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豔秋陽,晃白刺眼。


    寬闊的街麵上,此刻,仿佛所有的行人都消失了,透過空間帶來的距離,八音眼裏隻有顏西祠!


    顏西祠一雙寒目,眸色幽深,像是連影子都看不見的地下暗河,餘冷色水聲,但不見底。


    八音麵容很白,但眼瞳很黑,有風吹起她的薄披風,就聽她以一種輕若浮羽的聲音道,“世人棄我又如何?十年前,不就是了麽?不舍又如何,幹卿何事?”


    她這樣的清清淡淡,仿佛昨晚上的恨意斐然都是幻覺,那些愛恨情仇,就像是泡沫,手一戳,居然就沒了。


    顏西祠皺起眉頭,他以一種冷峻峭壁的冷硬目光鎖著她,像是無形的鏈條,將八音死死困住。


    他道,“九重殿,萬劫穀,便是與吾有關!”


    八音勾起嘴角,眸色寒涼的好像滲了浮冰碎雪,“那又與我何幹?”


    說完這話,她手中琴弦驀地彈射而出,七根猩紅色,在幹燥的秋日下,彎起流星的弧度,她五指一挑。


    “嗡嗡”琴聲浩淼,猶如天籟。


    所有人,在這聲琴音中,失神片刻。


    顏西祠反應最快,他手在腰間一抹,夜劍出鞘,烏光乍起,橫空出世。


    八音幾個縱氣,腳尖連點,人就躍上屋頂,像一隻滑翔的大鳥一樣,疾馳的飛快。


    顏西祠提劍連奔,寒眸驟起冰霜,冷凜的戾氣從他身上攀湧上來,叫他根本不多加思考,在街麵上,追了上去。


    兩個人,一個在屋頂,一個在簷下皆快若閃電,風馳電騁。


    八音緊抿唇,沒躍出多遠,她就感覺到一陣虛弱,身上的鞭傷開始陣陣刺痛,十分難受。


    她看了眼底下的顏西祠,知道自己必須盡快甩掉他。


    “你跑不掉的。”顏西祠冷喝一聲,他的臉好似也更白了一些,畢竟他身上也是帶傷的。


    八音忽的不跑了,她站在最高處,披風翻飛如蝶,冷眼俯瞰顏西祠。


    爾後,她指尖從手腕拉出琴弦,人一個栽倒,氣勢如虹的就朝顏西祠撲了過去。


    顏西祠眸色一閃,他棄夜劍不用,直接一甩袖子,五指成爪地抓向八音,他卻是想要活捉她!


    八音去勢不減,琴弦被風吹來顫動,發出淺吟幽咽。


    “鐺”琴弦碰上顏西祠掌心,鮮血一樣的顏色妖異詭譎。


    八音忽的翹起嘴角,琴弦一縮,再一彈,就已經纏在他手腕。


    劇烈的勒疼感傳來,電光火石間,顏西祠手一握,反手抓住琴弦用力一拉,八音一個趔趄,控製不住地栽進他懷裏。


    淺淡的藥味撲鼻,混雜著一絲血氣,很不好聞,但最讓八音感到不適的,還是如此靠近顏西祠,帶來的強烈排斥感。


    她皺起眉頭,眸生狠厲,想也不想,一掌擊出。


    顏西祠抬手格擋,他喘著氣,忽的湊近她,“不要試圖再挑釁吾!”


    八音冷笑一聲,一腳踢出,趁顏西祠閃躲之時,她另一手狠狠地打在他腰腹舊傷上。


    “嗯?”顏西祠悶哼一聲,他咬牙抬頭,狠厲如狼地盯著她。


    “挑釁你?”八音聲音很冷,帶著一往無畏的決絕,“不止於此,終有一天,我還會殺了你!”


