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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那一場戲, 果然是演給他看的。原來從一開始, 她就打算利用他。


    薑鬱眼中波瀾盡散,一雙眸子也恢複到一貫的冰封冷冽。那一點希望破滅,他反而能更加冷靜的思考。


    “皇上到底在掩飾什麽?”


    毓秀望著薑鬱咄咄逼人的臉,錯覺自己迴到了一直被他壓製的十五歲以前。


    薑鬱見毓秀麵上閃過一絲慌亂,便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是我高估了自己, 也高估了薑家對你的影響。會讓你發瘋自殘的, 從來都不是敵人。你要我幫你,就要對我實話實說。”


    他果然還在糾結今晚的事。他為她破例的代價,就是要他對她敞開心扉。


    薑鬱瀟灑地在她麵前擺下一個賭局,毓秀知道她麵臨的是一場豪賭, 賭贏了,事半功倍, 賭輸了, 輸的就是這一整局。


    “伯良可曾全心全意相信過誰?”


    薑鬱一皺眉頭,“皇上為什麽這麽問?”


    毓秀又湊近他一些,近到兩個人隻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從小到大, 你全心全意地相信過誰嗎?認定他永遠不會欺騙你,背叛你,離開你。”


    薑鬱恍然明了毓秀說的是誰, 禁不住將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皇上與華硯之間的全然信任猶如天下至寶, 並不是人人都有這個運氣。”


    毓秀自嘲一笑,“伯良既然把全然信任比作天下至寶,就該知道它的難能可貴。”


    薑鬱冷眼看毓秀臉色,終於明白他從一開始就感覺到的違和之處在哪裏,他猜到毓秀的失控是為了華硯,卻萬萬沒想到她是自覺受到了華硯的背叛。


    以毓秀與華硯的親近程度來說,他離開她就是背叛,華硯在外遇害,離開是被迫,毓秀並非怨天尤人的秉性,不會失去理智,淪落到拿死物發泄。


    思來想去,今晚的種種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毓秀認定華硯離開她並非他被迫。


    這個猜想太過大膽,讓人心驚膽戰,如果這是真的,那一局掀翻的棋就並不是他原來以為的那麽簡單。


    薑鬱麵上不動聲色,額頭卻浮上一層冷汗,他分明感覺到自己脊背一陣陣發涼,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


    “逝者已逝,不管他做了什麽事,皇上都該寬心才是。”


    毓秀愣了一愣,苦笑道,“你猜到我是為了華硯?”


    薑鬱也笑,“皇上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臣若是還猜不出,豈不蠢鈍至極。”


    毓秀幽幽一聲長歎,半晌沉默後,才又開口道,“今日我去見神威將軍,她對我說了一件事,我雖傷心,卻還能安慰自己不必盡信。可就在今晚,有另一個人同我說了幾乎同樣的事。”


    神威將軍也知道的事,應該不會是他料想的那種情況。


    薑鬱半信半疑,再試探一句,“怪不得皇上從永祿宮之後迴來便大發雷霆,臣鬥膽一問,讓皇上傷心的事到底是什麽事?”


    毓秀吞吐半晌,笑容越發無奈,“今日我見過紀詩才知道,原來華硯心裏早有打算,他預備辦完這趟差事迴來,就請命出宮,前往邊關。”


    薑鬱細細打量毓秀的神色,她說的顯然不是他最擔憂的那種情況,他卻不能心安。她才剛說的事,三分像是為敷衍他隨意編造出的話,即便是真,也並非全部實情。


    華硯是何等人才,誌向絕不止於深宮,這是薑鬱一早就認定的,毓秀說他有心拋棄祿位,前往邊關,的確有這個可能。


    得知華硯打定了主意離開自己,對毓秀來說的確算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在她身邊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他的陪伴,她大概已經不知道失去他會是如何一片光景。


