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離開雪區,一路走走停停,她去了蘭州,定西將軍府依然固守邊疆,戈壁灘的風沙到了這裏似乎柔和許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賣涼瓜的,也有塞外商人牽著駱駝運來香料做生意,大梁與鄰邦的榷場這些年關了又開,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國家的強大並不在於開疆拓土,百姓安居樂業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年邊塞未有狼煙,然而關於過往的慘烈戰事由老一輩蘭州人講述給後輩聽,口耳相傳中人們對於和平安寧總是發自本能地渴望,護國觀前信徒紛紛,奉上香燭,祈求平安順遂,祈求人丁興旺,也有來求姻緣的或是求財源廣進的,三清祖師爺大概也忙不過來吧。


    蘭州之後便是銀川,雍涼之地風沙大,秋天氣候幹燥,光禿禿的樹幹上蒙了厚厚一層塵土,銀川城佛道混雜,城外的道觀像是翻修過,比起三十多年前熱鬧許多,有個三十多歲的道人手持拂塵,領著三五個弟子打蘸,看來了塵道人已經去世,他的小弟子明通承了衣缽,恰逢九月初北鬥九皇降世之辰,附近的信徒來此處打蘸,玉和此時化做個中年男人模樣,也被熱心的小道童安排好位置聽明通說道,庭院裏站了近百人,中午的時候,道觀提供飯食,口味清淡,小菜裏頭有碟醬黃瓜,玉和咬了一口,眼眶便是一酸,雍涼人素來愛吃麵食和醬菜,隻是這醬黃瓜卻是南方菜,這道菜,還是當年元慎教給明通做的,她勉力咽了下去,心想,從雪區到銀川,這是當年她帶著元慎走過的路,如今,她不知不覺往迴走,其實心中還是放不下的,其實就這樣順從自己的本心也好,當年少年郎,今朝不可尋。


    銀川之後是陝西,此處已經是中原了,起居飲食與邊塞大有不同,華陰縣境內的華山之險依舊吸引著無數文人騷客來此遊覽,隻是三大險關阻擋了遊人腳步,險峻峰頂無人攀登,宛如新開天地時那般清淨悠遠,她在峰頂宿了幾夜,這裏無人打擾,比起修界還要清淨許多,已是深秋時節,落木葉黃,山間色彩紛呈,天際陰雲聚集,快要落雨的樣子,她沿著山路下來,才走到一半便下起了小雨,她躲到一塊凸起的岩石下躲雨,此處可眺望華山五峰,形狀宛如蓮花,隻是陰雨綿綿,放眼時望去皆是霧蒙蒙的,仙姿昳麗,倒像是菩薩座下的蓮花,《大正藏》經裏說,蓮花有四德,一香,二淨,三柔軟,四可愛,又因蓮花華實齊生、微妙香潔,有過去、現在、未來之意,所以蓮花被視為淨土之花。佛家講究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還記得她帶著元慎下山煉劍時,大昭寺的喇嘛講經說的就是這個,她修的雖然是道家,但對佛法也不抗拒,要論迥脫根塵,就得但離妄緣,即如如佛,現在想想,她並不能做到,那時候慧覺上師曾讚元慎,說他“性自持而靈慧佳”,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離開華山之後,便進了中原腹地,初冬時節,玉和到了江南,這裏的冬天濕冷,雖然還未落雪,但天氣總是陰沉沉的,北風其涼,寒霧渺渺,她去往西湖邊上的茶樓裏聽書,這裏有個年過半百的老童生,無論江湖傳奇或是誌怪傳記都能說上一些,今日,老童生講的是一出金屋藏嬌,說的是漢武帝與陳阿嬌的故事,陳阿嬌是館陶長公主愛女,漢武帝劉彘的表姐,彼時,館陶長公主深受帝寵,又有竇太後撐腰,可謂是風光無限,館陶公主欲將阿嬌嫁給太子劉榮,可惜劉榮生母栗姬看不上阿嬌囂張跋扈,婉言拒絕,館陶公主深覺受辱,與栗姬反目成仇,劉彘那時不過才六歲,道“若得阿嬌做婦,當築金屋貯之”,館陶公主大喜,而後,與劉彘生母王美人合謀,進言景帝,廢除劉榮,又將栗姬打入冷宮,改立劉彘為太子,劉彘即位後,封阿嬌為皇後。


    這便是金屋藏嬌的故事了,故事若到這裏就結束,那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話,隻是爭權奪利的地方,哪裏會有什麽純潔的感情,隻聽那老童生接著道:“武帝即位,阿嬌為後,初時,帝後二人感情甚篤,怎奈陳皇後多年無所出,且性嬌縱善妒,恰逢武帝出行,途徑平陽長公主府,晚宴時,得見一美貌歌姬衛子夫,幸之,迎入宮中,陳後嫉妒,以巫蠱害之,武帝大怒,廢陳後,改立衛子夫為皇後,衛後賢良,帝後和睦,傳為美談……”


    從茶樓出來時,已經是傍晚,旁邊的行人還在議論著老童生那兩出金屋藏嬌和大漢賢後的故事,有人說:“漢武帝劉彘雄才偉略,不該為陳阿嬌那樣嬌縱跋扈的人所拖累,而賢明的衛後果真當得起母儀天下的重擔。”


    也有人道:“武帝始亂終棄,可憐陳後,未能生育,生母館陶公主一死,武帝對她再無忌憚,慘遭廢棄,《長門賦》字字泣血之言,奈何君心似鐵,阿嬌鬱鬱而終。”


    玉和迴頭看了看,讚譽武帝的是個書生,而可憐陳後的則是個小娘子,兩人誰都不能說服誰,這就是男子和女子觀念的不同之處了,男子大多心懷抱負,鮮有唯獨鍾情一人的,而女子大多癡迷於情愛,渴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心想,大漢賢後的故事其實還不算完結,衛後入漢宮四十九年,執掌鳳印三十八年,為劉彘生下一子三女,其弟衛青及外甥霍去病為漢武朝立下不世之功,衛後晚年時,因卷入巫蠱之禍,自殺身亡,葬於桐柏亭,其子劉據及女陽石公主也因巫蠱之禍死亡。而漢武帝,晚年又納了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李夫人紅顏早逝,武帝不惜以巫術招魂,對著屏風上的人影問:“是耶?非耶?偏和姍姍其來遲?”


    可見,男人若是愛你,什麽原則都可以更改,若是不愛,張口閉口便都是規矩準則了,她想,元慎這個人,真可謂出類拔萃,在修界一直愛慕者眾,若拋開身份這層枷鎖,她會傾心於他,一點都不奇怪,可恰恰是這道枷鎖,注定兩人隻能陌路,感情這東西,並不存在等價交換一說,即便她愛他愛得要死要活,誰規定他就一定要有迴應呢?難不成她要學陳後,愛而不得便鬱鬱而終嗎?


    這麽一想,她突然就釋懷許多,不愛她的人,哪裏會心疼她的痛苦,但人總要學會自我救贖,總不能一條路走到黑吧!


    她抬頭看了看天,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鋪路的青石板坑坑窪窪積了些雨水,道路泥濘難行,冷風一吹,更是陰冷,玉和等了許久,也未見雨停,隔壁的店鋪吆喝著叫賣自家的油紙傘,她挑選了一把,潔白的油紙上沒有多餘裝飾,宛如她此刻的內心,隻當過往清零,下了台階,綿綿冬雨輕輕落在傘麵上,發出柔和的沙沙聲,她還是想做迴那個瀟灑冷清的女子,可為自己擋風雪,禹禹獨行也能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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