    烏光唿嘯,鋒銳難擋,顏西祠手腕劍花,夜劍就落在八音脖頸。


    冷冽的殺意,未觸及,就已經割破皮膚,滲出鮮血來。


    八音凜然不懼,她視夜劍為無物,手頭琴弦從指縫迸裂而出,狠狠地洞穿顏西祠手心。


    顏西祠大喝,夜劍反手一刺,就捅進了八音肩甲,劍尖進一寸,鮮血就噴湧一尺。


    兩人離的太近,所有的鮮血都噴湧到顏西祠胸襟處,綻放開朵朵血梅。


    八音反而笑了,她好像感覺不到痛,又一掌打在顏西祠腰腹傷處,粘稠的血浸潤了衣袍,染上她手背,最後又從指尖滴落。


    顏西祠看著這樣的八音,心頭忽起一股子洶湧的悲哀。


    經年之前,他們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甚至拜過天地,有過白紙黑字的婚書。


    “既然如此,吾去死和你去死是注定,”他口吻忽起點滴的纏綿,“還是你去死吧。”


    話音未落,烏光劍芒破空而來,從上而下的當頭罩來。


    八音一驚,她人想後退,可卻被顏西祠整個扣住,躲避不得。


    所以,他十年之前殺了她一會,十年之後,他還要殺她第二次?


    強烈的不甘湧上心頭,濃烈的怨恨鋪天蓋地,引動出骨子裏的絕望,叫八音生了同歸於盡的決心!


    琴弦暴漲如星光,交織如蛛網,但——


    更為快的柳葉劍光憑空而來,朝著夜劍的方向,狠狠地撞了上去。


    “轟”刀光劍影的轟然巨響,狂風大作,叫顏西祠不得不放開八音。


    八音抬手,猩紅冷光就要纏上顏西祠的脖子,冷不防一隻手猛地抓住她,並喝道,“走!”


    八音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拖著轉了幾個街角,飛快消失。


    顏西祠挽了個劍花,劍風消滅,他抬眼,麵前已經沒了八音的蹤跡。


    “鏗鏘”手頭夜劍落地,他渾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多一些,還是八音的多一些。


    “王爺!王爺!”眉嫵聞訊而來。


    “王爺,誰傷的你?”她手都在抖,一邊攙扶住顏西祠,一邊趕緊喚來禦醫。


    顏西祠擺手,“無礙。”


    長隨和禦醫將顏西祠抬了下去,眉嫵招來紅妝樓倦鳥問,“如何一迴事?”


    倦鳥早收到了消息,她垂眸道,“王爺在城門口截住的八音,後來兩人打了起來,王爺正要殺八音之際,八音被人救走,也是八音傷的王爺。”


    聽聞這話,眉嫵眸子一閃,“確定王爺是要殺八音的?”


    倦鳥迴答,“是,屬下肯定,有金吾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王爺讓八音去死。”


    眉嫵紅唇一翹,整個人嬌美如花地笑了起來。


    很好,就是要這樣!


    “無傷,如何了?”眉嫵拂袖折身,想起這事便問道。


    倦鳥半隱在袖中的手一抖,無傷的慘狀,簡直是駭人聽聞,那縫在皮肉上的撥浪鼓,現在都還沒弄下來。


    “禦醫正在全力救治,傷的很重,但性命尚在。”倦鳥曉得眉嫵想聽什麽,故而有關撥浪鼓的事隻字不提。


    眉嫵點頭,“需要任何藥材,直接從王府領用,不惜一切代價,治好無傷。”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總覺得最近沒有無傷調製的蜜丸調養,皮膚都不似以往光澤細嫩了。


    她是離不開無傷哪。


    迴了攝政王府,眉嫵直接到顏西祠房間。


    顏西祠人還清醒著,禦醫已經包紮了傷口,還開了藥方。


    眉嫵將人屏退,她坐在床沿,蔻丹紅酥手,溫柔地撫過他的臉,“王爺,不要讓臣妾擔心好不好?你若有礙,要臣妾如何獨活?”


    顏西祠沒說話,他眼眸半闔,麵色蒼白。


    眉嫵俯身,輕輕靠在他臂膀邊,低聲傾訴道,“王爺,十年前,你傷心了一次,十年後,你還要為同一個人再傷心嗎?你想要臣妾如何做,才能紓解你的痛苦?不管臣妾做不做得到,臣妾哪怕不要這條命,都為王爺達成!”


