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家這天的早飯吃的異常安靜,連小孩子都被大人之間僵硬的氣氛感染了,安安分分的吃完了自己碗裏的飯。


    早飯一吃完,眾人各自散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於家德喊住了自己的大兒子,於文敏似乎覺得在意料之中,並不覺得奇怪。


    於家德看著這個已經做了阿爸的大兒子,好像陌生起來。他問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秦家就那麽好?值得要我們好好地一家人分開,值得一定要你弟弟改姓,離了於家?”


    “我到底是怎麽想的?我什麽都沒想,我隻是想完成阿爸交代給我的話而已。文禮年紀小記事晚,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可我記得。阿爸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最後幾年病的厲害,從不見您心疼他一下,連句安慰的話也不肯說。阿爸臨終的時候,求你給秦家留個後,哪怕文禮的兒子也行,可您連騙騙他,讓他去的安心一點都不願意。


    阿爸沒了,我跪下求您等文禮稍大一些再娶新人,哪怕隻是為阿爸守上一年呢?可您呢?不過剛過百日您就娶了新人,在您心裏阿爸算什麽?我和文禮算什麽?


    你娶了新人進門,有了弟弟妹妹。你對著弟弟妹妹,又是哄又是逗,帶著他們逛廟會、看雜耍、聽鼓戲,把他們扛在肩上,四處耍,到處玩。文禮就在一邊兒眼巴巴的看著,一張小臉上要哭不哭的,您不心疼我心疼。就因為我和文禮是阿爸生的,我是個哥兒,你就不喜歡我們?就因為文禮比他們大,就該事事讓著他們,遇事就得退一步。憑什麽?


    老四沒了以後,她(王氏)就對文禮越來越不好,你連說都不說一句,就那麽看著。老四的死跟文禮半分關係都沒有,誰都清楚,就因為你心疼老四、心疼她,就該文禮受這份委屈,你憑的是什麽?不就是憑文禮是你的兒子嗎?所以千錯萬錯都是他,他活該就得受著。既然這樣索性文禮不在了,你不是更舒心,眼前更清淨。


    你問我秦家有什麽好?好,我告訴您。不提秦家的地位名望,權勢財富。就單單說舅舅對付出的感情,一定比你多。秦家隻剩下小舅一個人了,小舅連個子嗣都沒有,除了我和文禮就沒有其他小輩了。他能給文禮最好的,給他想要的疼愛,給他想要的支持,給他信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些你能嗎?你有放在心尖兒上的妻子,有捧在手心裏的三個兒女,我和文禮都排在他們後麵。就算以前沒有他們的時候,也不見得您對我和文禮有多好。


    以前您不看重文禮,隻要文禮自己好好兒的就行。這次您卻拿著文禮對您的孝心當算計,把他的功名前程當兒戲,讓他十年的苦讀落了空。您別說還有下次,三年一府試,他已經錯過兩次了。舉人上頭還有進士,他後頭的事情多著呢,幹嘛要在這上頭耗三年。您這麽做,我怎麽敢把文禮放在你跟前,誰知還會不會有下次。


    這些話我從沒跟您說過,今天說出來也好。至於文禮,你不用擔心。從小我也沒在文禮麵前說過您一句不是,他一直把您當父親一樣尊敬,不比別的孩子少一分,以後大概也不會。”於文敏說完這些話,心裏也輕鬆了許多。


    於文敏長籲了一口氣,又道,“爹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出去了。”說完也不等於家德迴過神來,轉身就往外走。


    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來,迴頭看了一眼,坐在正堂上的父親,他已經老了,都有白頭發了。自己越長大,他就會越蒼老,臉上爬滿皺紋,鬢角落滿白霜。


    於文敏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有些悲涼,看著遠處變幻的雲氣。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阿爸活著的時候,你跟他慪了一輩子氣,誰也不肯低頭。可現在阿爸都不在了啊,他已經走了很久了!久到我都快記不清他的模樣了。您再對著我們賭氣,還有什麽用呢?他早就看不到了啊……”


    於文敏說完不再迴頭,挺直了腰背,走了出去。


    於家德愣了愣神,看著兒子漸漸消失的背影,忽然記起當年的秦靖華。那個人也是總這麽挺直脊背,仿佛什麽境遇也不能讓他折腰,到死也不曾低頭……


    清晨的陽光該是朝氣蓬勃的,可在屋子陰影下的這個人,缺陷的無比落寞……


    沈柏騎在馬上,馬車上是今日祭拜用的東西。後頭楊家的仆從駕著車跟著。


    沈柏敲響於家大門的時候,是於文敏開的門。


    於文敏見到沈柏就喊道,“沈叔叔,昨晚歇息的還不好,在這還習慣嗎?”私下裏於文敏和沈柏看起來要親近許多。


    沈柏也微笑著迴道,“昨晚睡得還不錯,這裏可比北地待著舒服多了。”


