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主任點點頭,渾然沒有察覺到周肆的異常。


    “問題:關於自我與身體關係。


    鏡子中的形象,對你來說僅僅是身體的反映,還是包含了更深層次的自我意義?”


    “迴答:鏡子中的形象對我來說,不僅是身體的反映,它承載著我的經曆、情感和智慧,更是自我意義的體現。”


    聲音又一次地從周肆的腦海裏升起,如同無法阻止的魔咒。


    【心聲:鏡子中的形象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空洞的符號,它僅僅代表著身體的物質存在,而沒有蘊含更深層次的自我意義。】


    鏡中人來到了周肆身後,帶血的手指從後扼住了周肆的喉嚨。


    明明是幻覺而已,可周肆卻不由地感到了一陣窒息,但即便這樣,他的目光仍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


    許主任在筆記上寫寫畫畫,繼續問道。


    “問題:關於自我認知與幻覺。


    當你看到幻覺時,你是否覺得那是自我認知的一部分,還是與自我完全分離的現象?”


    “迴答:幻覺對我來說,並非與自我完全分離的現象,相反,我認為它們是自我認知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它的出現往往反映了我內心的某種需求、恐懼或願望。”


    【心聲:幻覺對我來說,既不是自我認知的一部分,也不是與自我完全分離的現象,它們更像是一種無法解釋的、超越自我認知的存在。】


    鏡中人發出陣陣沙啞的笑聲,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掌心裏溢了出來,像是不絕的溪流般,它先是染紅了周肆的臉龐,接著又浸透了他的白大褂,直至化作一件猩紅的衣袍。


    “問題:關於自我認知與時間。


    迴顧過去,你認為自我認知是否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如何與時間的流逝相關聯的?”


    “迴答:我深感自己的自我認知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與時間的流逝緊密相連,是我成長和學習的見證,塑造了我的性格、價值觀和世界觀。”


    【心聲:迴顧過去,我的自我認知仿佛是一片模糊的迷霧,我無法清晰地迴憶起自己曾經的自我認知是怎樣的,也無法確定它是否發生了變化,時間的流逝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它隻是單純地在那,無法與我產生真正的聯係。】


    與許主任的一問一答間,有漆黑的焦油從破碎的鏡框內淌了出來,它們漸漸地摸過了周肆的腳踝,然後是膝蓋,一點點地填滿辦公室,直到觸及他的胸口。


    隱約的幻痛從身體的各處傳來,仿佛這焦油具備極強的腐蝕性,正一點點地啃食周肆的血肉,咬斷他的神經,將一切推向毀滅的邊緣。


    問題仍在繼續。


    “問題:關於自我認知與自由。


    你覺得自我認知是否限製了你的自由,還是賦予了你更多的選擇和可能性?”


    麵對許主任的問題,周肆挺直了腰板,目光空洞。


    “迴答:自我認知並沒有限製我的自由,通過深入了解自己的內心世界、價值觀和能力,我認為它賦予了我更多的可能性。”


    【心聲:自我認知並沒有賦予我更多的選擇和可能性,它更像是一個無形的枷鎖,限製了我的自由,把我囚禁在一個狹小的、無法逃脫的自我認知之中,它不會為我提供任何真正的指引或方向,隻是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焦油漫過了周肆的頭頂,粘稠熾熱且惡臭的液體灌入了他的口鼻,視野也隨之陷入無邊的黑暗,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四麵八方傳來,仿佛焦油中有某種可憎的生物正不懷好意地向周肆靠近。


    周肆仍強迫自己坐在原位上,不做任何過激的反應。


    叮鈴——


    突然的鈴聲將周肆從幻覺中喚醒,一瞬間,彌漫的焦油迅速倒迴鏡麵之中,猶如被封印的邪物,旋轉著、哀嚎著消失在鏡中的黑暗裏。


    緊接著,那些流淌的水銀重新凝固成破碎的鏡麵,它們逐一拚貼迴鏡框之中,將周肆的身影重新映照。


    “下次見,周醫生。”