    顏西祠指尖一動,他抬手摸著眉嫵發髻,好一會才啞著嗓音道,“不會的,吾心裏很清楚,吾沒有傷心,終有一天,吾會殺了她。”


    “終有一天,我還會殺了你……”她也是同樣這般說的。


    那比常人都大上一圈的眼瞳,濯濯情深地望著顏西祠,如蓮純潔的麵容卻帶出隱忍的大度,“臣妾願意為王爺去找她,隻要她不再傷害王爺,不再與王爺為敵,臣妾把命給她,平息怨恨,也是可以的。”


    這樣感人肺腑的話語,能叫人不感動麽?


    顏西祠側頭看她,“你是吾的王妃,誰要傷害你,當先踏著吾的屍體過去。”


    眉嫵紅圈瞬間就紅了,她避開顏西祠身上的傷口,撲進他懷裏,“王爺,臣妾是三生有幸,今生才得緣與王爺結為夫妻,往後臣妾定然會做好王爺的賢內助,讓王爺毫無後顧之憂。”


    顏西祠應了聲,他望著頭頂天青色紗帳,視線落在虛空處,沒有聚焦。


    好一會,他才吩咐道,“差人守著城中各大藥材鋪,有買治劍傷藥的,都先給吾抓起來。”


    眉嫵怔然,八音受傷了?


    “臣妾知道了,王爺你安心,先休息。”眉嫵安撫了顏西祠,半刻鍾後,她起身走到外頭,招手喚來倦鳥。


    “吩咐下去,發現有請大夫或者買治劍傷藥的人,皆殺無赦!”她要她死!


    倦鳥心頭一動,但臉上麵無表情,“是,屬下會親自巡查。”


    房間裏的顏西祠,自然不知道這些,傷口的疼痛一波一波地湧上來,讓他意識恍惚,在這種恍惚中,他忽然就十分清楚地記起了從前。


    琴七弦,從來不會說眉嫵那樣的話。


    她愛的時候,要與之並肩,艱難險阻,無畏無懼,仿佛這世間,在她眼裏,就隻有兩種事。


    一種是她想做的,另一種則是她不想的,從不會存在她不能做或者無法做的事。


    她認定他,要同他在一起,便是生母吐血阻攔,她也要義無反顧地嫁給他。


    她恨的時候,溫情成殘酷,那雙黑瞳,能冷得連人心髒都凍住,再無法跳動。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懶漢風烈看著八音,搖頭歎息道。


    八音捂著傷口,她全身上下都疼的厲害,有鞭傷,也有劍傷。


    她喘了口氣,靠在窄巷長滿青苔的牆壁上,“風烈?你的劍法怎同北烈家族的劍術風格,那般相似?”


    她正要找他,結果反而讓他給救了。


    風烈臉上收起了笑意,他看著八音,意味深長的道,“不該你知道,不要問,該你知道的,懶漢自然會說。”


    “不行!”八音不依不饒,隻要一想到這人和北烈家族有關係,更可能和雉朝飛也有關係,她就沒法不過問,“你可認識雉朝飛?”


    風烈搖頭,他取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口酒,一抹嘴道,“不認識,懶漢走遍大江南北,為何要單單去認識一個人?”


    八音心下失望,濃黑的睫毛微微一顫,“多謝相助,他日請你喝酒。”


    話畢,她搖搖晃晃地出了巷子,又在外頭故意晃悠了幾圈,才迴去。


    甫一進門,她就再撐不住,被門檻一絆,暈過去摔地上了!


    軒轅神月正在院子裏頭看書,聽到動靜,當即趕緊叫人,“程姨,八音受傷了。”


    程嬌娘並未隨木挽等人離開王城,她需要照顧軒轅神月,便留了下來。


    “這是怎麽迴事?”程嬌娘大驚,她背起八音,將人送迴房,跟著找來藥箱,撕開她衣裳,給她上藥。


    軒轅神月跑去灶房打來熱水,見地上染血的衣裳,小少年皺起眉頭道,“她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程嬌娘動作利落地清洗傷口,再止血縫針,末了上好藥,給八音包紮好後,她都出了一身汗。


