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巡夜人小屋裏把白天的鬧心事通通告訴給孫齊聖後,陶小霜第二天起床時感覺自己的心情很輕鬆。沒有什麽比你受了委屈想叫天哭地卻礙口識羞的時候,有人幫著你淋漓盡致的罵出口,而且還罵得入木三分更讓人舒心的事了。


    怎麽感覺就為了這個,我倆早戀的事即使被人發現了,我也不會後悔。這樣胡思亂想著,她笑著敲了敲遮擋牆洞的梳妝鏡。


    “大聖,你醒了嗎?沒什麽事,我就想說我們晚上見。”今天一大家子人要去逛四川北路,估計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所以她和孫齊聖又不能在一起吃加餐了。


    “晚上見。”牆洞那一側的孫齊聖輕聲道。


    心情很好的陶小霜連他的公鴨嗓都覺得好聽。她穿好衣服剛下了床,就聽見中臥室裏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時天色還漆黑著,阿婆在和誰說話呢?陶小霜小心的繞過迎國迎泰睡的板床走到小臥室和中臥室之間的隔門前。


    十分鍾前,睡的正香的程迎軍被他媽媽張娟叫了起來,趕去了灶坡間。這時的中臥室裏,徐阿婆坐在床沿,從床頭櫃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手帕卷。張娟在一旁緊張的看著婆婆把裹得嚴嚴實實的手帕一層層的解開來。


    徐阿婆是舊社會過來的老派人,為防有個什麽萬一,她的錢從來不放在一個地方;即使銀行更方便,她也總會留些錢防身。要是真全存在銀行裏,如果遇到像這次大媳婦突然開口說錢不夠的情況,那還不得抓瞎呀——張娟可是說了這錢得在那姓王的人上班前給人送去。


    “迎軍他媽,這是100塊錢,你數數吧。”把錢遞給張娟後,徐阿婆把縮水一半的手帕卷放迴了櫃子的深處。


    怕出錯,張娟緊張的把錢數了一遍,把錢揣進褲兜裏,她才抬頭道:“媽,這事就別告訴二弟他們了,好不啦?”


    徐阿婆搖搖頭,意味深長的說:“程家沒這規矩。”說著她站起來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說道:“我存下的這些養老錢也都是你們幾個孝敬的,你和穀餘有急事要用,還是為了迎軍留城的事,我能給的肯定給,也該給;但這些錢既然也有穀華兩口子孝敬的一半,那該知道的就得讓他們知道——阿娟呀,你也不想我手上的錢總是不明不白的吧,你和穀餘可是遠在安徽的。”


    張娟臉色有些異樣但還是笑著道:“媽,你說得都對。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我就是怕這事讓穀華和小苗擔心,所以才……媽,你放心,這錢我和穀餘明年年底準還給你。”


    聽這話徐阿婆就知道張娟又想歪了——張娟這人,你給她說規矩,還是有利於她的規矩,她卻總聽不進去,即使嘴上認了心裏卻早不知道想偏到哪裏去了。


    十幾年婆媳做下來,徐阿婆對這個大媳婦嘴甜卻心眼小的毛病早習慣了,她轉身溫聲道:“我知道你和穀餘遠在安徽過得不容易,這錢我還是能做主的,你們不用急著還,什麽時候能還什麽時候還吧。”


    張娟立刻喜道:“那太好了呀!媽,你不知道——這兩年穀餘在廠裏雖然以工代幹了,但幹部的編製一直沒有落實下來,他心裏一天到晚愁的呀,就怕哪一天得罪了人,一句話就被下放到發電車間做迴工人去。如今這發電廠裏上海人和安徽人各占一半,要兩麵不得罪就得手頭鬆,我們不得不經常請客送禮的呀……穀餘和我的工資別看漲了幾文錢,可那錢是分文都多存不下來的……每次給迎軍寄東西,我都得算了又算,就怕到了月底家裏的錢簍子倒拎。媽,你也知道的,穀餘他這人愛麵子的,好不容易迴趟上海他隻知道和你們說好的,這些事他都不讓我說的。像這次的事——那王陂不顧和穀餘過命的交情非要開口要錢,穀華就是不願意和這當媽的你開口,非要去和以前的同事借,人走茶涼,我們都不是上海人了,哪還有人肯借錢給我們呀…… ”張娟說到這裏,心裏是真的刀割似的難受,兩行眼淚立時就在她的臉上流了下來。


    “程家的媳婦不興掉金豆子。”徐阿婆按著張娟的肩頭,“過幾年都是要當阿婆的人了,別哭天抹淚的,阿拉上海人什麽都不怕,好伐!”


