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菁在禦書桌上鋪開一張紙, 快手在紙上花了一枝桃花, 一邊對毓秀笑道,“皇上要什麽樣的局?”


    毓秀看著那些用朱砂點紅的花瓣, 半晌才淺淺笑道,“朕自然想要勝局。”


    陶菁放下筆,從懷中掏出一枚印章,落在畫下,“這天下間誰不想要一個勝局, 隻看皇上願意為勝付出什麽代價。”


    毓秀冷笑道, “你從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揣度我的心思, 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看透了許多人都不曾看透的事,所以你應該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我與薑舒兩家的爭鬥,是皇權與財閥相權之間的爭鬥, 我要的是削去朝中內番割據的場麵, 隻留純淨的皇權。”


    陶菁目光深邃,一雙眼望著毓秀, 像是要看到她的靈魂裏, “皇上要的不是純淨的皇權, 而是至高無上, 無以複加的皇權。”


    毓秀被糾正了措辭, 心中不快, 索性也不再掩飾, “就算我要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又如何。君權神授,本該如此。除了皇家,還有誰把天下當做自家經營。正是因為舒家把皇家與自家區分的清清楚楚,才時時處處以權謀私,竊國之財,肥了自己的口袋。”


    陶菁挑眉笑道,“可皇上最恨的卻不是舒家,舒家是國賊,偷的隻是錢財,錢財是小,權奪是大。舒家曾掌控西琳的朝局,左右帝位的歸屬,如今卻漸漸失勢,成了昨日黃花。”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著陶菁,“你說的不錯,就算皇家曾經忌憚舒家,也是在舒辛還參政的時候,舒家自舒辛去後,就日漸衰落,步步掣肘於薑壖。可見一個心思縝密的布局人對保持權利的新鮮有多麽重要。”


    陶菁愣了一愣,一時不知毓秀說的話是否別有用意,半晌之後才點頭笑道,“曆朝天子最忌憚的是竊國之賊,薑壖身居高位,代皇家製定規則,手裏掌握著說一不二的權利,操控半數朝臣的人心,近十年來,這天下實則是在宰相府的章管之下。”


    毓秀聽陶菁話中似有嘲諷之意,禁不住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麽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陶菁一臉戲謔,“臣是想問皇上一句話,皇上想從宰相手中把權利奪迴來,到底是覺得薑壖執掌這天下執掌的不夠好,百姓受苦隱忍,還是皇上不能容忍大權旁落,意圖維護為君的尊嚴。”


    毓秀輕哼一聲,冷冷道,“你毛遂自薦要為我布局,如今卻要來盤問我我下這一盤棋的目的,你真當自己是以天下為己任的謀士無雙,恃才放曠,宣揚擇良主而忠嗎?”


    陶菁自嘲一笑,輕聲歎道,“臣是俗世裏俗得不能再俗的一個俗人,不敢自比謀士無雙。臣隻是鬥膽提醒皇上不要被仇恨和欲望衝昏了頭腦,忘了初衷,忘了天下。”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明目張膽地指責她收斂欲望,不忘天下。毓秀麵上泛紅,心念也為之一動,抱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心,惹著沒有出言反駁。


    “你說的話,朕會牢牢記住,也允諾一定做到,閑話少說,現在你能把你要布的局說出來了嗎?”


    陶菁點頭道,“請皇上一定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有一日,皇上忘了初衷,請不要怪臣另擇良主而事。”


    這一句話說出口,陶菁已徹底斷絕了自己的路。


    不光是在毓秀心裏,恐怕在這世上任何一個掌權者心裏,要的都是不管目的如何,方法如何,麾下的謀士都忠心耿耿,竭盡所能為己謀話,而不是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做諍臣言官,求在青史上留名。


    洛琦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的職責,也明白他做的事是行在暗裏,見不得天光,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謀士身份,也徹底將君子二字拋諸腦後。


    毓秀金眸淩厲,不怒自威,看向陶菁的目光滿是審視。


    她不用多說一句話,陶菁的脊背就一陣發寒,“皇上不用這麽看著我,你要我說,我說就是了。薑壖派人刺殺華硯的目的,皇上想必已經知道了,他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就算皇上猜到他之後的動作,也阻止不了他行事。”


    他說的話,毓秀多多少少也預料到了,可事實被人以這種一錘定音的語氣說出來,她心裏還是很不是滋味。


    “山雨欲來風滿樓,朕明日上朝,林州巡撫的奏章就會送到我手裏。欽差在外遇刺,是蓄意謀反的大罪,薑壖必定借機請旨,派刑部的人去林州查案,至於他們最後查出來的結果,我現在就猜得到。”