    “應該是,她身上多了劍傷。”程嬌娘幫八音換了衣裳,見她小臉煞白,一摸額頭,還燙手的很。


    “燒起來了,這可難辦了。”程嬌娘隻會簡單包紮外傷,對內傷卻是不在行的。


    軒轅神月看著八音,指出道,“她需要個大夫。”


    程嬌娘不願意出門,經昨晚的事,王城之中到處都是巡查的金吾衛,且她要去請大夫,指不定就被甕中捉鱉了。


    她沉吟片刻道,“先等上一晚,明早要是還不退燒,再去請大夫不遲。”


    軒轅神月繃著小臉,不吭聲。


    程嬌娘道,“可有現成的白酒,我與她擦擦身,也好祛燒。”


    軒轅神月讓人送了白酒上來,他自個則走到院子裏,看著之前的書卷,卻無心看下去了。


    忙活完的程嬌娘提著酒壺出來,就見情緒不對的軒轅神月。


    “神月,”她走過去,揉了揉他小發髻,“你和我,還有八音,我們都不一樣。”


    軒轅神月臉上有陰沉,他吼道,“如何不一樣?你們能正麵和顏西祠對上,我卻不能麽?”


    陳嬌娘蹲在他麵前,麵有慈愛,“你是白發軒轅氏哪,身上背負的是天下黎民,而我和八音,我們背負的,隻是各人愛恨情仇,你是大義,我們是小我。”


    軒轅神月眸色黯淡,這一路程嬌娘和八音不止一次的保護他,甚至還為了他身處險境,然而,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即便是他姓軒轅,那也不能掩蓋他無能為力的事實。


    程嬌娘捏了捏他小臉,“現在無能無力,不代表以後也無能為力,你可以先記在心裏,等你坐上那個位置,手握天下大權之後,如果你還念著,到那時可以幫我們。”


    軒轅神月心頭稍稍舒服一些,他撅了撅嘴,大聲的說,“我知道了,我會記住的,你們都要活的久一些,活到我能幫你們的時候。”


    這番稚子之語,讓程嬌娘笑了,她彎著眉眼,透過軒轅神月,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個小孩,“好,起碼我能答應你,我等著……”


    當天晚上,程嬌娘給八音擦了三迴身子,整個屋子裏,彌漫著刺鼻的白酒味。


    臨到天亮的時候,八音本已稍稍退卻下去的燒,忽的又燒了起來。


    程嬌娘束手無策,隻得偽裝一番,叮囑了軒轅神月後,冒著風險出門。


    此時的八音,卻陷在夢靨裏麵,掙脫不得。


    她夢到了小時候,和雉朝飛在她的宮商閣裏,那顆杏樹底下,一個練劍,一個撫琴。


    二月間裏,或粉,或白的杏花繽紛,漸欲迷人眼,朝飛會采了杏花,醃製了,給她做可口小菜。


    她懷抱搖光,眯著眸子看麵前的雉朝飛,一劍一舞,宛若遊龍,翩若驚鴻。


    “七弦……”雉朝飛手持拂柳,收劍後遠遠望著她,那目光深遠而眷戀,還透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不要忘記我,”雉朝飛說完這話,她就看到他臉上,乃至全身的皮肉一塊一塊地掉了下去,“活著,不要忘記我……”


    “不!”她大喊一聲,朝雉朝飛跑過去,然而她永遠都跑不到,也觸摸不到。


    懷裏的搖光也開始滴血,不知是誰的鮮血,沾染了她一身。


    她怔在那裏,絕望的不知道所措。


    “八音,去殺了他!”如同銀杯在空曠的房間中輕輕撞擊後的冰冷聲音響起。


    她抬頭,就看到半截金麵具,琥珀色眼瞳,詭異如妖。


    浮黎?他不是走了嗎?