    如果華硯真有心從戎,薑鬱會懊惱自己的失算。他從前以為,無論華硯犧牲到何種地步,他都會時時處處以毓秀為先,他對她的感情,雖隱忍,卻並非不深刻,即便犧牲掉一生的誌向抱負,他也不會離開她。


    莫非是他高估了華硯對毓秀的感情,高估了他認定的那一條看似堅不可摧的紐帶的韌度,又或許,是他高估了華硯容忍的品性。


    眼前的謎團撲朔迷離,實情如何,日後自見分曉。薑鬱強打精神,把千頭萬緒的念頭全然清空,轉念去想眼下的事。


    毓秀見薑鬱臉上的表情漸漸鬆弛,知道他對她的話信了幾分。這一出戲,本就是將計就計,她所說是假,她所感是真,傷心是真,絕望也是真。得知那個永遠都不會背叛她的人的背叛,擊毀了她對人性善的最後一絲殘念,這天下間,沒有任何一種感情經得起利益的敲打,人與人之間,隻有無窮無盡的相互利用,各自盤算。


    薑鬱望著毓秀的眸子,她眼中的情緒複雜難名,讓人捉摸不透,比起不久之前,她不加掩飾的落寞與絕望,他反倒更不知如何麵對。


    “自臣進宮的第一日起,子嗣的事就如陰雲一般籠罩在你我頭頂。我想要你不假,卻不想你被迫委身於我。”


    此時若順水推舟,她想要的那句話便唿之欲出。


    毓秀卻輕歎著說一句,“我也並非全是被迫,隻是不想在這種朝局下,為了利益同你在一起。”


    薑鬱目光閃了一閃,隻覺得她這一句倒比從前那些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語更讓人動容。


    “你我之間的情誼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薑壖想要皇家血統的後嗣,我們順遂他的心意便是。”


    毓秀明知薑鬱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隻等她點破,“伯良是說,你我隻需在人前做出恩愛的表象,以假孕欺騙薑相?”


    假孕……


    她到底還是把這兩個字說出來了。


    薑鬱苦笑著點點頭,“皇上早知我的秘密,你我性命相連,同氣連枝,薑壖要的臣權,不是罵名,除非皇上行事激進,處處緊逼,他還是會對你禮讓三分。”


    毓秀冷笑道,“眼下看來,安心做一個傀儡,才能保全皇位。以我一貫懦弱的秉性,不會不懂以卵擊石的道理。”


    薑鬱在心裏冷笑,時至今日,他不會蠢到把懦弱兩個字安到毓秀頭上。


    無論如何,毓秀願毫不掙紮地妥協,將禮部拱手相讓作為同薑壖講和的條件,對他的大局來說隻有益處。


    兩人各懷心事,暗裏自有想法,毓秀雖達到目的,卻痛的像被人剝了一層皮;薑鬱也如鯁在喉,十分別扭。


    除非毓秀見到華硯的屍體,親眼看著他下葬,她對他的執念才會真正消磨。


    愛也好,恨也罷,沒有什麽是時間改變不了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


    毓秀夜半從永祿宮負氣離去,又砸翻整個金麟殿的事,第二日就在合宮傳遍,侍從們親見薑鬱出馬安撫盛怒龍顏,便篤定是陶菁得罪了毓秀,恩寵不再。


    日複一日,反倒是帝後一雙越發伉儷情深。


    那夜之後,毓秀的確一步不曾踏入永祿宮,陶菁在勤政殿伺候筆墨的差事也被撤了。紀詩帶密旨隨大理寺少卿前往林州,也被宮人傳作連坐領罪。


    不止永祿宮,除了在薑鬱處留宿,毓秀就隻在金麟殿,夏末將近,她也再沒見過洛琦。


    這中間又有封妃大典,舒嫻進宮,住在舒雅原住的儲秀宮。


    舒嫻進宮之後,毓秀並未召寢她一次,寥寥一起用過兩膳,也是同薑汜一起。


    薑鬱為避嫌,不曾單獨見過舒嫻,偏偏他每日去勤政殿見毓秀,都能與舒嫻擦肩。


    三番兩次,他也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要他難堪。好在舒嫻行事還有分寸,謹守底線,不曾做出什麽逾矩之舉。


