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晚。


    向際已經守在走廊裏很久了,擔憂的目光時不時地透過玻璃窗,望向室內。


    室內的中央擺放著一座醫療艙,李維隕正靜靜地泡在生物凝膠中,渾身貼滿了檢測的電極,一旁的儀器上還顯示著穩定的生理數據。


    陣陣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響起,向際看向前方,隻見宋啟亮正大步走來,步伐飛快,手裏提著咖啡與餐袋。


    自從李維隕昏迷以來,向際與宋啟亮就一直守在病房外,即便是休息,也是兩人輪班。


    一係列的事件、內心的壓力、晝夜的顛倒,這一切都令兩人的狀態逐漸下滑了起來,像是鋥亮的金屬長滿了鏽跡。


    宋啟亮習慣性地發問道,“組長的狀況如何?”


    “勉強好轉了。”


    向際的聲音冷冰冰的,就和他的性格一樣。


    烏芻瑟摩的襲擊後,雖然有人為李維隕處理過了傷口,但他的傷勢仍不容樂觀。


    子彈從李維隕的鎖骨處射入,驚險地與心髒擦肩而過,但極深的傷口仍導致了李維隕過度失血,陷入了無休止的昏迷中。


    宋啟亮趴在玻璃窗上,平常嘻嘻哈哈的他,麵對李維隕這副狀態,露不出任何笑意。


    “如果我當時……”


    宋啟亮想說些什麽,但心底的自責與傷感,令言語重新咽迴了嗓子裏。


    向際安慰著宋啟亮,“你沒必要自責什麽,這不是你的錯。”


    宋啟亮作為整個事件中第三位實際參與者,也是唯一一位毫發無傷的實際參與者,身為幸存者的他,心底難免會升起許多負麵的情緒。


    “不……我還是……怎麽說呢?”


    宋啟亮的臉上浮現起苦澀的笑意,他有很多想說的話,但堆在腦子裏亂糟糟的,難以形成有序的話語。


    他向後退了兩步,疲憊地坐在了一旁的長椅上,雙手捧起溫熱的咖啡。


    “我覺得,我和你們還是不太一樣。”


    “怎麽?”


    向際迴過頭,他雖然是新成員,但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下,向際能察覺到宋啟亮藏在心底的多愁善感。


    “我是武裝化身操作員,如非必要,根本不會涉足真正的戰場,而你們卻要親身踏入那危險的境地。”


    宋啟亮自嘲道,“對於我來講,那隻是一場擬真的遊戲,但對你們卻是真正的戰場。”


    “或許,正因我們處於不同的職能,看待事物的角度截然不同,這也導致了我們的心態、想法,也充滿了差異。”


    他苦笑了兩聲,“向際,你之前在慶源市工作時,見過同事的死亡嗎?”


    向際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嗯,我見過。”


    “那時我剛參與工作不久,參與了一次抓捕行動。”


    向際平靜地迴憶著,“原本這次行動很簡單的才對,隻是逮捕幾個走私犯而已,隻要拔槍恐嚇一下,他們就會乖乖地抱頭蹲下。”


    “但事實是,對方向我們開火還擊,他們的槍法爛透了,但還是有那麽一枚流彈,恰好地命中了我的一位同事的頸部。”


    向際歪著頭,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指明位置,“就是這,一槍擊穿了動脈,大出血、當場死亡。”


    宋啟亮努力平複著心情,問道,“目睹死亡是一種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


    向際認真思考了一番,給出了自己的迴答,“非要形容的話……就像一陣風。”


    “一陣風?”


    “對,一陣看不見、摸不著的風,它輕輕地刮過你的身體,你就死了。”


    明明是講述如此悲傷的事,可向際依舊是那副冷漠的樣子,仿佛沒有情緒一般。


    “他靠著牆壁倒下,沒有發出任何悲鳴與慘叫,也沒有講出任何遺言,隻是看著我,比劃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小心側翼’。”


    向際的講述停頓了一下,如同醫生下達死亡通知般說道,“然後他就死掉了,冷冰冰地躺在那。”


    “得承認,第一次目睹死亡,確實令我的心神受到了一定的震撼,但在那之後,我就習慣了這些……我們隻能習慣。”


    聆聽完向際的故事,宋啟亮默默地抬起頭,望著前方的觀察窗。


    他說道,“向際,我是一個很怕死的人。”


    為了舒緩宋啟亮的情緒,向際順勢道,“有多怕。”


    “小時候看電視劇,我見到一個人深陷火海,但後來又活著出現時,我天真地以為人類都有兩條命,死了一次,還有一次。”


