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打了,玉和心中的怒氣散了大半,迴去的路上,她一遍一遍問自己,到底是誰的錯,是她恬不知恥覬覦嫡親弟子,又不顧人倫迫他做下醜事,可對誰動情哪裏由得了自己?中毒之時更是不可自製,他既然依了她,過後怎能如此絕情?難道就因為她是妖族,他就這樣嫌棄她?


    這些質疑注定得不到答案,憤怒過後便是濃重的哀傷,仙山福地溫暖如春,偏偏她如墜冰窖,行屍走肉一般迴了大殿,推開門,裏頭霞光萬丈,是他送的那顆珠子,是啊,清雲峰上,處處都有他留下的記憶。


    玉和幾乎是在數著日子過的,那股子怨恨慢慢褪色之後,開始自憐自怨,她甚至自責起來,若她沒有愛上他,一切都還是好好的。


    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白日裏在花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所有的情愫到最後都化成了悲傷和思念,又一次睜眼到天亮,想起後殿裏藏著那大椿木棺材,她挪到花樹下,躺進了棺材裏,終於能美夢一場,夢裏,元慎迴應了她的愛意,告訴她:“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倆人在極樂島上、紫藤蘿下、碧海之畔繾綣相依。


    玉蘭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來灑在她身上,層層冷香衝淡了仙薷的香味,南柯一夢終於醒來,她睜眼看到碧落清湛似水,枝頭花色如錦,這才是真實的世界。仙薷的藥性,可以讓她夢到心中所思所想,夢裏,倆人做了夫妻,玉和想,她還是愛著他,忘不了他。


    可現實令人傷心,她隻想沉浸在美夢中,拂去花瓣,合上棺蓋,她就這樣一直躺在棺材裏,昏昏沉沉,半夢半醒,荒廢了修行,也不管會不會傷了身體,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可她甘之如飴。


    也不知過了多久,棺蓋被人打開了,裏頭香甜的藥味散去,元慎看到師父靜靜躺著,沉浸於睡夢中,怎麽都喚不醒,抱她出來放於榻上,懷中人瘦了很多,眼下卻是烏青一片,這是仙薷的藥性所致,讓她美夢不斷,也生生虧空身體。


    玉和醒來看到元慎的時候,尚且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見他坐在榻旁,猛地撲到他懷裏,喚他:“夫君。”


    元慎的心髒有些悸動了,懷中之人緊緊抱著他,嬌柔的觸感讓他想起了極樂島上那一場風月,迴來月餘了,他夜夜夢見她,那場蝕骨的歡愉喚醒了作為男人的原始衝動,每每清晨醒來,望著狼藉的床榻,氣得不行,他怎麽可以對這種事念念不忘,道家講究清心寡欲,他真是一錯再錯,又懷疑她是不是給自己下了蠱惑人心的毒藥,對她又是愧疚又是憤恨,不敢再上清雲峰。直到追蹤禁錮的法訣有了變化,懷疑她出了事,才硬著頭皮來一探究竟,住了快二十的地方對他來說宛如刑場一般,心想,就算她盛怒之下要了他的命,他也沒什麽好說的,占了一個女子的清白卻不負責任這種事,真是惡劣極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她將自己折磨成了這番模樣,原本不盈一握的柳腰如今變得瘦骨嶙峋,他心疼了,不忍再推開懷中人,理智卻強迫他維持清醒,他道:“師父,除了情愛,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這一聲“師父”讓玉和清醒過來,從他懷抱中離開,眼前人頭戴掌門玉冠,眼神沉靜,並不是她夢中的人。她道:“可我隻想你做我的情郎。”


    元慎望著她,隻見她麵容憔悴,本就生的嬌弱,如今更是瘦得脫了相,下巴尖尖的,一雙眼睛顯得更大了,偏偏眼波裏都是他的樣子,他告訴她:“師父,我是昆侖掌門,不能因私廢公,當年在極樂島,曾立下過誓言的,不能不顧修界安危。”


    玉和眉頭緊蹙,眼裏泛上淚光,她道:“在你心中,昆侖比我重要,修界也比我重要,說到底,是因為不愛我罷了。”若心愛一個人,眼中便隻有這個人了,元慎心中是沒有她的。她是他的師父,如今已經是他的女人,她放下了身段盼求他的憐愛,哪裏還有半分身為長者的尊嚴抑或是做為女子的矜持,她自己泥足深陷,憑什麽他卻可以輕易脫身,她低下頭去,捂住雙眼,哽咽道:“可我怎麽辦,我放不下你,你教教我,該怎麽辦?”


