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提著一個晃悠悠的油紙包走下山包,向著小九的冰屋走去。


    紙包裏是兩斤上好的素紗米,安檸媽媽親手包好讓他給小九送去,昨天那場波瀾詭譎的帝誓,經曆時度秒如年,但是當安檸輕輕踏進會客廳的時候,一切都已結束。


    他不知道小九為什麽會這麽早下山去,但是並不妨礙他也下山去找她,安檸媽媽隻把這兩斤米交給他,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說。


    和往常一樣的道路,但是道路的終點,卻沒有那個熟悉的小冰屋。


    他隻看到了簡陋的地基,和在那個地基上蠕動的白色小人。


    來不及想冰屋為何消失,便要上去幫忙,卻看到那個白色的小人迴頭看到了他,不由撇撇嘴,她正抱著一塊四四方方約莫二十來斤的冰磚,這個時候頭一歪,有著說不出的可愛感覺。


    葛生向著她外頭的方向一看,昨天那個和小九一起出現的男人正坐在那裏,向著他招了招手。


    葛生隻好走了過去,卻看到最近盤踞在自家的那隻白貓也在這裏,那個男人手邊正擺著一溜的小魚,一邊喂貓,一邊看著小九蓋屋。


    葛生也坐在那裏,伸手將白貓攬在懷中抱住,看著小九再次凝神從湖中凝出一塊冰磚出來,不由問道:“為什麽一定要用冰呢?”


    是啊,為什麽要用冰呢?冷梆梆的,而且光是在夏天保持冰屋不化,就要費好大一番功夫。


    “就像這隻貓為什麽叫做渢瀅一樣。”男人沒有直接迴答,他伸手遞給那貓一條巴掌長的鮮魚,白貓雙爪一並抓住,叼著魚頭跳出葛生懷中。“就像她不要我們幫忙一樣,就像她不吃魚一樣,道理很簡單,隻是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這個金發的護衛者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著小九抹去冰磚上的冰碴,一點點讓它光滑平整如鯉魚細密的鱗片,然後再分毫不差地堆疊在那一堵已經頗具規模的牆胚上,讓流水在冰縫中凍結,乃至最後牢固如同一體。


    這明明不是眼前這位不過十歲的小女孩應該會做的事情,但是小九做得一絲不苟,與其說是勞動,倒不如認為這是一種儀式。


    一個隻能由她獨自一人完成的儀式。


    葛生看著小九沉默地用她細嫩光滑的小手搬起沉重冰冷的磚塊,仔細比著堆上去,由於冰牆漸高,小九的動作越來越吃力,光潔的額頭上可以看到細密的汗珠沁出。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葛生遲疑著,最後問出了自己想問但是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


    “你還記得嗎?”男人答非所問:“她昨天寫某個字的時候,少了筆劃。”


    葛生突然沉默。


    “簡筆,避諱。”男人微微笑道:“當親人死去,這個規矩更多是用來緬懷,強迫自己不要忘記。”


    “如果要說的話。”男人淡淡說道:“這還是起源於你們蘭葉的古老習俗,隻是由於過於古老,所以反而現在罕見地就像三種顏色的公貓,雖然每個人都覺得很可敬,但是到自己時,卻又往往不願意去做。”


    “所以這樣一種本來值得大書特書的東西,已經近百年無人再用,本來以為要被送進曆史之***人參拜景仰,但是有個小丫頭偏偏自己要用。不知是太傻,還是太聰明了。”


    葛生突然隱隱明白小九究竟是在做什麽,可是他不想承認那種可能。


    因為正如男人說的,這種東西雖然值得大書特書,如果見到這樣的人恨不能錄之以史,表率於天下,但是沒有人想讓它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沒有人真正想去做這件事情。


    “冰廬守孝。”男人吐出四枚釘子般冰冷堅硬的字眼:“按照你們蘭葉的古禮,凡是家中有至親之人死去,那麽長子應當結冰廬於墓前,守孝三年,孝期不得衣鮮豔錦綢,不得食葷腥重味,不得擅殺生靈,不得婚嫁姻娶。”


