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瓏耐心地蹲守在屋頂之上,約莫半個時辰後,那曲調終於婉轉低吟地飄然而來,如泣如訴,如笛如笙,雖不甚真切,卻令聽者哀戚,聞者落淚。


    靈瓏深深地凝眉,足尖輕點間,縱躍而起,朝著極遠極西的角落飛去。那個方位赫然便是冷宮的方向,也是小姐們初入宮門時,被崔嬤嬤明令禁止靠近的地方。


    可是靈瓏等不了,她覺得有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著她。她想去探探究竟,想看一看用勾魂曲求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隱世家族的人。


    靈瓏運起飛仙步,竭力飛行,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終於攀在了冷宮的牆垣上,而那越來越虛弱的勾魂曲,卻偏偏在此時消失了。


    靈瓏頓覺懊惱,攀在牆垣上猶豫片刻,便開始一宮一殿,一亭一院的尋找著。


    可是冷宮著實太大了,庭院又很多,靈瓏耗費了許久的時間,仍舊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她頹然地歎了口氣,索性找了處廢棄的閣樓停靠,卻從臨近的院落裏隱隱傳來了痛苦的呻吟聲。


    靈瓏略微沉吟片刻,順著屋脊滑翔而落,卻見那院落裏堆滿了幹柴、稻草之物,而院落正中卻放置著一口頗為可觀的大甕。隻那甕口的位置上……


    靈瓏匍匐到牆壁上眯眼打量,卻見那翁口的位置上,赫然便是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彘。


    當“人彘”這兩個字在靈瓏的舌尖翻滾時,她險些從牆壁上滑落下去。她咽了咽口水,仿佛能聽到自個兒砰砰作響的心跳聲,她下意識地掃了眼四周,唯恐那心跳聲引來了巡邏的士兵。


    那人彘似乎察覺到了異常,竟然緩緩地動了。她將頭顱慢慢地轉向靈瓏,靈瓏抬眸去看,立時嚇得緊緊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個兒會叫喊出來。


    那人彘臉上、發上,凡是看得見的地方,皆爬滿了蛆蟲。那蛆蟲熙熙攘攘,在那殘破不堪的身子上拚命地蠕動著,掙紮著。那人彘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可剛剛掀開了唇角,口腔裏便立即被成群的蛆蟲占滿了。


    靈瓏頓覺胸腔內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她有些不敢去看,有些不忍去麵對,耳朵裏卻忽然充斥著那人彘痛苦的嗚咽聲。


    靈瓏頓時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那聲音,便是勾魂曲的嗚鳴聲,原來不是笛子不是笙,竟是用嘴巴生生吹奏出來的音調。


    靈瓏瞬間明了,難怪那曲調是斷斷續續的,也難怪,她隻能勉強攪了人心神,卻連一個能救她出去的人也喚不來。


    靈瓏無意識地滑落一行清淚,她胡亂地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從衣袖裏掏出短笛用內息吹奏起來。空氣中根本聽不見響動,可那蛆蟲卻從人彘身上劈劈啪啪地掉落到甕中,發出叮叮咚咚地落水聲。


    少時,靈瓏終於停止了吹奏,也終於看清楚了那人彘的臉麵,如果那尚能稱得上臉麵的話。人彘的臉早已被蛆蟲咬爛,連眼角的邊緣也是血糊糊的模樣,隻一雙眼睛澄澈無比,帶著濃濃的祈求和悲哀。


    靈瓏忽然間知曉,她不求活著,她不想出去,她隻是在求死。可是靈瓏猶豫了,她不知曉這女子在此處困了多少年,不知她為何還活著,可她心間隱隱發顫,那顫動告訴她,她不能死,起碼不能死在自個兒的手上。


    靈瓏從懷裏掏出內息丸,朝著那女子揮了揮手。那女子起初還眨著眼睛拒絕,但見靈瓏十分堅持,她最終還是張開了嘴巴,隻那嘴巴一張開,竟滿滿都是蛆蟲的屍體。


    靈瓏立即移開了視線,拚命將湧到喉部的酸澀之氣狠狠咽下,迴身後,卻麵色如常地將藥丸彈進女子微張的嘴巴裏。彈了約莫有*顆的樣子,才終於將小瓷瓶收迴了懷中。


    靈瓏深深地歎口氣,無論如何,這內息丸,好歹能讓女子支撐數些時日。隻那消蟲防蟻的藥粉,她未曾帶在身上,怕隻能明日入夜後再跑一趟了。


    那女子微微勾唇,似乎是笑了,接著便咿咿呀呀地開口說話。


    靈瓏聽不真切,待要躍進院落細細分辨時,外牆內卻響起了整整齊齊的腳步聲。


    靈瓏頓時一驚,竟是大內侍衛來巡查了。她斂了衣袖,才要翻身越上屋簷,肩膀處卻微微一沉。她格手去抓,卻被那人攬緊手臂抱了個滿懷,下一瞬便被帶離了冷宮,來到了湖心小島上。