    元慎很想伸手去攏一攏那潑墨般的青絲,替她擦幹眼淚,將她擁入懷中溫聲安撫,卻隻能瞥開目光,道:“師父,我會給你一個答複。”


    五月初五,山門外的冰雪已化了大半,玉和坐在台階上,望著庭前的玉蘭樹,粉白的花瓣飄落在青草地上,自從前次一見,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他說過會給她一個答複,她就這樣日日盼著,有了這個期望,夜裏終於得以安睡,即便知道他不愛她,可心底又在想,他的態度似乎軟化了一些,隻要她不放棄,或許終有一天,他也會迴應她的。


    這便是她的癡心了,活了三百多年,頭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但凡未陷入絕境,她都覺得還可以再搏一搏。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在想,元慎今年不知會送什麽生辰禮,往年,他親手煮長壽麵給她吃,說願年年歲歲都能為她慶生。


    山間吹來的冷風闖進了屋子,攜來滿室幽香,她就這樣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到山後,清雲峰的主人獨坐到天黑,她想,那個人大概不會再來了。


    直到暮色漸濃,她滿心懼疲,仰頭望見一懸冰輪當空,林間月色如煙如水,踏著樹下斑駁稀疏的寒光,到了辛夷堂外,進去點亮青銅燈,黑檀木書桌上落了薄薄一層灰塵,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裏了。


    無人為她賀生辰,隻好自己磨墨,提筆寫下當年的賀詞。


    晚風漸起,紫竹門緩緩開了,玉和看見那人走了進來,她欣喜不已,手中那管紫毫筆也忘了擱下,捏著筆站了起來,她心想,他到底是沒有忘記的。


    元慎道:“今日是師父的生辰,弟子送上薄禮,請您笑納。”


    她才注意到他手中拿著個潔白的玉瓶,看來就是生辰禮了,她其實很不想他叫她師父,但心裏又想到,情愛這種事哪裏能急,隻能慢慢來,笑著道:“謝謝,這是何物?”


    他道:“千色草提煉出來的靈液。”


    千色草可以斷卻愛欲塵念,元慎這是要她忘情,玉和心頭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痛得幾乎麻木,手心收緊,掌中那管紫毫筆斷成兩截,紮進肉裏去,滴滴鮮血濺到宣紙上,雪白的宣紙上墨跡未幹,又灑了血跡上去,宛如雪中紅梅一般,即使努力開出燦爛的花朵,卻抵不過這三九嚴寒。她將斷筆擲於案上,淒淒問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複?”


    他將玉瓶放到桌上,後退兩步,屈身行禮:“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玉和心中哀不自勝,她想年年歲歲與君好,他卻想她安安分分做他的師父,原以為漸漸有了希望,沒想到卻是絕望,她問:“你對我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


    他道:“唯師徒之情爾。”


    玉和跌坐在椅子上,手中血跡已經幹涸,拿起那個玉瓶,輕輕一蹭就又流出血來,宛如胸腔那顆支離破碎的心一般,仰頭看見他沉靜地看著自己,她不明白他的心怎麽就這麽狠,冰川可以融化,他卻這樣絕情,揭開瓶口,可見靈氣嫋嫋,這樣濃鬱的靈氣,不知凝了多少株千色草在裏頭,那靈液是好看的盈盈粉色,宛如對心上人的癡戀,喝下去之後,就能斷了對他的情嗎?從此以後,規規矩矩做師徒,可一個人,若連情之所鍾都要借藥物來忘卻,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她道:“愛便愛了,何必自欺欺人,今後,我不會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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