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才董阡陌剛一進屋時,宗姑姑正好立在屏風後麵的月牙桌邊,挑揀桂花蕊來沏茶。無心當有心,將湯姨娘向四小姐討魚缸的一席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雖然宗姑姑本不是搬弄是非的人,卻對湯姨娘的貪心生出反感,於是就附耳講給老夫人聽,好讓老夫人心裏有個數,不至於不明原由就答應下來。


    這也算是給湯姨娘一個教訓,做人太不知足的話,連神明都會厭棄你的。十分好處裏已經讓她占了九分半,應該見好就收,感恩戴德了。


    連老夫人專程留給孫女的東西也惦記著,湯姨娘的貪心叫人不忿。


    這時,老夫人先敲打完湯姨娘,又數落董阡陌:“你這孩子也不長心眼,什麽今年犯水鬼,不能留著魚缸,打量著合夥兒哄我一個人呢!”


    董阡陌詫異道:“莫非老祖宗有順風耳不成,我和姨娘說的私房話都讓您知道了。”


    老夫人道:“哼,不要說你們把這話說在了明麵兒上,就算沒說出口的那些,心裏打的小九九,老身也是一清二楚——湯茹,你也不用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絆腳石的,該你的,老身都給你留得好好兒的,不用你著急忙慌地向一個孩子伸手。”


    湯姨娘麵皮紫紅,幾乎快滴下血來。她恨恨地掃過董阡陌的側臉,把這件事都怪罪到董阡陌頭上。


    董阡陌渾然不覺,柔聲陳訴道:“老祖宗聽我說完嘛,其實不是因為姨娘想要,而是我很不喜歡那個魚缸,就算不搬去芷蘿居,也請重新搬迴宜和園吧。”


    “這卻是為何?”老夫人不解,“那可是件寶物,價值不菲,將來可以給你潤色嫁妝的。”


    “正因為是件寶物,”董阡陌道,“引得整個府裏的丫鬟都跑來風雨齋看,在我窗戶外麵嘰嘰喳喳的,到了深更半夜都不消停,令我十分煩惱。今晨起來精神很差,連眼睛都瞘?了。”


    “有這等事?”老夫人道,“老身叫張嬤嬤給你把門去。”張嬤嬤是府裏麵相最兇惡的嬤嬤。


    “哪有這樣的道理,”董阡陌莞爾,“難道我留著魚缸一日,就要煩勞張嬤嬤給我當一日的門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藏了什麽寶貝呢,哪天招賊就麻煩了。”


    “那石景魚缸,你真的不想要?”老夫人蹙眉,很是不解,那可是一件價值不可估算的寶石器具。


    莫說湯姨娘,就是掌管著數十萬家財的宋氏看了都感覺晃眼的珍稀寶貝。


    阡陌一個小姑娘家家,最愛寶石玩物的年紀,不該愛得跟什麽似的?怎麽反而往外推?難道,這世上還有不愛寶石的女子嗎?


    “這樣吧,”董阡陌道,“那魚缸先搬去姨娘院子裏,往後她得了王府的嫁妝首飾,我再撿喜歡的挑兩套。——姨娘覺得這樣可好?”


    “好……”湯姨娘遲疑點頭。


    當然好了,那魚缸上的寶石,打百套首飾還有富餘。沒想到董阡陌是個笨蛋,吃了大虧還不曉得。


    “唉,”老夫人歎氣,伸手點了一下董阡陌的額頭,“你這笨姑娘,讓你姨娘和三姐占了便宜了!”


    “一家人的事兒,何分彼此。”董阡陌溫和道。


    老夫人、湯姨娘和董憐悅俱是一愣,這家裏誰不各打一張算盤?就當感情上“不分彼此”好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你這孩子太傻了,連銀錢的用處都不明白,”老夫人又愛又恨地說,“看來你的那份兒嫁妝,隻有老身親自為你攢下了。”當下吩咐宗姑姑,“你叫人把魚缸抬到我的後園中吧,誰想看誰來看,不過要先來給老身請過安。”


    “是,奴婢這就去辦。”宗姑姑橫了湯姨娘一眼,出去了。


    最後,東西還是沒能落到湯姨娘手裏。


    湯姨娘心裏憋悶,更兼家裏突然空降了一個懷有身孕的側夫人,年輕,美貌,氣質,還有老夫人和太師愛護,萬一再讓新夫人把兒子生下來,還不讓太師捧上天了?