    靈瓏甫一著地,連忙躲到角落裏嘔吐起來。她捂著腹部拚命嘔吐著,似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才能罷休似的。可她終究還是停止了嘔吐,狼狽地靠在山石上喘氣。


    墨連漓悄然將絲帕遞了出來,靈瓏抬手接過,軟綿綿地說了聲“多謝”,直接用絲帕捂住了口鼻。


    墨連漓淡淡地搖頭,取了長簫在唇邊細細吹奏著,曲調飄飄蕩蕩,竟是引眠曲。


    靈瓏漸漸平靜下來,趔趄著站起身,看著微微蕩漾的湖麵發呆。今夜沒有月光,自然談不上賞景,可她寧願吹著冷風,也不願意迴梅蘭閣去。


    墨連漓吹完曲子,右手一甩一揮間,那長簫便迴到了腰際。他將雙手背在身後,悄悄站立在靈瓏身側,緩緩開口道,“她是父皇的佟妃。據說被宮女發現她掐死了十二皇子,之後便被父皇處以人彘之刑,打入了冷宮。”


    靈瓏用力地握了握自個兒的胳膊,沙啞開口道,“十二皇子是誰的孩子?”


    墨連漓沉默片刻,微微歎氣道,“是佟妃的孩子。若現在活著,便與瓔兒一般大小了。”


    與瓔兒一般大小,便是將近十一歲了,如此說來,那佟妃竟在甕中活過了十餘載了。


    靈瓏頓覺渾身發冷,她緩緩蹲下身子,緊緊地抱住膝蓋,望著墨藍色的湖水輕聲問道,“墨連漓,你經常去看她嗎?”


    墨連漓頷首低語道,“偶爾會去,遠遠看上一眼罷了。有時候為她吹首曲子,她最愛的曲子,便是那首引眠曲。抱歉,當初在屋頂上對你撒了謊。”


    靈瓏搖搖頭,佟妃會吹勾魂曲,還教會了墨連漓引眠曲,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和隱世家族扯上了關係。可是,除了師父,她對隱世家族的一切都很陌生,甚至從離開迴音穀的那一日開始,她才將自個兒歸屬為隱世家族的後人。


    靈瓏悠然地歎了口氣,伸出小手揉捏著隱隱作痛的中庭穴,如果師父在這裏,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吧。


    墨連漓緩緩蹲坐下來,拍了拍靈瓏細小的肩膀,難掩關切道,“靈瓏,時辰不早了,且迴去吧。明日也莫要再去了。”


    靈瓏詫異抬眼,墨連漓卻扯著她的手臂直接飛到了夜空中。


    大內侍衛仍舊在有條不紊地巡視著,靈瓏隨著墨連漓躲在樹梢上,待侍衛隊走遠後,才飛身朝著西嵐宮而去。


    少時,墨連漓將靈瓏輕輕地放在了屋頂上,望著冷宮的方向輕歎道,“那甕中的水本就是培育蛆蟲的,你即使想滅也滅不完的。且你今日滅了,明日便會被人知曉,莫要衝動行事才好。”


    墨連漓交代完,踩踏著屋脊,跳躍而去。


    靈瓏卻看著墨連漓的背影久久凝眉。佟妃分明沒有行動能力,冷宮裏為何會守衛森嚴呢?還有那甕中的水,是怎樣的恨意,能促使乾帝如此折磨一個女子呢?還有,便是墨連漓,他為何要違背皇上的旨意呢?


