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點半,夕陽猶在,三河路上華一的6層筒子樓裏每層都在往外冒炊煙。


    “學習雷鋒好榜樣,放到哪裏哪裏亮,願作革命的螺絲釘,集體主義思想放光芒……”老張嘴裏哼著歌,停在了筒子樓前。


    剛當上了副主任,傻笑了一路的他鎖好自行車,把用得半舊的公文包夾在右腋下,腳下輕快就像鞋底裝了彈簧似的進了樓梯口。


    住在一樓的薑援朝正靠著門框抽煙,見老張總算迴來了,立刻迎上前,抓著他的手一邊搖,一邊笑著道:“老張同誌,恭喜你了,不、應該叫張副主任了!張副主任,恭喜了!”


    老張愣愣的眨了眨眼,被薑援朝抓著手搖了好幾下後,才反應過來,他一邊抽手一邊道:“小薑,你這話就折煞我了——事還沒定了,我隻是暫代而已。”


    薑援朝瞪著眼道:“怎麽就沒定,我們宿管就屬老張你的資曆最高,除了你還能有誰?”


    雖然清楚薑援朝這話裏的水分有多大,可喜悅就像肥皂泡似的從老張的心底直往上冒,他憋著笑意道:“嗬嗬!看你說的,這都是托大家尤其是陶主任的福!”


    “真是謙虛!對了,張副主任,我有事找你,進房裏說好伐。”薑援朝說著就把老張往自己住的1-3號拉。


    “小薑,什麽事呀,我趕著迴家吃飯的。”


    “主任,我想拜你為師。”


    “啊?”


    等老張從1-3號裏出來時,他的公文包裏放著兩包煙——這是薑援朝跟他學下象棋的‘學費’。


    夾著胖了不少的公文包,老張三步並作兩步的往3樓爬。


    老張的老婆吳桂一邊坐在自家的門口摘小青菜,一邊盯著樓梯口,見老張迴來了,她立刻把手裏的小青菜往簸箕裏一扔,端著簸箕讓老張和她進門去,進了門,她把門一關,大聲道:“你可算迴來了,我等了好久!”


    “怎麽了?”老張以為老婆還不知道自己的好消息,就急著報喜,“孩子媽,先別說其他的,我告訴你,我終於……”


    “當了副主任啦?”吳桂伸手捂住他的嘴,沒好氣的道:“這事我早知道了!”


    “原來你早知道了!是這樓裏哪個和你的?”當著老婆的麵,老張也不裝相了,他喜笑顏開的道:“從明天起我可就是領導了!陶主任說了,小辦公室以後就歸我管,每個月還有8塊錢的幹部津貼拿!等到明年,把‘暫代’兩個字去掉後,我的級別也能往上走兩級……”


    張副主任正興高采烈的和家裏的‘領導’匯報情況,卻被‘領導’踢了一腳。


    “唉哦!”老張彎腰去摸自己被踢得生疼的右小腿,“你瘋了,幹嘛踢我?”


    “就踢你!”吳桂叉著腰罵道:“戇大,都大禍臨頭了還得意!你這副主任根本就坐不穩,陶主任跟你說這說那,和你說沒說——她今天得罪了周大主任,還是拿你這個副主任做的筏子!”


    “什麽?”老張大驚,忙追問老婆。


    吳桂就把上午學校幹部大會上發生的事和他說了,“這些都是張麗紅告訴我的,她媽和我關係不錯。張麗紅說了,你這個副主任當不久的……到時還不一定被周大主任怎麽搓揉呢!這個火山口你可不能坐,明天你就去退了!”吳桂又氣又怕,又舍不得,隻覺得心裏被什麽堵得慌,兩個眼睛不由就堵紅了。


    張麗紅,華一的三大女金剛之一(林佳被除名),雖然她名義上隻是大食堂的工友組長,可其實誰不知道她的背後站著周大主任,所以也不怪吳桂聽她這麽一說,就立馬嚇得不行。


    “怎麽會?!”老張心亂如麻,手心直冒汗,他就下意識的搓手。


    “怎麽不會?張麗紅剛才和我說這話的時候,就差沒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些話都是周大主任的意思!”吳桂越說越急,她就伸手去推老張,“你現在就去5樓的張麗紅家,和她說,你懂經,知道該怎麽做的!”


    老張正尋思自己該怎麽做才好,被她突然這麽一推,身子就往後一仰,後背啪的一聲撞上了門板。


    老張撐著腰,站直了,拉住吳桂要開門的手,“等等!你讓我想想!”


    “想什麽想,有什麽好想的?周大主任是我們得罪得起的?”吳桂急得直跺腳,可也沒把門打開。


    “……我得提提神!”說著老張把公文包打開,把薑援朝送的好煙抽出一根來,點上了。他抽得很急,4、5分鍾就抽完了一根,抽完他把煙蒂往門後的垃圾桶一扔,和老婆吳桂宣布道:“這副主任我不能去退!”


    “為什麽?”


    “我現在就是壓板肉,要麽是得罪周大主任,要麽就是得罪許書記。既然都是得罪,那為什麽要主任不做,去做幹事?而且……”明明就在自己家裏,老張還是壓低了嗓門,他豎起右手的食指,指著天花板道:“要是……那個走了,估計天都得變,周大主任也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那個?”吳桂不解的抬了下頭,然後就明白了老張的意思,她瞪大眼,“你怎麽敢說主席要……要走!”


    老張也不敢再說了,他收迴手指,“我不是怕和你說不通嗎?總之,這副主任我不能退!”


