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謙——”


    沈宏成的聲音,盛怒中透著一絲驚慌——他意識到他的孫兒今番怕是鐵了心了。


    然而,他多年的威嚴讓他拉不下臉,他仍舊是那樣滔滔怒氣的口吻:“沈謙,有本事你走了就別再迴來!”


    沈謙沒有做聲,扶著秦玉惠繼續著步子往老宅大門走,但是他的步伐很沉,很重。


    他的心裏有彷徨有痛楚,也有堅定,他要救迴關慈恩,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


    去哪裏找?


    又去哪裏救?


    他沒有頭緒。


    可是繼續在這裏聽爺爺羞辱他的妻,他忍受不了。


    待他把秦玉惠扶上車之後,他從車頭轉到駕駛座這一邊,正要上車,盧百昌的喊聲遠遠傳來,聲音很急——


    “少爺,少爺……”


    沈謙搭在車門把的手鬆開,轉身看去,盧百昌已經喘著粗氣小跑到了他跟前。


    “少爺,”他沉聲喊道,遞了一張紙箋給他,“這是地址。”


    沈謙接過,那片薄薄的紙箋似珍寶一般被他小心的緊緊的捏在手心。


    “替我謝謝爺爺。”他的聲音像是梗在喉嚨般幹澀,“替我謝謝他老人家,沈謙不孝了。”


    盧百昌亦是有些動容,“少爺,等老爺氣消了些,你還是迴來看看吧。”


    “我知道。”


    末了,又提了聲量補充:“但願他老人家能想通,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但願他能想得通。”


    他說這話的時候又迴頭瞥了一眼癱在車座椅上的秦玉惠。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他這樣說給他們聽,可是他自己已經領悟了嗎?


    他說不清,也許他已經領悟,隻是參透的深度還不夠。


    關於父親的死,12歲之時他迴到家,傭人幾乎換完了,不論從爺爺還是盧叔那裏,得到的一致口徑是:家裏的石膏欄杆年份久了壞了,姑姑和爸爸倚那兒說話,意外墜樓了。


    他似乎憶起那時的他瘋狂的對著新做的欄杆拳打腳踢。


    那些印象都太模糊,不過他卻是很清晰想起了那個神一樣的女人——母親。


    那麽母親呢?他心目中神一樣的母親呢?


    他甩甩頭,可是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卻不放過他,它們在他心裏久久滌蕩……


    他上了車,思索一番之後,給警局那邊去了電話,隻說關慈恩被綁架了,那邊很清楚沈謙是什麽人,遂連連應承下出警,往他提供的那個地址去。


    他睨著那張紙上的地址,除了寫清楚是距離江城五十公裏遠的集裝箱聚散地,還寫清楚了是幾號集裝箱,他心悸得一刻都不敢耽擱了,趕緊上了車。


    他開著車緊趕慢趕,秦玉惠虛軟的靠著車窗。


    車子行駛了一段距離,他看著前方的路口,倏地轉頭瞥一眼秦玉惠,不緊不慢的開了腔:“故事最後是怎樣的?慈恩,她應該是知道的吧?”


    秦玉惠聽著這一句,自是明白他想知道些什麽。


    她穩了穩心緒,凝盯著車窗外急速後退的行道樹和路燈杆,慢慢的輕輕的給沈謙講後續的那些事情。


    “當時所有一切都亂了,沒有別的聲音,全都是哭天搶地的喊著叫救護車。


    墜下去之時,你姑姑摔在了茶幾上,這麽墊了一下緩衝下才掉了地,而你父親是直挺挺的頭先著地……


    你爺爺跪在他們中間,隻一句“我的兒啊……”,便再無其他話了。”


    她說到這裏,睨一眼神色寒如冰窖的沈謙,垂了頭。


    “……接著說吧。”


    沈謙依舊看著前方的道路,淡淡的提醒她。


    “對不起!”秦玉惠低低的道了一聲,眼淚再一次撲簌簌下墜,但是她卻仍舊堅持著敘述:


    “仲清把懷裏抱著的慈恩放下地,他去抱住了沈雲新,她尚留有一絲氣息,她看向了你爺爺,你爺爺似乎懂她要說什麽,隻是留著淚點頭。


    那一瞬間,我永遠沒有忘卻的是你母親的那一聲“雲峰!”


