁邊有個不甘心做照明燈具的單身狗挺身而出。


    即使在酒醉之中,即使對方有著館主的無上威儀,在這一刻,整個緋心道館的偉大傳統附身在周晹學長的身上,他一躍而起,一把將這對苦命鴛鴦拆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摟摟抱抱,人神共憤!”


    ……


    ……


    在千巧的帶領下,三人來到了賭骰子的桌前。


    骰子幾乎是人類最簡單的隨機數製造機,而伴隨著這組隨機數,人類也發明了許許多多與之對應的賭博種類。


    但是萬變不離其宗,賭博的重心,依然是在最終所擲出的點數上。


    這是專門用來賭骰子的內廳,也是點名要來的地方,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賭場內沒有一扇窗戶,隻有沉悶迷醉的熏香在這裏彌漫,昏天黑地,不見天日的銷金窟中沒有永恆的勝者,金錢才是這裏唯一的主宰。


    七夏淡淡望著眼前那些圍著黑檀木賭桌盡情吆喝的賭客,沒有絲毫客氣地擠進去一隻手臂,手上隻抓了一個籌碼。


    “無雙豹子,一個金。”


    那些賭客自動為他讓出一個空位出來。


    這裏隻有賭客最大,賭客之中,越是重注的賭客,自然也越是尊貴。


    一個金並不算太多,隻代表一個金葉草的籌碼,但是第一把試手氣便推出來,並且還點名要壓賠率最高的無雙豹子,


    千巧默默從一旁搬來兩張椅子,她是迎賓,如果入了內廳,便是客人的專屬婢女,這些雜役的招待,自然是她來做。


    七夏也不謙讓,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裏,一伸手將周晹拉了進來,然後看著中央的盅子,嚷嚷道:“開搖開搖,別讓大爺等著。”


    這裏賭的是最簡單的賭法,猜骰子的點數,大小,單雙。


    這是一賠一的賭注。


    這之上,還有無雙的賭法,便是直接猜骰子的具體點數。


    這如果猜中,便是三十倍的賠率。


    而無雙中,又有豹子的說法。豹子者,便是六六六。


    這是對賭中最大的點數,一旦開出,便可以通吃一切。


    如果你篤定搖出來的定然是六六六,那麽大可以把全部家當壓上去,如果應驗,便可以得到一百八十倍的賭注翻倍。


    而很顯然,七夏所壓下去的,便是最不可一世的無雙豹子。


    周圍賭客看著這個醉醺醺的傭兵毫不介意地拍在那裏的一個金籌碼,不由稍稍離他遠了一點。


    賭場之上,最忌諱的除了窮鬼,第二便是酒鬼,沾了這兩種人的晦氣,不出意外便要大輸特輸。


    這個暴發小子有多少身家敢來這裏,不知道這裏多少吃人都不吐骨頭的狼?


    幾乎所有人都看著趾高氣揚坐在那裏的七夏,冷冷這樣想著。


    七夏壓了下去,周圍客人還沒有壓。


    這是賭場規矩,為了防止莊家作弊,所以一律在盅停之後賭客才會下注,倒是七夏這一搗亂,也沒有人和他這個酒鬼講理,反正吃虧的不是自己。


    掌蠱的荷官倒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一身幹練打扮,她嫻熟地握起骰子左右上下飛快搖動了各九次,方啪一聲拍在了桌麵上。


    “買定離手。”


    這個時候周圍人才慢慢壓下了自己的籌碼。


    待周圍人壓過一遍,荷官方輕輕揭開了盅蓋。


    七夏看過骰子,大喜過望:“大爺我果然賭運齊天,哈哈哈哈……”一道笑著,一道便去攬周圍人的籌碼,不料手才伸出一半,便被人生生敲了手背。


    荷官冷冷望著他:“你做什麽?”


    “大爺我收籌碼啊,難不成你們賭場也要賴賬?”七夏理直氣壯道。


    “你壓的什麽?”


    “無雙豹子啊。”


    “下麵是什麽?”


    “無雙豹子啊!”


    “醉的連牌麵都看不清了。”荷官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地望向千巧:“千巧妹子,你告訴他是幾點。”


    千巧歎了口氣,仔細又看了三個骰子一眼。


    “五六六,大,贏家收場。”


    “啪!”


    金色的籌碼壓在了豹子的方格內。


    “無雙豹子!”


    賭盅揭開,二三四,小。


    籌碼被收走。


    “啪!”再次毫不猶豫地壓在那個小小的方格。


    “無雙豹子!”


    賭盅掀開,五五四,大。


    籌碼被收走。


    這樣的劇情不斷地重演,大醉的傭兵絲毫不把口袋中的籌碼當錢,一枚枚壓上最不可能的選項,所以便一次次被拿走了眼前的籌碼。


    周晹便坐在他的旁邊,館主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自己也不清楚,還有學長是真的有點醉了,所以一個人在那裏用小籌碼壓著大小,幾輪下來,竟然還略有盈餘。


    隻是千巧有點站不住了,她親自陪著七夏換的籌碼,所以清楚他隨身帶的身家,按他這個壓法,那些籌碼恐怕一盞茶的時間就要全賠進去了。


    原本侍童不應該對賭博中的客人做出必要之外的勸阻,但是千巧還是默默拉了拉七夏的袖子,淡淡道:“別賭了。”


