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確信,自己那殘破的肉體正安靜地躺在容器之中,被諸多昂貴的醫療設備保護著,維係著其正常的生理工作。


    他可以肯定,真正的自己並不在這,存在於這裏的,隻是一道被投射而來的意識,暫時寄存於這具鋼鐵之軀中。


    可周肆還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了近似心悸般的感受,仿佛有那麽一顆虛幻的心髒,在鋼鐵軀殼中停跳了一瞬。


    帶來瞬息的痛苦與強烈的窒息。


    周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視覺係統不斷切換著模式,以不同的方式觀察著那件落滿灰塵的翠綠長袍。


    他有些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哪怕這雙電子眼,遠比人類的眼瞳更加敏銳、更加可靠。


    周肆彎下腰,伸手拎起這件翠綠長袍,指尖的仿生傳感器,向著意識傳來明顯的觸覺反饋。


    直到這一刻,周肆才得以確信,自己的視覺係統沒有出現故障……它本就沒有任何故障,隻是自己無法接受,也有些不敢相信等等的心理暗示罷了。


    “翠夫人……季思玲……”


    兩個原本毫無關聯的人,在周肆的腦海裏聯係在了一起,像是產生了某種化學反應般,新的可能與陰謀於思緒之中誕生。


    “記錄,季思玲疑似翠夫人,檢索所有的相關信息……”


    周肆的念頭化作信息上傳至雲端之中,相關的調查程序隨之啟動。


    他看似一個人站在診所的廢墟之中,但在周肆背後支持的是神威科技與監察局的聯合力量,這也是周肆敢於一個人行動的底氣所在。


    將翠綠長袍放置在一邊,不出什麽差錯的話,監察局應該能從翠綠長袍上提取出季思玲的生物信息。


    周肆不確定接下來自己還會遭遇些什麽,他不希望作為證物的它遇到任何意外。


    打開地麵的隱藏門,周肆潛入了其中,內部一片昏暗,隻有幾點微弱的光芒,但無法映亮昏暗裏的任何事物。


    人類的肉眼看去,能得到的隻有一片渾濁的漆黑輪廓,但在周肆的增強視野下,一切都很清晰,如同白晝下的荒野,每一粒砂石的棱角都足以窺探。


    “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嗎?”


    周肆環顧四周,喃喃自語道。


    這裏看樣子就是季思玲的安全屋,也是翠夫人的藏身之處,一側的牆壁上掛著數具型號一致的人形化身,另一邊則是一座夢池,在其旁邊還有一台外形粗獷的設備,像是用一堆零件胡亂拚湊而成的。


    周肆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他推測,這台設備是用來隱藏自身識念特征與信號位置的。


    季思玲就是利用這台設備,讓自己的識念意識變成了一頭不可追溯的幽魂,從而降臨在世界各地,經營著她那龐大的地下帝國。


    但她經營的地下帝國再怎麽龐大,那些大人物動動手指,依舊可以輕易地碾死她。


    不然季思玲也不會就這樣被困在隱巷之中,無路可去,惶恐不安。


    周肆朝著深處走去,有大量的生活物資堆放在貨架上,地上還有一些散落的包裝袋,以及一排排的飲用水。


    季思玲在意識到無法安全逃離銨言市後,她就老老實實地躲在了這,靠著這些物資過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她這般努力地躲藏也隻是在拖延時間而已,那些大人物遲早會一點點地搜查到這,就像今天發生的這些一樣。


    周肆不確定對方是怎麽找上來的,是按照排除法?還是說,如季思玲說的那樣,上仙用了某種手段,悄無聲息地透過自己的雙眼,找到了季思玲的所在?


    結果未知,但線索近在咫尺。


    周肆繼續向前,雖然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但在他的心底,他已經將季思玲與翠夫人劃上了等號。


    這樣的設想一在周肆的腦海裏浮現,一瞬間,許多不可能的謎團就此成立,清晰的就像數學公式一樣完美。


    在安全屋的最深處,周肆找到了躲在角落裏的季思玲,她身上裹著一層翠綠的毛毯。


    季思玲非常喜歡這種顏色,以至於把她視作了一種自我人格的錨點。


    “我該怎麽稱唿你?”


