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推門而入,看也不看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喊道,“好久不見啊,許主任,我又來了。”


    辦公桌後的許主任抬起頭,他的臉上布滿皺紋,頭發花白,和周肆記憶裏的陳文鍺一樣,是一個實打實的老頭子。


    許主任眯起眼睛,接著又戴上眼鏡,確定了周肆的身份後,他這才感慨道。


    “哦?周肆啊,你還活著,可真是令人意外啊。”


    周肆不悅道,“我活著難道是一件很新奇的事嗎?”


    “當然了啊,”見到周肆,許主任意外地欣喜,“別人大病痊愈後,都是迴歸生活,好好享受人生了,可你卻一頭撲進了什麽治療病患上。”


    “要我說,你哪天突然被病人捅死了,我都不意外。”


    周肆皺起眉頭,摸了摸自己腹部的劍傷。


    他本想說,自己確實挨捅了,但很遺憾,對方捅的不夠用力,讓自己活了下來。


    話到了嘴邊,周肆又想起許主任那糟糕的性格與不留情的嘴巴,他還是把話咽了下去,保持沉默。


    許主任指了指牆邊一個人高的鏡子,說道,“你先坐到那邊去,我處理一下手頭的事,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檢查了。”


    “嗯。”


    周肆應和了一聲,乖乖地把椅子搬到鏡子前,老老實實地坐下。


    許主任的全名叫許野嵐,是國內外有名的學者,在諸多領域都有著很高的造詣,同時,他也是仙隕事故後周肆的主治醫師。


    在仙隕事故後,周肆需要定期來這裏進行心理評估,雖然許主任經常強調心理評估的重要性,但周肆不以為意,隻當做一種日常工作進行交差。


    周肆對於許主任很是尊敬,不止因其本身的學術造詣與主治醫師的身份,更因為,許主任和周肆一樣,是少見地對離識病有係統性了解的人。


    如果說周肆是實踐派,那麽許主任就是理論派,周肆的行醫是在銨言市的街頭,許主任便是在這廣闊的療養院內。


    從工作環境上來講,周肆還是很羨慕許主任的。


    許主任很快就處理完了手頭的工作,他笑嘻嘻地走到了周肆身後,雙手搭在他肩膀上,看著鏡中的周肆。


    “鏡子作為一個自我反射的工具,在心理學上常被用來探索個體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形象,進而引導個體麵對自己的內心,來揭示其潛在的心理問題。”


    許主任的聲音從周肆的耳旁響起,“對於具有離識病的患者,其本身的認知障礙與幻覺問題,會使他們難以區分現實與虛幻,鏡子中的形象也可能變成內心混亂和掙紮的象征。”


    聲音忽然近了許多,周肆看到鏡中的許主任低下頭,靠在周肆的耳邊道。


    “周肆,你應該記得我和你提過的鏡子測試吧。”


    周肆像是背課文一樣,背誦著知識點,“鏡子測試源自於心理學和認知科學,通常用於評估動物是否具有自我意識。”


    “這一概念也可以應用於人類,尤其是具有離識病的病患們身上,但不是用來測試自我意識的存在,而是測試自我意識的畸變。”


    許主任打量著鏡中的周肆,好奇道,“此刻,你鏡中的形象是什麽?”


    周肆與鏡中的自己對視,一樣的臉龐,一樣的衣裝,一樣的輪廓,除非許主任對鏡子做了某些手腳,不然周肆和鏡中的自己沒什麽區別。


    他答道,“名為周肆的社會關係的總和。”


    “很好,繼續看,盯著鏡中的你自己。”


    許主任點燃了熏香,和金色夢鄉裏那股甜膩的味道不同,一股清淡的味道環繞在周肆身旁。


    周肆目不斜視地問道,“我一直很好奇,這種放鬆神經的熏香和致幻劑,到底有什麽不同。”


    “僅僅是成分與劑量上的不同,”許主任解答道,“熏香起效還有段時間,這段時間裏,我都需要你一直盯著鏡中的你自己,然後我們再開始心理評估。”


    “好的。”