    靈瓏想不明白,隻覺頭痛欲裂般地難受。她翻身躍下屋簷,先去隔壁房間看了看翠濃和冰兒,見她二人睡得頗為安穩,這才帶著重重的心事返迴了臥房內。


    天色終於還是緩緩亮了起來,靈瓏一夜未合眼,精神卻是極好的。她起身去打了一桶水進來,才灌了一壺放到爐火上燒煮,翠濃和冰兒終於疲憊倦怠地起身。但見靈瓏竟然出現在外間,還親自燒著水,頓時唬了一跳。


    翠濃忙上前將靈瓏扯離火爐邊,擰了眉頭,屈膝告罪道,“小姐,皆是奴婢走了困倦,倒勞累小姐親自燒水。奴婢失職,請小姐責罰。”


    冰兒見狀,連忙靠在翠濃身側屈膝道,“小姐,奴婢懶怠了,竟險些誤了事,但憑小姐處置。”


    靈瓏搖頭輕笑,將翠濃和冰兒扯將起來,微微調笑道,“本就是我起早了,怎的二位姐姐偏要將錯處往自個兒身上攬呢。瓏兒慣常見過撿便宜的,倒沒見過姐姐們這般撿錯處的。”


    翠濃和冰兒相視一眼,扭頭看向桌案上的沙漏,竟堪堪隻到寅時。


    翠濃悄然鬆了口氣,順手將冰兒扯了起來,仔細打量著靈瓏疑惑道,“小姐,怎的這早晚便起身了?”


    靈瓏微微垂眸,勾挑著鬢角的長發輕笑道,“唔,昨日睡得極好,這會子便覺得精神極好,索性便起身了。翠濃姐姐,今日瓏兒自個兒梳洗便是,你且帶著冰兒姐姐迴屋休息去吧。”


    翠濃搖頭笑道,“我的好小姐,你可別鬧了。咱們與小姐一處吃喝倒也罷了,豈有小姐自個兒忙活,做丫頭的倒敢蒙著被子睡大覺的道理。仔細傳揚出去,旁人倒笑話你。冰兒,快,與小姐取那套繡金絲雀的月白衣裳來,今日梳羅蘭髻便可。”


    冰兒脆生生地應了,姐妹二人到底將靈瓏伺候熨帖,且送去與梅菲兒等人會合,這才被靈瓏催促著,返迴梅蘭閣補覺。


    梅菲兒等人見狀,也連忙遣了自個兒的丫鬟迴去休息。


    蘇豔洛卻凝眉嘟囔道,“今兒這是怎麽了?難不成連丫鬟也開始鬧起擇席的毛病不成?”


    柳詩涵趴在柳詩韻肩頭強撐著眼皮附和道,“唔,豈止是丫鬟啊,本小姐也不太安枕,險些睡過了時辰。唔,隻這會子,一沾枕頭便能睡著的。”


    靈瓏悄悄瞥了眼冷宮的方向,她定是耗費了所有力氣才奏了那般長的曲子吧。


    靈瓏歎口氣,但見小姐們越聚越多,連忙挽著梅菲兒的手腕笑道,“梅姐姐,咱們快走吧。今日是新年開課的頭一個早課,莫要讓左夫子抓了頭名才好。”


    梅菲兒輕輕頷首道,“說的是,隻怕這會子左夫子正拿著戒尺蓄勢待發呢。”


    小姐妹嘻嘻哈哈地笑著,成群結隊地奔上書房而去,靈瓏卻忍不住再次迴頭看去,卻見那視線正中的屋脊上,站著昂首挺立的墨連漓。


    墨連漓似乎發覺了靈瓏,便將長簫拿在手間揮了揮。


    靈瓏微微歎口氣,墨連漓是在提醒她不準再去嗎?可她如何放得下,她又怎能放得下?


    靈瓏收迴視線,挽著梅菲兒的手緩緩前行,隻那微垂的眼眸裏,到底多了些許深邃之意。


    午膳時,皇後照例派人送來了膳食,竟比尋常時日多了好幾倍。


    靈瓏眨眨眼,沉吟片刻後,便直接將宮女們留在了門外,索性吩咐冰兒和翠濃將所有桌幾搬到梅蘭閣外,拚湊起大大的方桌來。不但將梅菲兒等人請了來,還將閣樓裏的小姐們皆招唿了過來。


    小姐們十分詫異,靈瓏卻挽著衣袖,淺笑盈盈道,“諸位姐姐,皇後娘娘體恤咱們未出年節便來讀書,竟派了崔嬤嬤帶著膳食來慰問咱們。姐姐們快請坐,莫要辜負了皇後娘娘的厚愛才是。”


    小姐們相視一眼,綠色衣衫的楚芊芊卻遲疑開口道,“靈瓏,真的是皇後娘娘的意思嗎?怕是你一個人受了皇後娘娘的封賞,倒借著皇後娘娘的旨意來打發咱們吧?咱們雖不是皇親貴胄,精細吃食卻不是沒見過的。”


