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駿馬四蹄翻動,長鬃隨風揚。馬背起伏不休,俯身騎在鞍上的張蒙咬緊牙關,縱然急雨如刀,依然直視前方。


    百餘步外的大道上,一架馬車遙遙可見。即便拉車駑馬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駕車的馭夫卻瘋了一樣,催打愈加急切。


    這是由三匹駑馬並列牽引的軺車,兩輪大而車廂小,車廂中間立有一根細柱,撐著可以遮陽擋雨的傘蓋。傘蓋之下,坐著一名中年男子,不必說便是劉岱了。


    軺車因前進太快而劇烈顛簸,車廂仿佛海上浮舟左右搖晃,隱約可見坐在車內的劉岱也隨之東倒西歪,若非他雙手抵死抓牢兩邊的車軾,恐怕早已被甩了下去。


    車廂左右,另有兩名騎士並駕齊驅,他們唿哨著鞭策快馬,不斷試圖接近。


    “好馬兒,快!”


    張蒙在後方看得清楚,輕聲默念,一手輕拍戰馬,一手握緊了劍。


    又追數十步,目之所至,慌不擇路的軺車終於失去控製,橫著衝進道邊泥濘淺潭,激起泥水無數。驚馬脫韁,繼而掙開轡頭。軺車失去平衡,登時朝一側翻倒。


    三匹駑馬先後馳遠,嘶鳴在荒野迴蕩。兩名騎士見此情形均麵露喜色,迅速逼向陷於泥坑的車廂。


    其中一名灰衣騎士握持由手戟改製成的長戟,不便乘馬施展,當先跳下馬背。


    這時候,馭夫從斷裂的車轅處手腳並用爬出來,尚自暈頭轉向,不期長戟冰冷的鋒刃卻已從他後頸猛地刺了進去!


    “噗呲——”


    鮮血迸濺,灑滿地麵,卻又很快被雨水衝開。


    “正主兒呢?”另一名白衣騎士提著環首刀兜馬繞到車廂後方,“哈,躲在這裏。”


    灰衣騎士嗤笑兩聲,挺身揮動長戟,將橫刃狠狠砸上車廂。一時間木屑飛散,從車廂底部同時傳出陣陣慘叫。


    “哈哈哈哈......”


    灰衣騎士肆無忌憚,放聲大笑,然而笑音未落,突覺頭頂陽光頓黯,心知不妙。扭頭急視,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道紅影!


    人馬合一,驀地高高躍起,在滿眼盡是灰白的天地間仿若赤電蛟龍橫空出世!


    棗紅駿馬長嘶落地,灰衣騎士慌忙架起長戟遮攔,可是張蒙輕舒猿臂,劍刃長眼,輕巧地避開木柄,利落地劃過對方的咽喉。


    “呃......嗚呃......”


    長戟落地,這騎士瞪大雙眼,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脖頸,然而從指縫間滲出的血源源不絕,止也止不住,很快在他的身前積成個小血坑。


    “你、你是誰......”


    白衣騎士驚懼交加,看著張蒙如看鬼魅。再看自己的同伴,雖然跪而不倒,不過身體僵硬、雙目失神,顯然已經斃命。


    兩下對峙的微妙時刻,殘破的車廂卻不合時宜地顫動起來,接著自下方縫隙伸出一雙手,使勁向外亂扒。


    “唗!”


    白衣騎士見狀,不顧張蒙,當即吸滿一口氣,利索地向後翻去,順勢滾落泥地。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搶先挾製車下的人。


    雙方相隔雖僅有五六步,可值此千鈞一發之際,上前阻攔已來不及。


    正當時,張蒙看著灰衣騎士屍體背負的短弓,心念電轉,棄劍取弓,搭箭、勾弦、拉弓、撒放,動作行雲流水,無半分滯緩。


    “倏——”


    眼到箭到,不偏不倚,正中那白衣騎士的頸後,箭勢極猛,透頸而出。


    “哇啊啊!”


