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料到崔縉會為賀枚辯解, 他自然是不能放過借機打壓他的機會的, “朝野內外誰人不知,尚書大人是賀枚恩師, 皇上登基之前,他一直對你仰仗尊敬,要說你二人不和,也隻是近兩年才有的事。”


    崔縉一皺眉頭,正色道, “何大人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何澤嗬嗬笑道, “如今想來,崔公與賀枚的種種不和, 似乎也有蹊蹺。”


    他一邊說這話,一邊拿眼瞟著毓秀。


    毓秀若無其事地迴看何澤,之後又故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薑壖,見薑壖正對著她冷笑。


    嶽倫與南宮秋在殿下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這些人恐怕已經懷疑賀枚的身份, 他在之前的一年之間得罪禮部上下的□□, 以及她把他調到外省的動機。


    至於這個早有多早,細細思量實在讓人驚懼, 莫非在她以為瞞天過海的最初, 薑壖就已經開始著手布這個局。


    單以時間推算, 劉家那一樁冤案事出絕不隻發生在一朝一夕。


    在她做監國的那兩年以及在她登基之後的一段時間, 薑壖並沒有拿出十成的戒心防備她, 這不僅僅是她的感覺, 而是確鑿的事實。


    毓秀韜光養晦, 事事低調,薑壖與舒嫻都曾認定她軟弱可欺,並無大誌。


    可既然他們撒下爭奪禮部與來年科舉清流的大網,就證明薑壖的布局人並沒有小看她。


    何止沒有小看,分明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氣要讓她萬劫不複。


    至於那個躲在暗處的人是在什麽時候變了態度,開始提防她的一舉一動,毓秀並不能確定。


    毓秀心裏是有懊惱的,她懊惱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原來不是對手小看了她,讓她有機可乘,而是她小看了對手,讓對手占盡先機。


    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她留存的最後一個殺招,除非不得已,她也不想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


    高手對弈,要麽一子不傷,若下定了決心拚盡所有,戰場上注定要滿目瘡痍。


    崔縉見毓秀要開口為他解圍,就搶先說一句,“我西琳的的士子都是天子門生,就算我曾與賀枚有過幾日同僚情分,也萬萬不敢妄稱是他的恩師。崔縉為官三十年,從未有一刻妄圖網羅結黨,何大人說話要注意分寸。”


    何澤冷笑道,“崔公與我一朝為官,同為一部尚書,你該知道我一向謹守分寸,從不曾逾矩。指責賀枚為保大人犯下滔天罪行的是林州的九位欽差,我一個在京的官員怎麽會知道實情如何,才剛的幾句話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林州那九位監察禦史聯名上的奏章雖沒有點名賀枚在京中的靠山和他要保護的對象就是崔縉,可但凡在朝為官,誰都猜得到那封彈劾書真正針對的人是誰。


    崔縉坦然望著何澤,失聲冷笑道,“若論含沙射影的功夫,何大人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我出麵替賀枚作保,是為他的學識人品,並無半點私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正在這朝上結黨營私的人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他當成我的黨羽,用盡卑鄙的手段也必除之而後快。”


    何澤萬萬沒料到崔縉會把話說明到這種地步,難道他已預料到此一番脫身不得,幹脆破釜沉舟,不求瓦全。


    “崔公口口聲聲說這朝上有人結黨營私,是你手裏握著真憑實據,還是自己遭受了禦史彈劾,狗急跳牆,急著想把旁人也拉下水,以洗脫自己的罪名?”


    崔縉淡然笑道,“我說這朝上有人結黨,當然不是信口開河,洗脫自己。獻帝登基之後,戶部的嶽倫大人是仰仗誰才一步一步做到尚書之位的,兵部的南宮秋大人又是仰仗誰誰才一步登天坐到尚書之位的,都察院的關凜大人又是仰仗誰才消除異己坐到都禦史之位的,當然也包括何澤大人你,又是如何成為唿風喚雨,連皇上都要稱唿天官的吏部尚書?”