    千巧在這裏做事也大半年了,對於這裏的常客而言也算是熟麵孔,況且她的父親原本就是這裏的老主顧,和許多賭友都有交情,所以此時,有人接了腔。


    “千巧妹子你理他作甚,這個酒鬼想輸就讓他輸好了,反正傭金已經付了,就算他把褲子輸在這裏,傭金一個字也不會少你的。”


    千巧認得那人是偃師城幾家客棧的東家,這勸阻也是善意,畢竟身為賭場的人,幹擾客人賭博可是大忌。


    但是她輕輕搖了搖頭,咬著嘴唇看著眼前雙眼迷離卻死死盯著牌桌的男子,樣子像極了這裏最常見的輸紅了眼的賭客,絲毫看不到那時他勾起自己下巴與之對視的神采。


    她突然有些錯愕,究竟那個時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說這一切也是她的偽裝?


    “小妮子這是動了春心?這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臭傭兵有什麽好的,值得你這麽對他。”站在一側的微胖中年人嘻嘻笑道:“我和你老爸當年酒桌上有過約定,你現在願意的話,還是可以作我七小子的媳婦兒,你老爸的債我還不了,但是你一個人的還是綽綽有餘的。”


    “既然是酒桌上的話,那麽下了酒桌就笑笑便罷了。”千巧抬頭看了那人,他是偃師城的錢莊老板,真正的巨富人家。


    “且不說千巧還小,上不得三媒六聘,就算千巧年紀合適,也不是煙花柳巷的賣花女子,給些金錢便能戲弄於股掌之上。四爺你與父親有舊,父親欠你那些賬您也一直沒收,這份恩千巧記得。”


    “但是這樣調笑始終有些過了,千巧曾經是您的侄女兒,現在不過是賭場的小婢,抬舉過了千巧承受不起。”


    這段話從這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女孩中款款訴出,端得不卑不亢,擲地有聲,令在場人都不由鎮了一下。


    她入過學院,學識休養都是上上人等,卻在最接近自由的歲月裏被命運套上了腳鐐,她蟄伏下來,卻從未屈服,命運尚不曾將她壓倒,所以她便在喘息的空當不惜一切地反擊命運。


    七夏抬頭用醉眼看了看這個不怒而威的女孩,突然笑了笑。


    這個他臨時起意的計劃,似乎有一個很好的主角。


    所以他驟然出手,伸手將在身邊的千巧攬入懷中,輕輕將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同時哈哈大笑:“甜心你陪他們說這些沒用的作甚,看大爺我將他們贏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少女穿的是布料極少的肚兜,所以清晰可以感覺到七夏光滑堅硬的手掌,握在她手臂上的感覺。


    千巧不由臉有點微紅,她正坐在七夏的腿上,正麵對著所有的賭客,她來這裏之前是正經人家的小姐,來這裏之後冷冷清清,刻意不去接一些報酬豐厚但是會被賭客拉拉扯扯的位子,所以被這樣對待,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在七夏的懷中,濃鬱的男子氣息伴著重重的酒氣撲麵而來,讓她的整個身子不由有點發軟,她下意識地想要發狠,推開這個登徒子。


    但是不禁她紋飼推不動對方,反而耳邊響起那個熟悉的冷靜男聲。


    “說好了要一起演一出戲劇,那麽我的女孩,可曾準備好了?”


    即使在很多年的以後,千巧麵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也從未想到過,自己那個時候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勇氣,給予這個男人自己全部的信任。


    畢竟他們才剛剛見麵。


    千巧的身子頓時軟了下來,她溫馴地像是****掌爪的小貓,依偎在七夏的懷裏,生疏地抱起他的一條手臂磨蹭著,軟媚道:“那就看你的了。”


    七夏感受著手臂上溫軟豐盈的觸感,心中輕輕歎道果然每個姑娘都是天生的影後,隻看她們願不願意發掘這份天賦。


    炎發灼眼的少年再次探出手臂,將金色的籌碼重重壓在桌上。


    “無雙豹子!”


    ……


    ……


    原本有人以為這個突然振作起來傭兵將會真的如他所言大殺四方,但是賭桌上永遠不會以你的意誌作為輸贏的決定性因素。


    “無雙豹子!”千巧淡漠看著金色的籌碼被長滿老繭的大手拿走。


    “無雙豹子!”周晹的醉眼中戀戀不舍地望著金色的籌碼幹瘦如柴的手取走。


    “無雙豹子!”七夏向著周晹蠻橫伸出一隻攤開的大手,學長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籌碼中揀出一個銀籌碼給館主大人。


    “嗯?”七夏發出淡淡的鼻音。


    周晹學長哭喪著臉將所有的籌碼推在了他的麵前。


    “無雙豹子!”


    “無雙豹子!~”


    在這位館主大人孜孜不倦地作死中,他成功敗掉了所兌換來的全部三十個金籌碼,連周晹小勝贏的幾個銀籌碼也輸得精光,此刻手中僅僅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黃銅籌碼。


    哪怕他還坐在座位上,沒被轟出去。


    這是因為,賭場上,隻要你還有一個籌碼,你就有作為玩家玩下去的資格。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實乃真理。”七夏哈哈大笑著將那枚黃銅的籌碼塞給了腿上的千巧。


    “這一枚甜心幫我壓吧。”


    在少女的耳邊,慢慢響起了那個男子沉穩安靜地聲音。


    “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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