    “去,殺他!”浮黎握住她的手,往她手裏塞了什麽,帶著她一步就到雉朝飛麵前。


    “不,那是朝飛。”她頭痛欲裂,感覺渾身血液都在下沉。


    周遭再有沒有說話的聲音,好像一瞬間徹底安靜下來,八音抬眼,就看到手裏拿的夜劍,漆黑的劍身此刻鮮血滿布。


    她駭然,卻鬆不開手,隻能看著夜劍刺進雉朝飛的心口,然後滿視野的猩紅色。


    “不!”她大喊一聲,人猛地坐將起來。


    夢醒了。


    她渾身是汗,口幹舌燥,剛才的夢,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軒轅神月進門,見八音已經醒了,他整個人一下就坐在了地上,臉上還有害怕的神色。


    “八音,你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要燒死了,再醒不過來了。”這三天,軒轅神月提心吊膽。


    八音抹了把臉上的汗,“沒事了。”


    “可程姨出事了,”軒轅神月爬起來,沉著小臉道,“你病得太厲害,程姨出門去請大夫,都三天了,一直沒迴來。”


    八音神色一凜,“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程嬌娘身手了得,不會有事。”


    “可是,她三天都音信全無,我也不敢出去打聽。”軒轅神月眉頭都皺緊了。


    八音指尖一點他眉心,“即便程嬌娘落到了對頭手裏,暫時也不會有危險,他們還要拿她威脅我交出你。”


    這些緣由,軒轅神月自然也想得到,他隻是單純的擔心罷了。


    八音下床,能感覺到身體還有點虛軟,不過,她是習武之人,恢複得也很快。


    身上的鞭傷和劍傷,這幾天養的很好,隻要短時間不與人動武,就沒有大礙。


    軒轅神月吩咐下人上了一些吃食,八音用完後,就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一下,我帶你換個地方,等安頓好,我就去帶程嬌娘迴來。”


    “去哪?”軒轅神月問。


    八音微微勾起嘴角,忽然問,“你喜歡聽曲兒嗎?”


    軒轅神月看著她,沒迴答,神色老成的很。


    八音淡笑,“我們去琴家,住琴家。”


    軒轅神月睜大了眼睛,頓覺得八音簡直瘋了,如今王城風聲緊,躲都來不及,她還主動湊上去。


    八音揉了揉軒轅神月腦袋,“不用擔心,琴家不敢不留我們。”


    既是如此,軒轅神月隻得一應都聽她吩咐。


    第二日,八音遣散了院中下仆,拎著簡單的行禮,戴上帷帽,牽著軒轅神月大大方方出了門,腳都不錯的就往琴家去。


    一刻鍾後,即便已經站到了琴家門口,軒轅神月依然覺得這決定很瘋狂。


    緊接著,八音還做了一件讓他覺得更瘋狂的事——


    當著門房的麵,她抬手,就將琴家幾百年都沒摘下來過的牌匾給摘了!


    並道,“讓琴長生出來見我。”


    琴長生沒出來,反倒是琴家護院拿著棍子撲了出來。


    八音冷冷一笑,她一把夾帶起軒轅神月,一手提著牌匾,人一躍,就躥上牆頭,幾步快走,就進了院子,將一眾護院都給扔在後頭。


    軒轅神月心頭隱隱覺得刺激,他小臉通紅的問,“八音,你其實是來羞辱琴家的吧?”


    八音低笑了聲,沒有迴答。


    她帶著軒轅神月,熟門熟路地往西院去,幾個唿吸的功夫,她人就落在了宮商閣。


    “琴家居然還有這樣荒涼的小院。”軒轅神月吃驚了。


    黑瞳眼梢掠出嘲諷,八音將牌匾隨手往地下一擱,帶著軒轅神月就踩在了上麵。


    待琴長生帶著人趕過來時,已經是半刻鍾後,連軒轅神月都等的不耐煩了。


    “何人如此放肆?膽敢到我琴家撒野!”琴長生怒喝一聲,在看到牌匾被人踩腳下之時,更是怒不可遏。


    八音扔掉帷帽,露出蒼白的臉來,她看著琴長生,無悲無喜。


    “是你?”琴長生對八音印象深刻,上次琴家莊子那一次交手,琴家損失的樂師之多,還是幾十年來的頭一遭。


    “是我,”八音聲音很輕,可眼神很冰涼,“難為琴家主還記得。”


    琴長生麵色很難看,他盯著八音,像是想將她吃一樣。


    八音毫不在意,她轉身,看著破敗不堪的宮商閣,麵露譏誚的道,“宮商閣這般荒涼,看來琴家主早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的事了。”


    琴長生眸色閃爍,他摸不清八音想幹什麽,前些時日,攝政王府那一場,他還是聽說了的。


    “今日前來,是想告訴琴家主一聲,這宮商閣勞煩琴家主修繕一下,從今個起,我住下了。”她說的旁若無人,身姿卓越,自有一股子遺世風姿從她身上散發出來,連同那張平凡普通的臉也褶褶生輝起來,叫人心驚。


    琴長生驚疑地上下打量她,“你到底是誰?”