    底下被點了名的幾位眾臣都變了臉色,薑壖一雙眼眯緊了,他雖然沒有看向崔縉,可他心裏卻已為他備下了棺材。


    一朝文武百官,若有一人是薑壖真心敬佩,非崔縉莫屬。謙謙君子,潔身自好,循軌守禮,謙恭謹慎,入仕之後便謹遵聖人教誨,不結黨,不偏私,兩袖清風,一腔熱血,他為官不是為了爭權奪利,隻是為天下謀福祉。


    薑壖羨慕崔縉的家世,也嫉妒崔縉的才華與德行,他曾幾度試探,想將他招致麾下,收為己用,崔縉卻油鹽不進,對他敬而遠之。


    他們兩個人,一個立誌要做君子,也做了一輩子的君子,一個被迫做小人,也做了半輩子的小人,道不同不相為謀,至死也難以相交。


    可薑壖想要禮部,禮部關乎科舉選士,關乎西琳邦交,對於他的權臣天下,必不可少。可他知道,隻要崔縉在位一天,他就別想染指禮部一分毫。


    為了將崔縉拉下一部之長的位置,薑壖曾幾次三番用計,獻帝在位之時極力維護崔縉,他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布局陷害,再加上崔縉這些年一直潔身自好,不曾有一步踏錯,讓人抓住把柄,他想取禮部卻不得其法。


    禮部的權屬一直是薑壖的心頭之痛,為了今天,他已經等待了太久,現下好不容易扼住了小皇帝與老對手的喉嚨,他怎會讓他們輕易逃脫。


    崔縉一番慷慨陳詞,殿上無半人迴應,他便無所顧忌,如數家珍一般陳說薑黨中幾位忠臣的上位史。


    故事中間當然少不了薑壖的運作周旋,他是如何一步步消除其黨羽在六部與各司衙中的阻力,扶其等穩穩高升,又是如何利用這些人控製了一國的稅收財政,兵馬調遣與官員任免。一樁樁一件件事,聽起來實在讓人心驚。


    薑壖早就知道崔縉是明眼人,他看了這些年,在心裏罵了他這些年,與他暗暗抗衡了這些年,卻一直隱忍本心,不曾在麵上與他撕破臉皮。


    所謂的政鬥黨爭,隻在暗裏,若有一日,暗鬥變成名爭,就是兩邊要分出勝負,敗者傾盡所有,決心魚死網破的時候了。


    崔縉的話戳了薑壖的心,也揭了他的臉皮,其實那些事別人未必不知道,桌下的擺到了台麵上,不過是掀了偽君子的麵具,讓他在人前顏麵盡失,裝不了忠臣罷了,於他們這一局棋的輸贏,並沒有半點幹係。


    薑壖心裏知曉利弊輕重,麵上掩飾不住惱怒之極的神情,多年不曾泛出一絲紅暈的白麵皮,也因為崔縉的口誅參奏,染上了顏色。


    至於這顏色是因怒還是因慚,抑或是二者參半,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毓秀在上位聽崔縉有條不紊地細數薑壖黨羽這些年的齷齪升遷史,心中百味雜陳,她隻有半顆心半個腦覺得痛快,餘下的半顆心,為老臣抱著必死的心說出實情而悲戚,另半個腦是為這一番狂砍砍殺之後如何收場在盤算。


    言語就隻是言語,即便它出自一部尚書之口,即便說話的人有條有理,盡得人心。言語就隻是言語,沒有證據,沒有支撐證據的權利,大家最後記住的,也隻是崔尚書曾慷慨執言,拚死進諫而已。


    毓秀中途有幾度都想出聲打斷崔縉,畢竟有一些話說出口,損傷了薑壖的顏麵,他恐怕連誣陷都懶得誣陷,索性一勞永逸,派暗衛殺人滅口。


    可她幾番猶豫之後,終究還是未能將勸阻的話說出口。


    她想讓這殿上的人都聽到崔縉的話,讓那些已歸順了薑壖,為升官發財出賣良心,蠅營狗苟之輩,騎在忠與利之間搖擺,為保全自己隨波逐流,裝聾作啞之輩,還有那些心懷正義,卻不得不明哲保身,不得發聲的官員,都聽一聽崔縉的話。


    禮儀廉恥,是規範君君臣臣的籠,即便是像薑壖這般追逐權利不知盡頭的權臣,也會被一個“恥”字牢牢鎖在其中。他從前從未覺得這個恥字像此刻這般鮮明的原因,不過是從沒有人敢當麵指責他罷了。


    崔縉在說話的時候,毓秀在細細觀察殿上每一個人的表情,被點了名說了故事的,沒有被點名心存僥幸的,不知會不會被點名戰戰兢兢的,即便那些從她登基的時候就隻把她當成一個無用的傀儡,從未有一日真心把她當君上效忠尊敬的,在這一刻都沒法昂起那一顆顆驕傲的頭,直視她的眼睛。


    崔縉把該講的故事講完,人已累的虛脫,汗水浸濕衣衫,不得不抬袖去擦汗。他款款走到薑壖麵前,輕聲冷笑,“忠於君上,心係社稷,坐到薑相的位置便是位極人臣,無限榮耀,反言之,若為官做宰的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人人也隻當你是亂臣賊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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