    那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悲慟。


    我們驚慌看去之時,她拉著你父親的手在她臉頰邊上,臉上沒有血色,沒有淚水,跪在那裏,當時我們以為她裙子上的血是沾染的你父親的,什麽都沒多想。


    救護車來了,你姑姑被抬了上去,她仍舊還有氣息,但是醫生臨床的診斷卻說很可能骨折導致髒器破了。


    而你父親,醫生當場宣布了結論——已死亡。


    你母親在那句話一落下之時,仍舊沒有流一滴淚水,她悲戚的軟聲喊你父親“雲峰,你背棄了我們的山盟海誓……”


    她昏死過去了。


    醫生這才過來檢查她,一出聲,我們靜得仿佛上了斷頭台,他說:“她怕是要早產了,而且孩子恐怕已經——”


    仲清和你爺爺要跟去醫院,他把慈恩牽過來給我,他冷漠得比陌生人還恐怖。


    他走了。


    賓客在指指點點,慈恩在大哭,我的世界炸了。”


    秦玉惠說到這裏,頓住了,眼淚鼻涕肆意的流,她胡亂的抹一把,她看到了沈謙握著方向盤的手死死的扣在那裏,指節都泛了白。


    她看他換擋,車子開得愈發快了。


    “您繼續說,我沒事,我隻想快點見到慈恩。”沈謙淡淡說道,眼睛仍舊盯著前方的路。


    但是秦玉惠始終覺得他此刻並不如表麵那樣風平浪靜,但是她還是選擇繼續說了——


    “我的世界炸了。


    我推搡了慈恩,她摔在了地上,她還在哭,而我,就一遍一遍厲聲厲色的問她為什麽不聽話?


    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那些賓客更是對她指指點點的責罵了,說如果不是你這麽個小姑娘,怎麽會鬧成這樣。


    說小姑娘,你知道不知道,你害死人命了!


    慈恩僅有六歲啊!


    她哭得很傷心,哭得快氣顫過去了。


    那些賓客也有指責我的了,說孩子的過錯也是我的過錯,說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教好孩子。


    我的神經都崩斷了,我那一瞬,失心瘋了一般,我任憑她在那裏了,我衝了出去想要清淨。


    慈恩聲嘶力竭的在後麵追著出來,我卻魔怔一般的躲在了沈家老宅入戶門的後麵,我沒看到她跑去了哪裏。


    盧管家開始疏散賓客了,我這才出來了,這才找慈恩,可是哪有人影。


    暴雨天氣,我和盧管家在找她,找了很久很久。


    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距離她失蹤快三個小時了,那時天都快黑了。


    她在沈家老宅院子角落的垃圾桶後麵,整個人睡在地上,蜷縮著泡在水裏。


    我抱她出來,她的臉紅撲撲的,嘴唇更是如血一樣,但是身上卻是出奇的冷。


    她發燒了,而且在抽搐。


    送醫急救。


    她高燒不退,休克昏迷,全身抽搐……


    仲清從手術室那邊過來了,他雙眼刺紅,他第一次兇了我,他罵我沒帶好孩子,如果慈恩出事了,他會將我掃地出門。


    之後他又走了,因為沈雲新情況很不好了。


    我斷斷續續從醫生那裏得知,她的肋骨斷了八支,刺進了兩葉肺,還有肝髒。


    慈恩第二天總算醒來了,但是她不記得頭天發生了什麽,甚至很高興的說明天就是沈爺爺的壽宴了,她說她要穿漂亮的蓬蓬裙去參加宴會。


    一夜高燒,醫生說或許事件刺激過大,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憶起那些事情了。


    仲清來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他看著慈恩歡樂的樣子,他哄了哄她,之後叫了我出病房,他說:“雲新走了,真的走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可是他的眼神是漠視我的存在的。


    自此,我們終成陌路人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夜晚,你的妹妹也沒了。


    你母親隻對你爺爺說了一句:“此生,孩子們永遠不準知道這些,我隻要我的兒子一生活得開心幸福就好。”


    是以,你爺爺找了仲清,他恨他入骨,卻還是按照你母親的話傳達了,他們有了君子協定,定下了鐵的規矩。


    所以你不會知道,而慈恩,她是忘了。但是在我們找她的那幾個小時,她的痛苦無人知曉。


    六歲的孩子啊,無人知曉她經曆了怎樣的煎熬。


    但是她全忘了,忘了有那麽一天……”