    往後在董府後宅,她湯茹還有什麽盼頭?


    心中氣苦非常,湯姨娘溜達到花園中,行過白石欄杆的小橋流水,她盯著橋下的潺潺流水,忽然生出一個灰暗的念頭:如果她從這裏掉下去,這家裏會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嗎?如果老爺知道她有了輕生之念,會像當年許諾的那樣,抬她當平妻嗎?


    一邊兒這樣想,一邊兒整個身子往前傾斜,眼看就要栽下去了,一隻手從後麵扯住她的胳膊。


    湯姨娘迴頭,看到董阡陌擔憂的眼睛,立時猛一甩手,昂著下巴說:“用不著你可憐我,我不過一時運氣不佳,哪天等我生出兒子來,我就又風光起來了!”


    對於湯姨娘的無禮,董阡陌並不著惱,反而附和道:“姨娘能這麽想就好了,本來我還想這樣勸你呢。如今你身邊沒了歐嬤嬤,我真怕你想不開。”


    湯姨娘傲然地揚著下巴,道:“我的仙佩有出息,我的兒子將來也這麽有出息,我有什麽可想不開的?”


    董阡陌歎氣道:“姨娘能想開最好了,就連我們這些小輩,聽到老夫人收蓮葉當侄女,進門就當側夫人,我們都是又驚詫,又替姨娘不值。家裏誰不說因為姨娘是老夫人的親侄女,因此老夫人特別偏心你和三姐,如今跟蓮葉一比,真是什麽都比下去了。”


    湯姨娘聽到一半兒就落淚了,因為董阡陌的話,正好道破了自己最沉重的心事。


    這些年頂著老夫人侄女的名兒,宋氏動不動就拿這個說事兒,暗指老夫人事事偏袒,把湯姨娘寵得輕狂浮躁。


    好似她湯茹占了多大便宜一樣,可真的論起來,她沾到董家半分好處了嗎?沒有!


    二十年過去,董家和董太師欠了她什麽?一個理直氣壯的正妻名分!還有她那八萬兩銀子的嫁妝!


    老夫人也不是個正經人,她對蓮葉尤其好,還不是因為念著蓮葉的外祖父,伊當年的老情人!這把年紀還為老不尊,臊也不臊!


    湯姨娘越哭越傷心,董阡陌遞上手帕,溫和勸道:“姨娘這樣痛哭,豈不是讓肚裏的弟弟跟你一起哭嗎?萬一天生一副哭相,那怎麽出將入相呢?”


    湯姨娘哭哭啼啼地說:“四小姐你不懂,姨娘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的脾氣,不懂變通,以至於這些年越混越慘,先是你父親厭煩了我,如今老夫人也不向著我了,連蓮葉那樣一個賤婢,往後再見麵時,還得反過來我向她行禮呢!”


    董阡陌慢慢道:“說到蓮葉,我以前不曾注意過她,今天細一打量,見她神情冷淡得很,對誰都耷拉著眼皮。老夫人似乎是打從心裏喜歡蓮葉,看得如同親孫女一般,真是奇怪啊。”


    湯姨娘氣哼哼哭道:“有什麽好奇怪的?老夫人還是姑娘的時候,就喜歡歐陽家的老太爺,後來沒能嫁進歐陽家去,反而成了董家婦,老夫人很傷心呢!後來對方也娶妻生子,老夫人為此大病一場呢!”


    董阡陌道:“原來是這樣,那就難怪了。”


    湯姨娘的哭聲頓了頓,警惕地四下觀望,然後板著臉告訴董阡陌:“這話是你從我嘴裏套出來的,你要敢往外傳,傳去了老夫人的耳朵裏,我沒好果子吃,你也休想能逃脫幹係!”


    董阡陌善解人意道:“我雖年幼無知,也知道這些都是不能翻動的陳年往事,平白無故的,我搬弄這個做什麽。倒是有句話,我想勸勸姨娘。”


    “什麽話?”湯姨娘用兩隻紅通通的眼睛瞪著董阡陌。


    “是關於母親的。”


    “關於夫人?”湯姨娘皺著眉頭,又一番左右打量,確定沒有第三人路過,才問,“是什麽事?”