    “試問世間有幾人願意三年終歲守在父母靈前,住在這樣寒冷古舊的冰室之內,隻為一盡孝道,原本便是強人所能極盡折磨之能事,所以被人刻意遺忘也是必然。”


    “但是就有這個傻瓜,想獨自做這件吃力又不討好的事情。”


    葛生在這時才明白,為什麽安檸留她吃飯的時候,居然隻做了最簡單的青菜豆腐。


    原來她早就知道小九在做什麽,所以默默在禮節的範圍之內為她做出了最美味的食物。


    葛生咬住嘴唇:“她家難道隻有她一個孩子?就算真有人該這樣做,也應當是長子。”


    而不是這樣一個甚至說比他自己還要小的女孩來承擔這樣殘酷的禮法。


    “是也非也。”男人看白貓已經將那尾魚吃得隻剩幾片魚骨,搖搖頭又扔過去一尾,臉上滿是痛惜。


    然後他迴頭又看了眼依舊在那裏搭建冰舍的小九,說道:“她的家中並未有過這樣的籌備,或者說,那一場葬禮根本與這個女孩無關。”


    “半年前,許多人都看到那束在蘭藍升起的光芒,他們從那道光中看出了許多東西,但是最終卻都保持了沉默。”


    “在半年前的那個夜晚,有個女孩獨自離開了她的家一路溯遊來到這裏,默默地搭建起那座現在已被焚毀的冰屋,獨自住了下來,獨自想要承擔根本不需要她來承擔的責任。”


    在這句話之後葛生又問了男人許多,男人也迴答了葛生許多,但是直到最後,男孩還是不知道小九究竟是什麽人,又為什麽非要一個人守在這裏。


    但他明白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為什麽這個女孩會在那天與他相遇,為什麽會那麽在乎那塊青碧色的葉狀美玉,為什麽她願意和自己玩耍,又為什麽要開口向自己借那本《蘭葉簡史》。


    有時候孤獨就像一隻白色的狐,沉默地潛行在你的周圍就好像白色微涼的薄霧,你發覺不了它的存在,就好像你發覺不了孤獨本身。等你意識到的時候,它已然盤踞在你的胸口,尖銳的牙齒已咬開你的手腕,貪婪地吮吸著滾燙鮮紅的血液,你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隻有越來越多的寒冷如潮水般向自己湧來。


    葛生突然有點不敢想,這個女孩究竟是怎樣度過了那死寂的半年時光,獨自一人,形單影隻。


    為什麽她不會說話,不是不會,而是。


    忘記了。


    這樣沒有道理的解釋,其實沒有道理到冷酷。


    葛生這樣想著,然後站了起來。


    “喂——”


    他用力喊了一聲,還是孩童的聲線,所以多少有點清脆。


    但是已經夠了,小九有點不懂地迴過頭來。


    那是一張孩子的臉,雖然五官精致,但是眉眼依然凝在一起像是未琢磨開的美玉,她的眼睛和頭發一樣是很清澈幹淨的水藍,所以很有一種安靜的感覺。


    葛生看著小九迴頭,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想開口,卻找不到想說的話,他這個時候才恨自己嘴笨,明明有千萬句話想對她說,想鼓勵,想安慰,想說自己很佩服她。


    可是話到嘴邊。


    “你真好看!”葛生大聲地說,男孩幾乎歇斯底裏地在那裏喊,張著嘴開口,咬著嘴唇說完。


    小九愣了一下,不明白這個男孩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不過她突然感覺心中很溫暖很溫暖,堆砌冰屋的那種沉重與悲傷,被人暗殺的憤怒與恐懼,壓在這個不過十歲的女孩頭上,就好像一座冰冷死寂的山。


    現在山依然沉重而死寂,但是她突然不再感覺有那麽冷了。


    連小九都不知道為什麽,因為她已經聽到了那句迴答從她的嘴裏吐出。


    安靜,清脆,就好像幽穀泉響的泠泠少女聲音。


    “謝謝。”


    小九笑著迴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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