    吳桂嘀咕道:“不退就不退嘛……”她確實被老張說的‘那個走了’給說服了——連這種話都敢說,她覺得老張應該是聽有些把握的。


    “孩子媽,你最近躲著點張麗紅。”


    “這個我還不知道!”吳桂不耐煩的說,同時伸手把那兩包好煙給繳了,“老張,這是哪來的?”


    次日,被老張私下裏表了一番忠心,陶小霜才驚覺昨天居然忘了和他通氣,還好老張沒被張麗紅說動,否則她就被動了!


    陶小霜一邊在心裏慶幸,一邊警告自己,再也不要犯這種錯誤,要更謹慎小心。


    ……


    上海的秋天可比基地裏暖和多了,孫仲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慢條斯理的脫下帶領子的呢子外套,把外套搭在臂彎後,他彎腰問隻到自己腰際的上官靜:“上官,你要脫掉外套嗎?”


    上官靜麵無表情的搖搖頭。


    “那我們下船。”孫仲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下了船。


    從基地出來後,兩人先去了一趟廣州,然後從廣州坐船直達上海。


    出了碼頭,孫仲從記憶深處調出虹口區的各個公車站點,找到去龍泉裏的車次。問了一個路人後,他到了公車站,正想上車,卻見上官靜的臉色蒼白,還微微喘氣,就道:“你得吃點東西。”


    “……”上官靜皺眉考慮了幾秒,才道:“好。”


    孫仲就帶她去了公車站旁的一家飲食店。他要了一碗三兩的陽春麵,又向女服務員要一個空碗和一雙筷子。


    這是要一大一小吃一碗麵?


    那女服務員就上下打量孫仲。隻見他三十五、六的樣子,長相清雋俊朗,一看神態就是個知識分子,上身是一件淺灰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條藍色的呢子褲,露出的白襯衫不是用的假領子,呢子褲下是一雙嶄新的皮鞋,怎麽看都不像是窮得買不起麵吃的人。


    孫仲被打量得心生厭惡,就淡淡道:“同誌,可以把碗和筷子給我了嗎?”感覺到他話裏的情緒變化,被他牽著的上官靜就抬頭看他。


    女服務員也感覺到了孫仲的不悅,要是往常,她早就撇嘴了,可在這個男人麵前她不知怎麽的就不敢這麽做,反而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副碗筷,“……給你就是了。”


    在靠門的桌子坐下後,孫仲被筷子給了上官靜,指著空碗道:“要吃多少,你自己掌握。”


    上官靜很認真的用筷子夾了兩根菜葉,鋪在碗底,再夾起一小褶麵條,卷在筷子上,一起放進碗裏。然後她看向孫仲,問道:“可以了嗎?”


    孫仲皺眉,但還是點頭道:“吃吧。”說完,就把好像一點沒少的麵碗挪到自己麵前,開始吃麵。


    孫仲吃麵的動作不快不慢,但等他吃完時,對麵的上官靜才剛吃掉那兩片菜葉子。她的神色痛苦,眼眶濕潤的開始吃第一根麵條,邊咀嚼她邊道:“我今天胃口不好。”


    孫仲點頭,“還是要吃完。”


    上官靜一邊很艱難的吞咽,一邊道:“孫叔叔,答應我媽媽的事你已經做到了,我和你說好的事我也會做到的。”說話時,她擦掉了溢出的眼淚,“我不會食言的。”說完她就去夾第二根麵條。


    花了半個小時,上官靜才放下了筷子,“我吃完了,一共吃了35根麵條。”


    孫仲放下他隨身帶的本子,想了想。摸了摸上官靜的發頂,“做得好。”


    上官靜點點頭,“我也覺得我做得好,剛才有6次我的胃液已經反湧到喉嚨,我都忍住了沒吐。”


    孫仲笑了,“繼續保持。”


    他站起身,一手提起陳舊的皮製行李箱——箱子四個角包著的銅片已經很黯淡了,一手牽起上官靜,“等到了龍泉裏,你還得再吃一次。”


    上官靜咽了下口水,“……好。”


    去車站前,孫仲按著地址給龍泉裏打了電話。


    “是老三嗎?”電話那頭,霍清芬那猶如少婦的嗓音在顫抖。


    孫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閉了下眼,才用很慢的語速道:“媽……是我。我正在十八鋪附近,等會上車。”


    “是嗎!我和你爸都在家了,我馬上就給大聖佰歲打電話,還有小霜,你有兩年沒見她了吧?她現在可是又漂亮了不少!”一貫利落的霍清芬絮絮叨叨個不停,孫仲聽得很仔細,好一會後他才聽到老母親在那邊問:“對了,老三,你吃飯沒有?”


    “吃了,但不是很飽。”孫仲嘴角含著笑,就聽那頭的霍清芬立刻道:“那你就快迴來,我讓你爸做你愛吃的排骨年糕。”


    “好。”


    掛了電話,孫仲正要走,卻聽上官靜道:“什麽是排骨年糕?”


    孫仲道:“去了就知道了。”


    上官靜轉了一下她黑黝黝的眼瞳,麵無表情的道:“我很期待。”


    孫仲心情好,摸著她頭發稀疏的發頂道:“你不會失望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陶小霜:今天我幾乎沒有出場。


    孫齊聖:同病相憐,要小霜啾啾安慰。


    陶小霜: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票證年代的日常生活[空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吃睡一條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吃睡一條龍並收藏票證年代的日常生活[空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