    “姨娘知道,老夫人平時是個佛爺,除了樂樂嗬嗬地吃喝耍鬧,家裏的事一概不過問,全都交給母親。而今天破格管了一件事,上來就安排蓮葉當側夫人,來日等蓮葉產子,老夫人高興之餘,再叫父親抬蓮葉做平妻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時,蓮葉就能跟母親平起平坐了,母親難道不會感覺受到威脅嗎?可是剛剛在屋裏,姨娘看見她麵上露出一絲不虞之色了嗎?”


    “哼,她就是能裝,現在指不定心裏多麽抓撓呢。”湯姨娘的話中透著快意,都懶得藏一下了。


    “可我看事情沒那麽簡單,母親計謀過人,從來不喜歡坐以待斃。”董阡陌搖頭。


    “四小姐什麽意思?”湯姨娘不解。


    “唉,”董阡陌歎氣,“方才母親在屋裏的時候,先是看了蓮葉一眼,然後又往姨娘你的方向看了一眼,嘴邊隱隱掛著一絲不太明顯的笑意,又陰又冷,瞧得我心裏打顫。我也不明白其中緣故,隻是很為姨娘你擔憂,但願是我杞人憂天吧。”


    湯姨娘立刻被嚇到了,白皙豐滿的手按住胸口,忐忑地問:“四小姐是說,她可能在打什麽壞主意?”


    董阡陌道:“這我可不敢亂說,我才多大,才知道多少事。姨娘你和母親可是相處二十多年了,母親的言行作為,你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嗎?”


    “對對對!我怎麽能忘了,那個女人一貫喜歡借刀殺雞,借油澆火,最後把錯處全推給旁人!”


    湯姨娘不知想到了什麽,急得原地打轉,最後一把拉住董阡陌的手,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跟好了我,不可隨意亂走!”


    董阡陌微微掙紮,吃驚地問:“姨娘要帶我去哪裏?我還要迴房繡花呢。”


    湯姨娘頭也不迴,繼續拖著董阡陌走,“我不管,這事兒是你先提的,你就得跟著我去瞧個究竟!”現在沒了歐嬤嬤,這個家裏她誰也不信,又不敢單獨走進那個地方。


    冒著大風險進去那裏,一定要拉著一個作伴、墊背的。


    董阡陌為難道:“那請姨娘慢些走,你這副樣子讓人瞧見了,還以為你要風風火火地拉著我去投江呢。”


    ********


    董府的花園中有一座假山,假山裏有密道,是董太師和一些交好的朝臣私下來往的渠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密道不止能通達董府的很多院落,還能通到府外去,與別家府上的密道相連。至於能通到誰家,又是怎麽個走法兒,隻有掌握地圖的董太師才知道得一清二楚。


    湯姨娘是董太師的愛妾和表妹,也曾有過深得太師信任的好時候,被帶進密道裏去,參與太師與一些人的會麵。


    別的路,湯姨娘認不大清楚,可有一條是直通宋氏的福深苑的,湯姨娘年輕的時候來過幾次,想聽走宋氏的秘密,再用來對付宋氏。


    可沒過多久,宋氏仿佛知道有人在暗處偷聽一般,拋了個驚悚的假消息給湯姨娘。


    當時湯姨娘興衝衝地鬧去老夫人和董太師處,一份好處沒討著,反而吃了大虧,差一點就被打發迴娘家。


    後來,湯姨娘就再也沒進去過。


    如今沿著記憶中的舊路,湯姨娘帶著董阡陌走到一個甬道的盡頭,掰開一個陳舊潮濕的火折子,借著一點火星,勉強點亮了牆上的油燈。


    “這是什麽地方?”董阡陌問。


    “噓,悄聲說話,”湯姨娘指一指頭頂,“上麵就是那個女人的臥房。”


    “上麵的人說話,我們能聽見嗎?”董阡陌小聲問。


    湯姨娘扯過一個係著繩子的木杯,也給了董阡陌一個,鬼鬼祟祟地說,“用這個聽,但是不能用嘴對著杯子說話,否則要傳聲音上去的。”


    董阡陌點頭,接過。


    木杯裏果然有人聲傳來,第一句就把底下兩個人聽愣了——


    “真是可恨,同樣都是有孕,湯茹和蓮葉就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我卻要藏著掖著,不能叫任何人包括老爺知道!”


    董阡陌與湯姨娘交換疑惑的眼神。


    這明顯是宋氏的聲音,宋氏居然說,她也懷上孩子了,還一直瞞著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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