    她講完了,沈謙的車亦是停在了路邊,很急的刹車,車輪的磨地聲刺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他遽然解了安全帶下了車,掏了煙出來,打火,手顫得打了兩次才點著了煙。


    他看向遠處,已經模模糊糊可以看到堆積的各種顏色的集裝箱了。


    電話響起,警車已經距離他的車不到三公裏了。


    他唿出一口煙,看了天,天是藍的,雲是白的,但是他的心卻灰蒙蒙的。


    媽,您說隻要您的兒子一生活得開心幸福就好,那您為什麽還拋下我?您拋下我開始,您的兒子心中的那座神就倒下了。


    慈恩,關慈恩,你不知道這些,就永遠不要知道吧。


    至少,你不會拋下我,是不是?


    是不是?


    *


    關慈恩再一次醒過來了,腦袋疼,口幹舌燥,整個人還有點暈暈乎乎的。


    但是她思路尚且清晰,她沒有忘記她先前暈過去之前,狐臭男告訴她的話——沈老爺子指使綁架她的。


    究竟什麽樣的深仇大恨要綁她?


    而且隻呆兩天便會放了她,她驀然覺得事情怪異得難以推敲。


    思忖之間,那幾個人吃過飯迴來了。


    她使勁兒吸了吸鼻子,確定進屋的人中,似乎沒有狐臭的味道了。


    她動了動僵硬疼痛的身子,盡管看不到,但是她還是朝著空氣在說:“司機師傅,您說我呆上兩天就可以迴去了,為什麽是呆上兩天啊?”


    她的語氣像是閑話家常,很輕柔。


    “我們不清楚,隻是拿錢辦事而已。”


    “師傅,能給我喝口水嗎?”


    那個川渝口音響起:“老五去拿水了。”


    關慈恩頓時覺得不想喝了。


    然而沒等她開口,狐臭味兒襲來,她實在沒能忍住,終是幹嘔出聲了。


    “啪”一聲脆響,狐臭男迅疾的扇了她一巴掌:“你惡心老子?”


    “大哥,我沒有——”她欲哭無淚。


    “老五,你啥子意思?”川渝口音那人過來了,拿過了他手上的水,“你一天到黑不愛洗澡,身上騷臭得很。”


    他這一句,徹底惹火了狐臭男,他大聲的罵了一句:“老子弄死你。”


    隨即一拳朝著川渝口音男臉上掄去。


    兩人扭打在一起,司機亦是去幫忙了,關慈恩覺得自己應該趁亂趕緊的想辦法出逃。


    但是那一聲聲哀嚎,一聲聲“操你娘”“日你先人”和著肉體的擊打聲擾得她心驚膽戰。


    須臾,她終於挪了很長一段距離,她從鼻翼邊縫看見了更多的光亮。


    但是一瞬間,狐臭味兒濃重飄過,接著便是有人被扔出去的聲音,然後第二個扔出去了,可是狐臭味兒愈來愈濃烈了!


    “你想幹什麽?”她慌了,使勁兒的扭動,越慌越亂,越亂越慌。


    門重重的被關上了,她沒有看到白日青天的光亮了。


    “我想幹什麽?老子要弄死你!”


    狐臭男拎著她起來,又狠狠的扔迴了地上。


    關慈恩身上頓時痛得要失了知覺。


    但是她顧不得了,什麽都顧不得,她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恐懼驚悚劃過心間。


    狐臭味兒再度襲來,他掐住了她的下頜。


    “放開我,放開,放開,大哥,我可以給你錢,再多都可以。”她忍著惡心,顫抖著聲音乞求,“求您放我一馬。”


    “放你?”狐臭男玩味兒的摸一把她的臉,“可以。”


    “我不碰你,但是你得給本大爺……”


    他吧唧著嘴,覆到了她耳邊說了一個字。


    “……”關慈恩感覺自己要死了一般,渾身發抖,被反綁在身後的手緊緊掐進手心裏。


    “大哥……”她沒哭,但是聲音抖得不成樣了,“我……我,求,求您……”


    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為她聽到了解皮帶的聲音。


    倏爾,鐵一樣的牆開始有拍打聲。


    “老五,快出來,盧先生打電話來讓我們走了。”是司機的聲音,有些虛弱且鼻音濃重,像是剛剛蘇醒不久一樣。


    “老五,趕快,警察過來了。”


    狐臭男卻是沒理會,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狠笑一聲,一把揪住了瑟瑟發抖的關慈恩頭頂的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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