    崔縉重病在家,賀枚革職待辦,刑部前往林州的一幹人在一月之間撰寫詳細的調查案卷,寫奏折迴京請毓秀降旨,將賀枚與崔勤押送迴京受審。


    毓秀細細看了那一份卷宗,不出所料,刑部調查的結果與她之前料想的幾近吻合。賀枚被打成刺殺華硯的主使,崔縉則是謀殺欽差的主謀,兼有二人來往印信,人證物證皆有來曆,想翻案比登天還難。


    幾位刑官刻意趕在秋審之前要一個定論,毓秀明知她若下旨宣賀枚等進京受審,就是變相要他們的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看似無力迴天,能做的隻有盡力拖延。


    毓秀在朝上聽眾臣上奏,故意裝作猶豫不決,散朝之後,又將兩位宰輔、刑部尚書與大理寺卿傳到勤政殿。


    淩寒香話說的模棱兩可,遲朗也隻說等人進京之後三堂會審,再做定論。


    毓秀心知遲朗的苦衷,證據是刑部供上朝廷的,他無論怎麽說怎麽做,都是錯,若想明哲保身,隻能佯裝糊塗。


    大理寺與紀詩等雖查到一些證據,卻按照毓秀的吩咐,按下不動,程棉明知毓秀有棄子求和之意,在薑壖麵前,便不得不屈身,沉默不發一言。


    薑壖力薦速辦,其餘三臣隻能幫毓秀極力拖延。


    明知結果糾纏,卻要周旋,實在煎熬,毓秀諾諾與薑壖消磨一個時辰,歎息著說一句,“雖證據確鑿,這事也急不得。死的是欽差,涉案又是兩名朝廷大員,若倉促處置,唯恐對朝局有損。不如叫刑部再詳查些時日,務必做到無半點紕漏,十拿九穩。”


    薑壖一皺眉頭,“刑部送迴朝廷的案卷,臣反複研讀過,條理清楚,前後明白。去林州辦案的刑官一貫謹慎,若非無紕漏,十拿九穩,他們怎麽敢上報朝廷。證據確鑿,皇上何必反反複複叫人再查。即便複議,也該等賀枚入京,三堂會審聽他本人證言。”


    毓秀扶著額頭對著薑壖苦笑,“薑相說的句句在理,奈何朕就是這麽一個搖擺不定的秉性。連日來的變故,林州事出,欽差遇刺,朕已身心疲憊,滿心絕望,請薑相容我喘一口氣。”


    她越是示弱,薑壖越惱怒,“皇上心疼殿下,更該及早為他討迴公道,還天下一個道理。莫非到了這種時候,皇上還想迴護崔縉與賀枚。”


    毓秀一臉無措,連連擺手,“朕隻相信真相,不論私情,若說我對崔縉與賀枚有不忍,也是念在其多年為臣,恨其不爭。他二人若真如刑官禦史奏報彈劾那般陰狠毒辣,喪心病狂,天下人不禁要發問,此種敗類是如何做到這般高位。何澤身為天官,又是如何執掌吏部,不察梁蛀。朕說緩一緩,讓一讓,並不是為了偏袒誰,隻是為了朝廷的顏麵。”


    薑壖被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塞了嘴,才要反唇相譏,淩寒香就出麵勸道,“皇上說的不無道理,天理昭昭,誰是罪人,逃不過刑司一審一罰,皇上不急於處置崔縉賀枚,是忌憚黔首之言。天下百姓得知欽差遇刺,已詬病朝廷軟弱,若得知幕後主使是朝中手握大權的重臣,恐怕會對朝廷庸人用人心生不滿,雷厲風行料理此事,大肆昭告天下,難免動搖人心,不利今明兩年恩科取士。不如叫三法司低調行事,暫緩一緩。”