    白衣騎士手中的環首刀在半空胡亂揮舞了幾下,最後跟著身軀頹然倒地。


    雨飄依舊,天地間複歸平靜。


    等到張蒙深一腳淺一腳,走過深沒腳踝的泥潭來到跟前,白衣騎士喉部兀自冒著血泡,不住抽搐。


    “遇到我,算你倒黴。”


    張蒙喃喃低語,劍鋒輕遞送對方上路。


    與此同時,劉岱也從車廂地下艱難地掙紮了出來,匍匐著大口喘氣。


    張蒙有條不紊地抽出縵布,將手中短劍上的血漬擦拭幹淨,之後利索地插劍迴鞘,走近劉岱,俯身伸手:“明公,賊人已死,請起吧。”


    “啊......啊?是你!”


    劉岱冠斜衣亂,驚魂未定,一派狼狽模樣。抬頭仰視,隔著細細的雨幕,他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忍不住歎了口氣。


    張蒙則迴報以一個微笑,而後扶著劉岱顫巍巍地坐到軺車的斷轅上。


    垂頭喪氣的劉岱一邊無精打采地撣去泥汙整理衣冠,一邊望著幾步外倒在泥濘中的兩具屍體歎息,而後伸長脖子環視茫茫荒野。


    張蒙故作淡然,行禮道:“明公,中東門一別,不想在這裏相見。”


    劉岱目光呆滯,望著遠方出神,過了許久才道:“那夜打我的人,是你吧?”


    張蒙點了點頭道:“不錯,形格勢禁,不知是明公,大為冒犯,請明公海涵。”並道,“我適才救下一個在明公身邊做事的老者,他告訴我明公有難,我隨即快馬趕來,為的就是將功補過。”


    劉岱冷眼看來,道:“那日在中東門,你怎不將功補過?”看來仍未能釋懷。


    說話之時,大道上馬蹄聲碎,兩騎匆匆忙忙趕來。


    張蒙下意識將手扶上劍鐔,然而看清對方的麵孔,又將手慢慢放了下去。


    來的是兩個中年儒生,經劉岱介紹,一人名叫王彧,一人名叫萬潛,都是劉岱的親信,跟著劉岱一起去兗州。聽劉岱字裏行間的意思,等到他正式走馬上任,這二人將分別擔任刺史屬下別駕從事、治中從事這樣的高級佐官。


    王彧斜睨了張蒙一眼,覺著是個武夫,沒有理會,翻身下馬徑直走到劉岱麵前。他雖然同樣因混亂衣冠不整,心亂如麻,但還是遵循禮節,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主公,你沒事就好。”


    劉岱白他一眼,沒好氣道:“沒事?我腿斷了,好什麽好?”


    王彧與萬潛相視大驚,張蒙輕咳一聲,接過話:“明公,我剛順手摸了摸,應當沒斷,隻是傷了皮肉而已。”


    “傷了皮肉......而已?我可是痛得緊呐!”劉岱一手輕撫著腿,一手扶額,“車駕已毀,我身受重傷,此去昌邑尚有千裏,何時方能抵達......”


    兗州刺史部治所位於山陽郡,昌邑縣則是山陽郡首邑。又因山陽郡起初稱昌邑國,所以時人口頭中“昌邑”二字約定俗成既可指代昌邑縣,也可指代整個山陽郡。


    劉岱話音未落,張蒙忽然神情大肅,往他身後看去。劉岱見此情形,隻道是又有賊人自後方襲來,大為慌張,顧不上痛楚,彈身而起急要避走。


    誰知張蒙轉瞬間展眼舒眉,就像鬆了口氣,劉岱三人順著他目光看去,但見一個小黑點由遠及近,隻是一隻受驚亂竄的麅子罷了。


    “你......”


    劉岱迴過神,臉漲得通紅,想要指責張蒙,然而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得咽了下去,忿忿瞪著張蒙。


    張蒙好整以暇,反而關切:“明公,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劉岱重重應了聲,氣唿唿地坐迴車轅。


    “主公,沿著大道向東再走二十裏便到了偃師縣,可讓縣中提供軺傳。”軺傳專指驛站中的軺車,萬潛侍立在側,輕聲提議,“時下天色將晚,再遷延下去,入夜前未必能趕到縣城。時節不寧,夜行雨路,非上策也。”


    王彧也勸道:“這附近多有賊人遊蕩,不知什麽時候就圍攏過來,還是速速離開為好。”


    然而劉岱並不迴答,而是抬頭望著來時道路,麵露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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