    八音側頭看他,目不轉睛,忽然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古琴者,無論五弦七弦,亦或無數弦,終究是絲弦之器,但凡絲弦之器者,便有相通之處,通其一,便可反三,如此,便可悟透器之一理。”


    琴長生如遭雷擊,整個人呆立在那,無法移動一步。


    這話,一字不差,於二十年前,是他教導給自己的嫡長女,爾後無數年,他不曾再同任何人說過。


    他定定望著八音,臉上有難以置信的神色,混雜著吃驚慌張,還有幾不可察的內疚,最後這所有的複雜情緒,都化為狠色。


    “來人!給我拿下她!”琴長生聲音尖利,已經失態到失真。


    滿院子的護院,拎著棍子就衝過來,八音將軒轅神月護在身後,腳尖挑起牌匾握在手中,瞅著來人,一個大力橫掃。


    霎時,便飛出去五六人。


    八音目光冷凜,這種冷凜穿過一眾護院,最後落在琴長生身上,帶著碾壓一切的磅礴氣勢。


    牌匾在她手裏被舞的密不透風,一扇就是好幾個人飛出去,還不費力,不要太好用。


    “哢哢”驀地,幾聲破碎的聲音接連響起,在護院的慘叫聲中異常醒目。


    “住手,快住手!”琴長生大驚,他是想拿下八音,可也不想琴家牌匾有礙。


    護院虎視眈眈地圍著八音,並不敢再靠近。


    琴長生麵無表情,他以一種漠然的目光看過去,“你想怎樣?”


    “嘭”八音將牌匾拄在地上,雲淡風輕的道,“琴家主記性可真不好。”


    聽聞這話,琴長生目光古怪,他看了眼荒草雜聲的宮商閣,“不可,除此要求,一應好說。”


    八音輕笑,她腳尖輕輕踢了踢牌匾,“我就此要求一個!”


    正是兩人各不相讓,僵持不下之際。


    有一貌美婢女款款而來,婢女身穿碧色襦裙,頭綰雙丫髻,年約二十,一身很有些文雅氣質。


    “啟稟家主,老祖吩咐,帶這位姑娘過去一見。”那婢女低眉順眼的道。


    琴長生自個都沒察覺的稍稍鬆了一口氣,他道,“既是老祖所言,你便帶她過去就是。”


    那婢女往前幾步,在距離八音一丈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請姑娘隨織雪來。”


    八音挑眉,她並不將牌匾還給琴長生,就那麽一手拎著,一手牽著軒轅神月,跟著織雪走了。


    與琴長生擦肩而過之際,她腳步一頓,用隻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


    “你……”琴長生氣的渾身發抖,然卻指摘不出半句話。


    織雪帶八音去的院子,在東院,正是琴家老祖住的地方——鳴居。


    這裏,八音也很熟悉,她幼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鳴居渡過的,對這裏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她走在十多年前走過的小徑,踏著十多年前踩過的石子,竟有一種迴到了過去的感覺。


    仿佛她還是那個不知哀愁的小姑娘,每日以琴為樂,時時與雉朝飛玩鬧,那會,多快活呢。


    “到了,進去一直往裏走,走到盡頭便是,裏麵的路織雪不能同行。”在九轉迴廊處,織雪頓住,她拂袖一引,微微拱手,態度恭敬。


    軒轅神月有點緊張,他緊緊拽著八音的手,掌心都滲出了汗漬。


    八音敏銳的察覺到,她捏了捏他指尖,低頭朝他一笑,“別害怕,有我在。”