    周肆試探性地問道,“季大夫?還是翠夫人。”


    季思玲微微地抬起頭,昏暗之中她看不清周肆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周肆眼底散發的微光。


    她露出了一副難堪的笑意,“沒想到,我實際上是一個這麽膽小狼狽的人吧。”


    周肆當季思玲默認了這一點。


    “季思玲就是翠夫人。”


    周肆實時地將信息上傳至了雲端,警戒係統的閾值調整至最大,震裂劍充電預熱。


    “你當時在雲中城裏說的很對。”


    季思玲長唿一口氣,身子靠著牆壁,一副淒慘可憐的模樣。


    “我們這樣的人,都在化身軀殼後躲得太久了,久到已經脫離現實,久到誤將化身軀殼的我們,視作真正的我們,把鋼鐵的強大,視作我們自己的強大……”


    說完,季思玲的身體又一次顫抖了起來,她努力控製自己的身體不要失態,可冷汗仍在額頭間淌個不停,以至於淚水蓄滿了眼眶。


    作為一名醫生,周肆或多或少明白季思玲的意思。


    就像離識病患者,會將鋼鐵的自我,視作真正的自我,從而排斥血肉的自我一樣。


    像季思玲這樣的人,她長期沉浸於化身軀殼之中,扮演著翠夫人的身份,她已經習慣了那副神神秘秘、高懸於世的感覺,從容、強大,無所謂畏懼。


    當她從夢池裏醒來,變成“季思玲”時,先前的種種蕩然無存,她又變迴了那個隱巷內的小大夫,弱不禁風。


    因此,周肆記憶裏那位尊貴的翠夫人,此時正像個飽受折磨的乞丐般,懇求著周肆的憐憫與拯救。


    沒有了化身軀殼的遮擋,季思玲脆弱的內心展露無遺,可笑至極。


    周肆低聲道,“真有趣。”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所謂的“離識病”不止局限於血肉與鋼鐵之間,它的本質是源自於身份的認同。


    當一個人擁有了截然相反的身份後,當他不斷地在這不同的身份間切換時,任何人都會感到身份切換下所帶來的差異感。


    周肆太理解這一切,過往的幾年裏,他正一直鑽研著這些事,不是嗎?


    這種體驗不僅涉及個人心理層麵,還觸及存在、自由、責任以及社會互動等多個哲學維度。


    身份認同作為自我認同的基礎,其變化挑戰了個體的自我存在感,同時,擁有多重身份意味著更多的選擇自由和更重的責任,這導致個體在做出選擇時經曆焦慮和壓力。


    差異感帶來的不適感轉化為深刻的痛苦,因為它觸及了個體對自身一致性和連續性的渴望。


    是啊,當我們擁有了諸多的身份,但又無法統一時,就像精神分裂般,隻剩下了自我的矛盾與衝突。


    所以,自蘇醒之後,周肆便一直告誡著自己。


    自己不在這,在這的隻是一具化身軀殼,真正的自己正位於神威大廈之中。


    即便自己再怎麽喜歡那具醜陋的殘軀,即便它離開了維生係統就會在幾分鍾內死去,即便這已化作了一座囚籠,將自己的餘生束縛……


    可那仍是自我的所在,不容置疑。


    周肆看著落魄的季思玲,毫不留情道,“我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遭遇,我隻想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麽迴事?”


    他彎下腰,靠近了季思玲,壓低了聲音。


    “你應該明白,如果你想活下去,你能依靠的,隻有我了。”


    翠夫人是一位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在雲中城遭到監察局突襲時,它能毫不猶豫地踏入火海之中,焚燒掉自己的化身軀殼。


    但季思玲不同,季思玲是一個脆弱的女人……她甚至都沒有阮琳芮那樣堅強,隻要稍稍地亮出爪牙,她便會顫抖地聽從於自己。


    她沉迷於另一個身份太久了。


    “還能是什麽樣的故事呢?”