    熟悉的聲音從耳旁經過,鏡中人緩步走入鏡框之中,在消失的最後,向周肆致以微笑。


    最後一塊碎片拚合,鏡麵完好如初。


    意識迴歸現實。


    周肆怔了好一陣,這才緩緩地將壓在肺中的濁氣吐出,額頭與後背析出密集的冷汗,緊繃到僵硬、乃至有些疼痛的肌肉,也終於得到了緩解。


    許主任並沒有注意到周肆的這些異樣,就像他完全想象不到,周肆早已習慣了麵對迷亂的幻覺,在這虛虛實實之間,自我的精神的堅韌,已經達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


    同樣,這般強大的精神韌性,也完美地遮掩住了周肆本身的病症程度,欺騙了所有人。


    許主任扭頭把筆記收拾起來,周肆趁他沒有看向自己,用袖子擦掉了額頭的冷汗,努力調整自身的狀態,恢複平常的那副樣子。


    周肆深唿吸,語氣盡量平靜道,“評估結果如何?”


    “不錯,我本以為金色夢鄉那件事,會加重你的病情,但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許主任關掉了定時的鬧鍾,感慨道,“已經超過二十分鍾了,你仍沒有產生幻覺,這是個不錯的兆頭,周肆。”


    周肆熄滅了熏香。


    即便鏡中人消失了,但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仍在耳邊若隱若現,仿佛有一群看不見的昆蟲,正在自己的腳邊爬行。


    周肆走到門口處,向著許主任問道,“那我可以走了嗎?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可以了,有問題,我再聯係你。”


    周肆推開門,微風拂過他的臉頰,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仿佛係在身上的千斤重擔都隨之拋棄。


    突然,許主任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對了,周肆,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周肆沒有迴頭,靜靜地等待著許主任的發問。


    “周肆,你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周肆沒有立刻應答,而是站在走廊裏,望著遙遠的窗外。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療養院周遭繁茂的森林,其下,一行行人形化身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傀儡,步伐一致,悄無聲息地穿梭於樹影婆娑之中,連一絲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周肆暗自揣測,那些化身之內,必定囚禁著無數年邁且無奈的靈魂。


    他們先是被衰老的肉體緊緊束縛,如今又因貪婪的金錢之網,被牢牢囚禁在這冰冷的科技鐵籠之中,再無逃脫可能。


    與其說是安享晚年,倒不如是人生最後的折磨之旅,用他們的苦難來安慰子嗣們那虛偽的愧疚。


    更遠之處,銨言市的高樓大廈密集聳立,宛如一場瘋狂生長的噩夢,爭先恐後地刺破天際,直至將平坦的地平線變成凹凸不平的鋸齒,就像某頭龐然大物的獠牙。


    在這個由識念網絡與機械身軀共同掀起的大開發時代,每一天,都有無數高樓在轟鳴聲中倒塌,卻又在轉瞬之間,有更多的鋼筋水泥怪物破土而出,如同蔓延的菌類,無情地侵蝕著每一寸未被觸及的土地,直至整個世界都被這冰冷的構造所充斥。


    而在這片鋼鐵鑄就的叢林之下,是人類那被科技逐漸異化的身軀,他們的心靈與肉體正悄然癌變,但自我卻渾然不覺。


    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充滿神秘威脅的時代正悄然逼近,在這前夜的狂歡中,所有人都在盲目地舞動,仿佛是為即將到來的未知獻上最後的祭禮。


    周肆幽幽地笑了起來,他頭也不迴地答道。


    “科技的進步帶來了生活的質變,識念網絡、化身軀殼、生物體技術、牧人計劃、長生方案……人類世界原有的種種迂腐與陳舊,都在科技的光輝下蕩然無存。”


    周肆迴過頭,臉龐逆著光,變成一團漆黑的剪影。


    “世界是一座完美的遊樂場。”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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