    周肆按照他說的那樣,與鏡中的自己保持對視,反正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做了。


    這場會麵與其說是心理評估,倒不如說是精神的壓力測試,燃燒的熏香會誘發周肆的離識病,而許主任則以離識病的反應強度,來評估周肆的精神狀態。


    記得第一次測試時,許主任還未用熏香,周肆的眼中便浮現起了幻覺,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離識病對周肆的影響越來越小,直到許主任必須利用一些藥物手段時,後遺症的影響才會顯現出來。


    按照許主任的說法,當周肆徹底看不見任何幻覺的迴響時,他的後遺症才算是真正解決。


    保持平穩的唿吸,時間一分一秒地度過。


    起初,時間的流逝感十分明顯,周肆都能聽到牆上鍾表的轉動聲,但隨著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時間像是凝滯了一般,周肆緩緩地陷入了某種永恆之中。


    自我的感官逐漸疏遠,隻剩下鏡中對視的自己,直到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裏,不屑的笑聲從鏡中響起。


    鏡中人翹起腿,戲謔地看著周肆,與他隔著鏡麵對坐。


    “好了,十分鍾了。”


    許主任看了眼表,問道,“周肆,你上一次是在第幾分鍾看到的幻覺?”


    周肆沒有立刻應答,而是繼續注視著鏡中人。


    他看到整個鏡麵都緩緩膨脹了起來,泛起一重重的漣漪,就像一大片蠕動的水銀,可鏡中人的身影卻沒有因此扭曲,依舊清晰地映入自己的眼中。


    鏡中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周肆冷靜地說道,“二十分鍾。上一次評估時,我直到二十分鍾後才看見了幻覺。”


    “這樣嗎?那我們再等一會吧,”許主任記下時間,“如果你在二十分鍾內看到了幻覺,就說明你的後遺症加重了,但要是撐過了二十分鍾,就說明你的精神正在好轉。”


    許主任臉上笑嘻嘻的,但眼神卻意外地嚴肅地打量著周肆。


    周肆麵無表情地與鏡子對峙著,就像一名嚴陣以待的士兵。


    許主任知道周肆經過精神訓練,這使周肆的精神遠比常人強大,也令他麵對離識病的影響,有著更高的閾值。


    普通人的評判標準,顯然不適用於周肆,因此,許主任需要盡量削弱周肆的意誌力,讓他處於一個正常人的指標下迴答自己的問題,而熏香的影響正是一個合適的減法。


    他拿起筆記,坐在周肆一旁,鏡麵之外,“在等待的時間裏,讓我們繼續一些問答吧。”


    “好的。”


    周肆依舊目視著前方,他看到鏡中人就站在自己眼前,而那填滿鏡麵的水銀蠕動得更加劇烈了,仿佛有無數條看不見的魚兒,正在水銀之中劇烈翻騰著。


    “問題:關於自我的本質。


    當你凝視鏡子中的自己時,你感受到的是一個持續存在的自我,還是一個瞬息萬變、不斷流動的自我。”


    “迴答:當我凝視鏡子時,我感受到的是一個既持續存在又瞬息萬變的自我。


    自我並非一成不變的實體,而是一個不斷演化、成長的過程,每個瞬間都是自我的一部分,它們共同構成了我這個獨特而複雜的存在。”


    鏡麵忽然破裂了,磅礴的水銀迎麵砸在周肆的身上,可他卻不為所動,仿佛看不見這一切般。


    鏡中人小心翼翼地從鏡框中走了出來,伸手撫摸著鋒利的碎片,在掌心割開一道鮮豔的口子。


    一個冷漠的聲音從周肆的腦海裏響起。


    【當我凝視鏡子時,我並未感受到一個持續存在的自我,相反,我看到的是一個不斷變幻、仿佛由無數瞬間拚湊而成的形象。每個瞬間都像是獨立的、沒有連貫性的片段,它們組合在一起,卻無法形成一個穩定的、持久的自我。】


    周肆直勾勾地盯著鏡中人,他不確定那個聲音是來自於鏡中人,還來自於自己的心聲。


    雖然對於這個問題,周肆的心底確實是這般想的。


    ——破碎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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