    薑壖麵色鐵青,“淩相說緩一緩,莫非要緩到明年恩科殿試之後,在大考之年秋審問斬。”


    淩相微微一笑,才要迴話,毓秀就在上首提聲道,“薑相與淩相少說一言,朕心亂如麻,又犯了頭痛症,此事容後再議吧。”


    薑壖見毓秀扶著額頭不像是裝病,猶豫半晌,終究沒有再咄咄逼人。


    淩寒香見薑壖意有妥協,便對遲朗使個眼色,遲朗笑著開口道,“林州案是刑部一手操辦,沒有人比臣更想要一個結果。皇上與淩相說暫緩並非不處置,隻是要在林州的刑官謹慎複查,確保萬無一失。此事臣會親自督辦,一有迴複,再請旨行事。”


    薑壖冷笑著看了看遲朗,又瞄一眼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程棉,“皇上要慎查,臣又怎會不複議。皇上焦心勞力,龍體抱恙,務必寬心保養,莫叫我等做臣子的憂心。”


    一言既出,塵埃落定。


    淩寒香三人都順著薑壖的話勸毓秀多多保重。


    毓秀明知薑壖諷刺她少年白頭,卻也隻能一笑而過。


    四人一同退出勤政殿,薑壖與淩寒香結伴走在前,程棉與遲朗故意走慢幾步。


    遲朗見程棉麵有憂鬱哀傷之色,便小聲勸他一句,“大理寺此一番去林州並非一無所獲,元知暫且忍耐,來日必有水落試圖的一日。”


    程棉望著遠處薑壖的背影,一聲輕歎,“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遲朗凝眉歎道,“元知擔心皇上的身體?”


    程棉滿心皆哀,“多年之前那個雨夜,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華硯站在她身後為她打傘,一對金童玉女,何等英姿,如今一身死無全屍,一心傷不可複,為臣的不能為上分憂,刑官不能分辨是非曲直,你叫我如何咽得下這一口氣。”


    遲朗不曾受毓秀重恩,窮極一生也無法感受程棉所感,可他如程棉一般明了為臣不得為上分憂,為刑官不得還天下公道的痛處,心中失意,麵上還要故作笑顏寬慰程棉,“宰相肚裏能撐船,元知是皇上寄予厚望的人,你若這般心正口直,不懂容忍變通,這一生便隻能做一個刑官。”


    程棉冷笑道,“敬遠要我像薑壖一般十年人鬼麵,百般皆圓通,我是萬萬做不來的。”


    遲朗笑道,“朝廷既然有左右宰相,二人必定一方一圓,才好輔助皇上做事。你做不來那個圓人,就隻能做那個方人,可這所謂的方圓宰相,也不可內方外方,內圓外圓,圓滑融通心必端正,你這冷峻高潔的也要適當掩藏自己的棱角才得人心。”


    程棉似笑非笑地看著遲朗,“敬遠深篤為官之道,不如你去掙那個宰相做。”


    這原本隻是一句略帶譏諷的玩笑,遲朗卻哀哀一歎,“你我入仕為官,誰不想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可我深知皇上的用人之道,我既非她嫡係,有不曾受她重恩,況且她從來都忌諱我圓滑搖擺的行事風格,準我執掌一部已是極致,唯恐我終其一生,她也絕不會再容我進一步。”


    話說的悲涼,自然不是遲朗的隨口之言。


    程棉在一旁聽著,雖為其哀,卻難免心生疑竇,“敬遠就是因為這個,才遲遲不肯對皇上敞開心扉,十分輔佐?”


    遲朗生怕程棉疑心,忙搖頭晃腦敷衍一句,“我自問為官到今日,不曾愧對獻帝,愧對皇上,我與元知不同的,隻是我雖也願以命忠君,卻也隻是一個忠字。”


    程棉目光一閃,皺眉冷笑,“這話是什麽意思?”


    遲朗嗬嗬笑道,“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到像元知一般,深藏一腔熱愛,對皇上的喜悲感同身受,夜夜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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