    宋啟亮感慨地笑了起來,“說實話,這真的給了我很大的慰藉,直到我開始明白醫院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以及搶救代表什麽意思。”


    “我深刻地意識到了現實的真實感,又被這真實的現實,奪走了一條虛幻的生命。”


    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宋啟亮就收不住了般,臉上閃過尷尬的笑意。


    “我因對死亡的恐懼,做過許多幼稚的事,又比如,兒時某次的深夜裏,我做噩夢醒了過來,黑暗中,我再次清醒地意識到,所有人都是會死的。


    然後我看了看睡在我身旁的母親,突然變得格外害怕,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死去,我擔憂那樣的可能,於是聆聽一整晚她的唿吸聲,直到自己疲憊睡去。”


    宋啟亮試著讓自己振作些,作為一位成年人,他無疑顯得有些過於脆弱了,但他又確確實實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人。


    “成為武裝化身操作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需要經過專業的知識培訓,還要檢測精神穩定性等等。”


    “我喜歡這個職業,一方麵它真的很酷,另一方麵則是很安全,既滿足了我想當英雄的心,又讓我不會真的像英雄那樣置身於危險之中……”


    宋啟亮有些頭疼,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應該算是老油條了,結果在這種事上還這麽幼稚……死亡第一次離我如此之近,還是我身邊之人,並且與我的失責有關。”


    宋啟亮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派遣去的不是斥候化身,而是鐵卒化身,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誰又能預料到這一切呢?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別過分憂慮,這沒什麽的。”


    向際坐在宋啟亮的身旁,他明白宋啟亮的痛苦之處,隨著化身軀殼的誕生,意識與肉體的統一性被打破,過往許多規定成俗的事情,都在被一一打破。


    像宋啟亮這樣的武裝化身操作員,在訓練室內再怎麽經受培訓,也難以切實地體會真實戰場的紛爭與衝突。


    兩人默默地坐在長椅上,等候著不知何時能蘇醒的李維隕,又或是等候別的什麽消息,反正他們如今除了等待,也沒別的事可做了。


    宋啟亮問道,“你覺得組長還有多久能醒?”


    “不清楚,”向際給不出一個確切的時間點,“組長他和周醫生不同,他沒有經受過精神訓練,對於‘自我’遠不如他那樣強烈。”


    “哦……我知道這個。”


    宋啟亮聽說了周肆的傳聞。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講,受傷後的療養生活,大家都寧願陷入沉睡,慢慢地等待身體的愈合,墜入美好的夢鄉之中。


    但周肆不同,他主動從醫療艙中蘇醒,還掙紮地逃了出來,仿佛入睡的夢鄉對他而言是一處可怕的地獄。


    難以想象周肆的大腦構成到底是什麽模樣,能令他在那種極端狀態下,依舊固執地維係著自我意識的清醒。


    晝夜的顛倒與情緒的翻湧,令宋啟亮變得有些疲憊,他慢慢地低下了頭,眼睛眯在了一起。


    或許是看錯了般,宋啟亮忽然注意到醫療艙中的李維隕動了一下,他努力提起精神,揉了揉眼睛。


    與此同時,向際已經站了起來,快步向前,一把推開病房大門。


    宋啟亮聽到儀器警報的滴滴聲。


    醫療艙內,李維隕像著掙紮的大魚般,不斷地翻騰著,卷起細膩的氣泡。


    他抓起醫療艙的邊緣,費力地坐了起來,隨後他一把扯掉插入喉嚨中的氣管,痛苦地吐出血沫。


    “組長,你安全了,沒事的。”


    宋啟亮急忙安撫著,卻被李維隕一把推開,他陰沉著臉,眉頭緊皺在一起,仿佛在承受著難以忍耐的劇痛。


    劇烈的喘息聲逐漸平息了下去,李維隕聲音沙啞地問道,“我昏迷多久了?”


    宋啟亮還想說什麽,卻被向際製止。


    向際語氣冰冷,猶如機械般高效且精準地複述道,“周醫生被至福樂土俘獲,我們仍在追查他的下落,而你則已經昏迷了了。”


    李維隕的表情變得極為痛苦起來,他正努力處理這簡短但又重要的訊息,將腦海裏支離破碎的記憶重新拚湊在一起。


    “周醫生……失蹤了?”


    李維隕喃喃自語著,緊接著,記憶的最後畫麵在他的腦海裏浮現。


    陰暗的診所裏,周肆將手機塞給自己,進行著最後的囑托……


    李維隕的目光亮了起來,聲嘶力竭道,“手機,周醫生的手機裏有追蹤bt-24的程序!”


    向際愣了一下,隨即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阮女士!我們有周醫生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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