    崔嬤嬤掩著絲帕暗暗點頭,難為秋月特意找了個伶俐的丫頭來出頭,這小嘴倒不是白瞎的。


    靈瓏搖頭輕笑,上前挽著楚芊芊纖細的雙手道,“瞧楚姐姐說的。皇後娘娘是出了名的節儉勤勉,就算真的要打賞靈瓏,賞三五道禦膳便盡夠了。可楚姐姐瞅瞅,眼前這些吃食,莫說吃上一天,就是吃上十天半個月,靈瓏也吃不完的。楚姐姐還是莫要玩笑的好。”


    楚芊芊頓時噤了聲。梅菲兒卻朝著崔嬤嬤打量一眼,緩緩開口道,“嬤嬤,這膳食可真的是皇後娘娘賞賜臣女們的?”


    崔嬤嬤噎了一下,卻不得不故作爽朗地開口道,“小姐們且用吧。這大年下離家,甚是辛苦。過會子寒涼了,豈不是辜負了皇後娘娘的厚愛?”


    崔嬤嬤雖未曾明言,到底還是迴應了靈瓏的話。小姐們相視而笑,熱熱鬧鬧地圍著桌子吃起膳食來。


    楚芊芊得了崔嬤嬤的暗示,便也悄悄地坐上了席麵,倒似方才的事兒從未發生過一般。


    靈瓏見崔嬤嬤強撐著笑意侯在一旁,起身朝著崔嬤嬤屈膝行禮道,“嬤嬤,這會子時辰不早了,不若將秋月姑姑喊過來,一起用些個可好。索性膳食頗多,小姐們素來食量小,莫要辜負了娘娘的一番心意才是?”


    崔嬤嬤尷尬地擺手道,“小姐們用吧,嬤嬤自有嬤嬤的膳食”,說罷,腳步淩亂地離了梅蘭閣。


    靈瓏撇嘴輕笑,梅菲兒卻點了點她的額頭失笑道,“你呀,且莫要喜形於色了。”


    靈瓏忙收斂了得意之色,隨著梅菲兒入了席。


    眾位小姐對皇後娘娘自然是歌功頌德,靈瓏嚼著禦膳美食,時不時地應和兩句,場麵倒是難得的歡愉。


    開學後,上書房的課業越發重了些。靈瓏完成課業,時辰已然不早了,她在榻上翻來覆去,卻久久難以入眠。


    良久後,靈瓏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召喚了一隻小倉鼠,自去丞相府送信兒去了。


    丞相府的燈盞熄滅了不少,靜心閣的小佛堂卻閃爍著燭光。


    古靈兒執著佛經誦念,倒是並未休息。但見一隻小倉鼠在佛堂外探頭探腦,不由勾唇輕笑,這小丫頭,才離府一日便想家了不成。


    古靈兒不無甜蜜地想著,將食指捏在掌心裏咕咕唧唧地響著,那小倉鼠聽見動靜,大著膽子爬到了古靈兒的手上。


    古靈兒摸了摸小倉鼠的毛發,小倉鼠愜意地翻了個身子,這才吱吱吱吱地轉述著靈瓏的話。


    古靈兒聽完,臉色瞬間白了。她捏著佛珠叨念一陣兒,扯著小倉鼠重新敘述了一遍,待確認無誤後,便從石桌上取了點心遞給小倉鼠,手裏的念珠卻越捏越緊,越捏越用力。少時,那念珠竟然直接斷裂開來,劈劈啪啪地滾落了一地。


    福嬤嬤聽見動靜,連忙跑進來看,才要俯下身子撿拾那念珠,古靈兒卻搖頭揮手道,“嬤嬤,且放著,明日再來收拾吧。”


    福嬤嬤垂首稱是,見古靈兒似乎心事頗重的樣子,忙退出佛堂細細守在門口。


    “勾魂曲,佟妃”。


    古靈兒頹然地靠在榻子上,望著佛像悠然地低語道,“介嵐,你竟還在皇宮裏嗎?可你定然是不好的,乾帝那般陰狠,他如何能讓你活得舒坦呢?”


    古靈兒緩緩地歎了口氣,見那小倉鼠瞪著眼睛侯在一旁,忙將它捧進手心裏細細叮囑一番,待小倉鼠溜著牆邊消失後,這才拖著沉重地腳步離開了小佛堂。


    ------題外話------


    寫前半段寫得小巫汗毛直豎,嘶,晚上寫這樣的內容果然很酥、很驚悚啊,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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