    軒轅神月點了點頭,八音朝他一笑,好像所有的緊張瞬間就沒了,隻剩八音纖細卻有力的手。


    穿過九曲迴廊,盡頭豁然開朗,原是一大片的翠竹林,有風而起,便會發出沙沙的竹葉聲,很是好聽。


    她站在竹林邊,燉了頓,黑瞳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絲一縷的懷念來。


    幼時,一到盛夏,她就會跑來這翠竹林中休憩,裏頭涼快,還能聽到風吹竹葉的聲音。


    軒轅神月注意到她的異常,遂輕輕拉了拉她。


    八音迴神,嘴角翹起,就帶出嘲諷來。


    此去經年,麵目全非,看到這些,不過憑添困擾罷了。


    “既然來了,還站外頭作甚?”一道沉著淡然的聲音從竹林深處傳來,和著竹葉簌簌聲,多了幾分仙氣,少了人世浮塵。


    八音抬腳,熟悉地繞過翠竹林,就在深處見到一白衫銀發的老嫗。


    那老嫗坐在石凳上,她麵前的石桌擺著茶水,一邊的小爐上,熱水汩汩,一時間茶香彌漫,靜謐恬淡,讓人心靜。


    “過來坐吧。”老嫗開口邀約,從頭至尾她都沒轉過身來,好似手下忙碌的煮茶活計更為重要一些。


    八音木著張臉,她帶著軒轅神月走過去,牌匾隨手扔一邊,半點不客氣地坐下來。


    那老嫗這才抬頭,隻見她皮膚白皙,眼有皺紋,人中深刻,還有兩道看著很嚴肅的法令紋,嘴角慣性地耷拉著,整個人看上去並不和善慈祥。


    但老嫗這模樣,卻是八音最熟悉的。


    “要茶還是清水?”琴家老祖垂著眼,淡泊簡單的問道。


    八音沒說話,她隻看著她,不言不語。


    琴家老祖低笑了聲,法令紋越發的深刻了,“那還是武夷紅袍吧,你愛喝這……”


    “清水。”八音開口,如今的她是不喝茶的。


    琴家老祖好似有些意外,抬眼看著八音。


    八音指了指喉嚨,麵有嘲弄,“火炭塞喉,壞了,喝不得茶。”


    其實連酒也是不能喝的,鬼醫冷幽專門叮囑過,但她能忌了茶,卻忌不住酒。


    八音這樣說,琴家老祖好像半點都不意外,她點了點頭,給八音倒了盞溫熱的清水,同樣連軒轅神月都有。


    風過無聲,竹葉翻飛。


    八音並沒有動麵前的清水,她忽的瞥見一邊擱著的五弦琴,粉色琴弦的五弦琴。


    她心神一震,死寂的心口倏地跳動了一下。


    她趕緊移開目光,狀若不經意的問,“十年過去,老祖已經有了自己的器。”


    老祖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十年過去,你與十年前,長的也不同了。”


    “嗬,”八音自曬一笑,“老祖為何不問問我,這都是因為什麽?”


    老祖垂眸,看著麵前的茶盞,清亮的茶湯色澤漂亮,溫度適宜,茶香四溢,可她忽然就沒了喝的欲望。


    良久,她歎息一聲,“因果循環,如此罷了。”


    八音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一拍石桌,“老祖,好個因果循環,如此佛性,竟是比遁入空門的和尚還看的透。”


    老祖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水,語波無瀾,“你此次迴來,又是想做什麽?”


    八音冷笑,“我此次迴來,定然是做迴自己,隻可惜,琴家主治下不嚴,宮商閣那般荒蕪,竟也沒人打理,今個晚上,莫不是讓我枕著這琴家牌匾入睡。”


    “當真如此?”老祖問。


    八音點頭,微微一笑,“自然。”


    老祖沉吟片刻,“那就住下吧,你還想住宮商閣,一會我與長生說一聲就是。”


    老祖能妥協,八音半點都不意外,她甚至還問,“住是住下來,可我的身份呢?老祖以為要如何處理?”


    老祖倒了第二泡的茶水,“你想如何?”


    明眸黑瞳,微有芒光一閃而逝,八音身前傾,小聲的道,“琴八音如何,琴七弦不為人知的得意弟子,十年過去,琴技大成,特意迴來。”


    老祖臉色不變,就好像這世間萬物,已經沒有任何事能讓她動容。


    不過,她看了眼軒轅神月,“他要作何解釋?”