    陶菁點頭道,“皇上既然知道了,明日在朝上就還能勉強應對,刑部的兩個侍郎都是薑壖的心腹,好在尚書大人的心仍偏向皇上,三堂會審的時候,就看他與程大人有沒有扭轉乾坤的能力了。”


    毓秀冷笑一聲,戚戚然道,“薑壖布了多長的引線,直到現在我還未能全然看清,之後又會有多少人被牽連進這一場狂風暴雨,也是未知之數。程棉與遲朗是否能自保,也要看薑壖是否喪心病狂到了極致,更遑論力挽狂瀾。”


    陶菁聽出毓秀話裏有棄車保帥之意,難免皺起眉頭,“皇上難道想壯士斷腕,犧牲禮部與初元令,保程棉與遲朗不受牽連?”


    毓秀一聲長歎,“程棉身上有九龍章,我怎能不保他,崔縉與賀枚注定要受這一場委屈,大不了我會叫薑壖網開一麵,念在他們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我最差也能保全身而退,雖不一定能保住祿位,留下性命卻不是難事。”


    陶菁咬牙看了毓秀半晌,一臉的不可置信,“崔尚書是何等人品,皇上不是不知道,他怎麽會忍受如此不白之冤。”


    毓秀一臉無奈,“我何嚐不知崔縉的品格,可從一開始我們就已落入一個無底深淵,明知必敗的情況下,我與薑壖硬碰硬,隻會落得魚死網破的結果。真到了玉碎瓦全的地步,那兩個人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要求老天的恩典。”


    陶菁一臉疑惑地看著毓秀,想看清她說的這一番話是否出自真心。


    大約是他失了那一口氣的緣故,又或是毓秀的龍魂在華硯出事之後就變得渾濁不清,他已經不能像從前一樣輕易地看清她的心了。


    毓秀見陶菁呆呆看著她不說話,就冷笑著說一句,“怎麽不說話了。難道除了激進的法子,你就想不到以弱勝強,請君入甕的局?”


    陶菁猶豫半晌,輕聲笑道,“以弱勝強,請君入甕的法子也不是沒有,可是我之前萬萬想不到皇上會選擇棄車保帥,就算最後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當中要為此犧牲的人他們會失去多少,皇上想過嗎?”


    毓秀這兩日也在反複質問自己,她的犧牲,她做好了準備,也負擔得起,可對於其他人的犧牲,她要容忍到什麽地步,才不會於心不安。


    陶菁見毓秀麵色冷然,就收斂笑容,一聲長歎,“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一國之君。皇上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做一個暴君,又有誰能擋得住你?”


    毓秀笑道,“暴君的下場注定是眾叛親離,像笑染這樣的聰明人,選擇另擇良木而棲就是了。”


    她極少稱唿他的表字,今日一叫,卻是在這麽一個情況下。


    陶菁心中百味雜陳,毓秀胸中也藏著千言萬語。他知道她在冥冥之中做了一個選擇,一個生死攸關,決定成敗的選擇,她做好了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的準備,也自私地決定了犧牲的不僅僅隻有她自己。


    從今日起,她要走的便步步都是殺招。


    陶菁不說話,毓秀便不再催促他,安安靜靜看奏章,待到了晚膳時分,宮人來通報,說太妃留伯爵與嫻郡主在宮中用膳,請她一同過去。


    陶菁起身幫毓秀整理朝服,“薑汜擺的可是鴻門宴?”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著陶菁,“就算是鴻門宴,我也不能不去,舒嫻下月就要進宮,能多摸清一分她的立場和謀算,於我來說就多一分的勝算。”


    “皇上以為舒嫻是薑家的布局人?”


    毓秀點點頭,又搖搖頭,“以舒嫻的聰明才智,陰狠手段,自然做得了薑家的布局人,隻是……”


    話到嘴邊留半句,毓秀留的顯然不止半句。


    陶菁笑道,“舒嫻被嫉妒和私情衝昏了頭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針對皇上,而不顧大局?”


    毓秀冷笑道,“大約是舒嫻運氣好,對薑家來說,針對我就有利於他們的大局。”


    陶菁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難以啟齒的話問出了口,“若舒嫻是薑家的布局人,害死華硯的幕後主謀是否就是舒嫻?”


    毓秀點頭道,“華硯之死,主謀一定是薑家的布局人,可除他之外,身上背著血債的大有人在,隻待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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