    季思玲無奈地笑了笑,縮緊了身子,“就像你了解我的那樣,我隻是一個中間人,為大人物提供他們想要的。”


    周肆厲聲道,“但這一次,你為他們提供了足以影響全世界的恐怖襲擊。”


    “是啊……但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季思玲絕望道,“哪怕我真的是地下世界的國王,但對於那些大人物來講,也隻是一隻稍大的螞蟻罷了。”


    “這一點,你應該比我體會的更深,周醫生。”


    季思玲的牙齒互相打顫,“對於那些大人物,我和他們從來不是什麽交易關係,而是上下級,他們需要什麽,我就必須提供些什麽。”


    “哪怕我滿足了他們所有的願望,最後也會像現在這樣,被無情地踢掉。”


    她接著自嘲道,“反正,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想要往上爬的人,沒有了一個翠夫人,很快就會有什麽紅夫人、藍夫人頂上來。”


    “周醫生,你無法想象,他們究竟有多強大,我已經不祈求能反抗他們了,隻要能活下來就好。”


    季思玲突然抓住了周肆的手臂,死死地握緊,“帶我離開這,我會告訴你一切。”


    言語間,她偷偷把什麽東西塞進了周肆的手心裏,周肆習慣性地握緊了手,把它攥得死死的。


    模糊的觸感反饋了迴來,像是一張紙條,一份便簽。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


    季思玲在周肆的耳旁輕聲細語,“那些大人物們也是如此,他們發動恐怖襲擊,隻是為了另一筆更大的利益罷了。”


    “比如,你可以想一想,神威科技受挫了,誰會占到最大的便宜呢?”


    周肆看著季思玲的臉,黑暗裏,她的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恐懼相混合的情緒,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


    聳立著,但又傾倒在即。


    “周醫生,那些獲得了利益的人,便是促使了這場災難的人。”


    季思玲言語的尾音被周肆腦海裏響起的警報聲淹沒,尖銳的聲響在周肆的腦海裏不斷地尖叫,連帶著視野也覆蓋上了一層血色的濾鏡。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持續時間僅僅是數百萬分之一秒。


    熾熱的火光撕裂了隱藏門,致命的熱浪與高壓衝擊波一起卷入安全屋內。


    周肆隻覺得眼前的畫麵一閃,隨即他便被重重地拍在了牆壁上,可怖的衝擊波高達上百、乃至數千個大氣壓。


    鋼鐵壓垮、凹陷,牆體崩裂揚起塵埃,夢池與諸多生活物資、設備都一並化作塵埃。


    入目所及的一切,都在瞬息間分崩離析。


    周肆試著去看向季思玲,但此時安全屋內的溫度已抵達了2500攝氏度以上,足以室內的物體汽化。


    卷動的火光裏,季思玲臉龐定格在了最後一瞬的驚恐之中。


    那張臉龐是如此生動,但周肆明白,她已經死了。


    在高壓衝擊到來的第一秒,季思玲的內髒便已嚴重受損,骨頭折斷、耳膜破裂。


    她承受了超百倍的氣壓,還未因缺氧窒息,季思玲的脊柱便已碎成了無數段,高溫火焰灼燒著她的身體,全身迅速燃燒、汽化、碳化。


    周肆沒有任何拯救她的可能,甚至說,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隻能隨波逐流般地在室內橫衝直撞。


    直到爆炸的餘波緩緩散去。


    濃密的黑煙從隱巷之中緩緩升起,隱巷外已經聚集了大量監察局的車輛,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著,畢竟這一陣發生的重大事件實在是太多了,把人們折磨的苦不堪言。


    ……


    “目前情況就是這樣。”


    望著滾滾濃煙,聲音響起。


    “隱巷內發生了不明爆炸,爆炸的威力很強,幾乎把整個隱巷夷為平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隱巷經過幾番整改,留存在這裏的人並不多,而且也遠離爆炸中心,傷亡沒有想象的那般可怕……”


    李維隕滿臉陰沉地站在隱巷外圍,向際平靜地向他傳達了一下初步偵查的結果。


    在那燒焦的廢墟之中,一道滿目瘡痍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爬了出來,他那原本的衣物、仿生塗層、矽膠填充等盡數在烈火中燃燒殆盡,如今剩下的,隻是一具被燒得漆黑的金屬骨架。


    周肆眨了眨眼,受損的視覺係統尋覓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他的攥緊的手中。


    手掌緩緩張開,露出掌心處的一枚電子銘牌。


    這是季思玲交給他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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