    “沈叔叔,要不要進去稍事休息。”於文敏問道。


    “不了,早點去祭拜老主君和二公子吧,將軍千叮嚀萬囑咐的。還是先去吧。”沈柏正色說道。


    於文敏聞言也沉默下來,說道,“沈叔叔在這稍待片刻,我去喊二弟他們出來。”說完疾步朝裏去了。


    沈柏等了不到一刻鍾,不待他打量完於家附近的景色,於文敏和於文禮一家人就走了出來。


    沈柏昨天沒有仔細看過於文禮的樣貌,今日距離近了細細一看,才發現於文禮的臉龐與秦將軍的相貌有五六分相似。果真是外甥像舅。


    於文敏兄弟倆,一個脾氣性格與秦家人相似,一個相貌像秦家人,倒也能慰藉秦將軍的思念親人之情了。


    於文敏和於文禮說了讓他也稱沈柏為叔叔。因此於文禮上前行禮道,“文禮,見過沈叔叔,昨日怠慢了。”林子君在後頭抱著於嘉澤,也俯身行禮。


    沈柏也不驚訝,笑著伸手扶起於文禮來。說道,“這聲叔叔我就不客氣的受了,這禮就免了吧。”等看到林子君懷裏的於嘉澤,笑容又深了幾分。


    於嘉澤見沈柏的笑容多了幾分親切,也禮尚往來的,迴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這不是閑話的時候。


    沈柏讓身後的仆從從馬車上取祭品香燭下來。東西似乎堆滿了車廂,紙人、紙馬還有馬車、房子,更不提紙錢了。真是齊全,房子、車子、票子、仆人,齊全了,算的上富庶之家的配置了。


    楊家的仆從也從車上取下香燭紙馬,更多的是吃食,這都是於文敏記憶裏阿爸喜愛的吃食。


    於文禮沒時間去縣裏,隻是清早去野地裏采來的新鮮的野花,帶著清晨露水的濕氣,被林子君細細的整理好了,紮成幾束,整齊的碼放在籃子裏。


    於文禮接過大哥遞過來的食盒,在前麵帶路。於文敏和沈柏也提著東西跟在後頭,林子君抱著於嘉澤跟上,最後是楊家的仆從挑著不易拿的東西。


    一行人慢慢向村西於家的墳塋走去。


    於家人都葬在村西的土坡上,秦靖華的墳塋在東北角上,遙對著坡地下秦家老主君的墓地。父子二人遙望相伴。


    於文禮年年清明、中元、冬至都會過來祭拜,所以墓地打理的很好,隻是孤零零的看著甚是寂寥。


    於文敏與林子君將祭品一一擺好,一壺清酒,兩束野白菊,幾碟果品,眾人依次下拜,都紅了眼眶。


    這老主君不是於家人,不能葬在於家的祖墳裏。隻能在坡腳下尋一處安葬,遙對著坡上的兒子。墳頭朝著東麵定陽的方向。這位被命運坎坷淒涼的人,至死也惦念著親人,想著家鄉。


    沈柏取出將軍親筆寫的祭文,也不讀出來,隻是小心的打開,投進火裏。再跪下一拜,說道,“柳主君,您莫再傷心了。將軍明年將歸,到時親自來帶您迴鄉與秦大人團聚。”說罷再拜,伸手灑下三杯清酒。


    於文禮、於文敏也哽咽著說道,“阿爺莫急,舅舅很快會來接您迴家了,您可以與祖父、大舅團聚了。”


    於嘉澤在最後也閉著眼睛,誠心的祈禱,“您若有靈,請安息吧!很快就可以迴家了。”


    眾人祭拜完,繼續朝坡上走去。


    秦靖華的墓碑上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於門秦氏。於嘉澤瞬間覺得,這太諷刺了。一個男人或者說以一個現代人的觀點來看,這是很討厭的。無論男女在自己的墓碑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寫明,實在太可悲了!萬惡的封建社會,於嘉澤又一次慶幸自己沒重生成哥兒活著女人。


    於文禮、於文敏倆人早已在墳前跪著泣不成聲。兩人一個三年未歸不曾祭拜,並且終於完成遺願,一個昨日讀信的欣喜與感動又湧上心頭,一看到墓碑眼淚就止不住了。


    於嘉澤也忍不住掉了眼淚,想起自己連親自祭拜都做不到的父母,心裏也忍不住悲傷。不過經曆過生死的人,反應要比旁人平淡一些。


    於嘉澤抬頭看到側身避開於家兄弟二人的沈柏,眉頭輕皺了一下。忽然想到這第二件事是什麽了?自家阿爸的小舅,自己的老舅恐怕是想連哥哥的遺骨一起遷走,帶迴定陽。


    即使不太明白這個時空的風俗,隻看這墓碑上的刻字,就知道這事可不是好辦的。不過於嘉澤這年紀,不用操這份心到時候讓老舅自己想辦法去吧。


    於嘉澤想自家阿爺,那個別人話裏自尊自傲的人,應該更想迴道家鄉親人身邊吧,而不是在這裏做一個於門秦氏。


    北地,廣闊的草場上。兩騎駿馬並肩飛奔過來,馬上一人英武俊秀,有殺伐之氣;一人儀容秀麗,氣質狡黠。


    秦靖燁勒住韁繩,停下了,對身旁的人說,“燕然,我知道,哥哥一定很不甘心嫁給那個姓於的,他那麽驕傲有才華,跟那種人在一起怎麽會開心。他隻是為了秦家,為了……我一定會帶阿爸和哥哥迴家的,我也一定會帶外甥,不,是侄子迴家的。”


    那個叫燕然的人專注的看著身旁的人,迴應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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