    八音笑了,但那笑意並未到達眼底,在她眼梢就凝結為冰霜,“自然是琴八音上王城路途,隨手撿的小可憐。”


    一旁乖乖聽著的軒轅神月一頭黑線,這八音敢不敢再靠譜一點。


    熟料,這般粗劣的借口,老祖居然不深究,她撐著石桌起身,拍了拍裙裾道,“我是老了,一把骨頭,半隻腳都埋進棺材裏麵,你們要如何就如何吧,隻是莫要惹出亂子來,非的老祖我親自出馬,其他的,隨意。”


    她說完這話,望著八音,難得帶點和藹。


    然後,她彎腰抱起五弦琴,慢吞吞地走了。


    老祖越走越遠,八音心口的位置就生出一股痛楚來,和蠱蟲噬心的痛一樣,這種痛楚綿連不絕,不是很劇烈,但卻酸澀得讓人喘不上氣。


    就好像,有什麽對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離得越來越遠。


    “嗡嗡”依稀有琴聲傳來,每一下都響在八音心上,叫她心頭那股痛楚又清晰幾分。


    她捂著心口,手握成拳,死勁砸了兩下。


    軒轅神月被嚇了一跳,他抱住八音的手,“八音,你幹什麽?”


    八音迴神,就像幻覺一夢,心口剛才的痛楚驀地就消退的幹幹淨淨,她白著臉,看著老祖離開的方向,皺起了眉頭。


    她卻是不知道,尚未走出竹林的老祖,在聽到五弦琴自發顫動之時,臉上忽起詫異,跟著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琴弦,粉色的琴弦頓時安靜。


    這番動靜,讓她神色有些不太好,腳下步子便快了幾分。


    八音和軒轅神月從鳴居出來之時,琴長生已經差了人在修繕宮商閣,對琴長生討要牌匾的行為,八音的迴應,是一腳將牌匾踹過去,累得琴長生後退好幾步,為了接住牌匾,差點摔倒。


    他對八音怒目相向,但八音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裏,她同軒轅神月一直站在宮商閣院子裏,等著修繕。


    琴長生重新掛好牌匾迴來,便收到琴家老祖改動過的族譜,在原來琴七弦的那頁,她添加上去了琴八音這名字。


    琴長生心裏湧起驚濤駭浪,他皺著眉頭,雖然心裏剛才就有了揣測,可如今族譜證實了八音的身份,他還是有一種荒謬的感覺。


    畢竟,一個不在了十年的人,忽然就迴來了,熟悉的音容不在,可人到底還是那個人。


    他有心想找老祖細談,但從織雪處收到的消息,老祖短時間不會見任何人,琴八音的事,她不會再過問。


    琴長生拿著族譜,怒氣衝衝到宮商閣,他喝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八音麵容淡漠,她看到族譜,就明白過來。


    “琴八音?哼,好的很,臉變了,名字也變了,你還迴來幹什麽?還是你非得拖著整個琴家給你陪葬才算甘心?”琴長生出奇的憤怒,這種怒意,遠遠超過了那點血緣帶來的情分。


    八音看著他,眼神清淡,麵容冷酷,等琴長生發泄完了,她才說,“我想幹什麽?何時要你過問?拖著琴家陪葬,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即便是因複仇而生,但她從未想過,要覆滅琴家。


    雖然十年前,琴家對她不管不問,對雉朝飛的死,也冷漠置之,但整個秦家,除了琴絲竹,她沒想要動任何人。


    可琴長生似乎並不那樣想,出奇的,八音忽然想起青爭臨死之前說的話,說她其實並不是琴長生親生骨肉,故而他才對她不喜。


    她手腕一轉,腕間琴弦蠢蠢欲動,“你不是想知道,我迴來的目的何在,若樂鬥一場,贏了我,我便告訴你,若不然,你就滾!”


    琴長生惱羞成怒,他一甩袖子道,“你?別忘了,是誰教你的指法。”


    八音不屑地睥睨他,“琴家主,你認錯人了,我是琴八音,是會將你打的滿地找牙的琴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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