    “媽!離開上海三年了,我們心裏真是苦呀……我們都這樣了,我家的迎軍一定得留在上海。”怕自己的哭聲被聽到,張娟抱著徐阿婆直抽噎。


    過了一會,徐阿婆拉著張娟坐在床沿,她看著掏出手帕低頭抹臉的大媳婦,在心裏歎了口氣。自己的孩子自己疼。程穀餘一家背井離鄉去安徽支援三線建設,徐阿婆心裏的酸苦不比他們少。


    她自己生的兩個兒子她最清楚,雖然一個滿腹的小聰明,一個一肚子的老實,但都是肯幹活的人。兩個兒子結婚後,自己確實是因為和二媳婦彭苗更處得來些才決定跟著二兒子過的,但是那時心裏也是想著穀華夫妻倆人老實,他倆的工作也比他大哥和大嫂在電廠的工作來的辛苦,所以想幫襯一下他們。


    誰知道,幾年後的大躍/進裏二兒子他們工作的那個街道毛巾廠被一旁的光華廠合並了,二兒子他們一下子變成了國營大廠的正式職工,而大兒子穀餘反倒因為電廠搬遷到安徽的縣城,連上海人都做不成了。


    想到這三年來每年隻能見到大兒子一家一兩次,徐阿婆的眼眶也濕了。其實那100塊錢,就是程穀餘夫妻倆開口說不還,她也會出的。都是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錢還有什麽大用呀,能讓長孫迎軍留在上海,那就算是把棺材本全用了,徐阿婆也會出這份錢——也許會皺眉心疼一下,可她拿錢的手絕不會慢半分。


    陶小霜在隔門前聽了個大概,她直到張娟的哭聲停了好一會,才輕手輕腳的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再加重腳步上前去敲隔門:“阿婆,我起床了,可以進來嗎?”


    張娟慌忙站起來往大臥室走。徐阿婆等她走了才拉開了隔門。


    徐阿婆覺淺,早上進中臥室陶小霜從不敲門,更不會說話,所以這祖孫倆相互看了一眼後,陶小霜就湊到徐阿婆耳邊道:“外婆,大舅媽的事我會保密的。”張娟說程穀餘愛麵子,她又何嚐不愛——兜裏都沒錢了,還要照舊例帶程家的小鬼們兜一次馬路,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是什麽!


    “小鬼靈精!”徐阿婆拿手指點點陶小霜瑩白的額頭。


    這一天程家的早飯總算和鄰居們差不離了——昨晚吃剩下的米飯泡上開水攪一攪然後就著什錦榨菜吃。


    在這時的滬上,早餐是最簡陋的一頓飯,很多雙職工家庭從來都是吃泡飯;拿來就飯的,一般都是隔夜剩菜或者醬菜。


    “哎呀,你家今天怎麽也吃泡飯呀!”陶小霜和徐阿婆進灶坡間時,李照弟這和二舅媽彭苗說話。


    “哦,今天就是吃泡飯。”


    “你嫂子等會帶那麽多孩子去四川北路,你不請個假跟著去?”李照弟對著彭苗擠擠眼。去支內的人家迴了上海請親戚兜馬路,總會出點血請客的,懂經的人就得跟著去,至少要把房錢給吃迴來是吧?


    “這個月我請過兩天的事假了,再請要扣錢的。”彭苗不解的看了一眼李照弟,這人吃個飯擠什麽眼。


    眼看李照弟又要麵授機宜,陶小霜趕緊插話道:“李阿姨,今天你上早班呀!”


    “是呀……”


    ……


    四川北路位於虹口區的中心位置,它的重要性在這個區也是中心,虹口人說到逛街,必去的一個地方就是這條大馬路。


    四川北路早在清光緒三年(1877年)就有了雛形。那時的公租界從裏擺渡橋北堍開始,築了一條水泥馬路至天潼路口,那時人稱為裏擺渡橋北路。到1904年時,租界當局又非法築路(非法指當時的上海市政府沒允許),越過老靶子路把裏擺渡橋北路繼續向北延伸至寶山金家庫一帶,修成了一條南北貫通的交通主幹道。因為與蘇州河南岸的四川路相連,所以重新取名為北四川路。到1946年這條馬路才更名為四川北路。


    自打恢複前世記憶後,陶小霜還沒有逛過四川北路。在民國時,她常來這路上的香港理發店剪頭發,那時她就讀的教會學校時興短發,香港理發店有個廣州師傅能把她有些自然卷的頭發剪得服服帖帖,收錢又少,所以她常光顧的。


    陶小霜拿手捋了捋自己的辮子,如今天天紮小辮,倒是省了事了。


    “姐,走快點呀。”這時采秀離開前麵程家的大隊伍,跑著陶小霜的身邊叫道。


    “好的呀。”


    四川北路雖然沒有市中心的南京路、淮海路繁榮,但它有個其它地方沒有的獨到之處:這一帶從建國前就聚居著很多廣州人,所以沿街開有不少賣烤鴨燒鵝的店。要吃烤鴨之類的粵菜,滬上數這裏最地道。


    牽著孩子裏最小的迎泰,張娟邊走邊看,在一條裏弄的主弄口旁上她停了下來。


    這時,被采秀拉著的陶小霜也走了過來。隻見一個膀粗腰圓的中年大媽站在一張長板桌前不停的揮舞著砍肉刀,桌旁排滿了挎著菜籃等著買烤鴨的人,桌子的後半部分架著掛烤鴨的鐵架子,香噴噴的鴨油把鐵架子染得直泛著誘人的油光。桌子的前半部分則放著個大木板:上麵用毛筆字寫著‘工農烤鴨鋪鴨子無論大小一律4塊5一隻’的告示。


    “迎軍,你去排隊。等會到了喊我。”張娟吩咐完兒子就匆匆往對街跑去。


    管事的大人一走,迎國迎泰就立刻混到了一群饞嘴小鬼裏,他們一窩蜂似的湊到那個香噴噴的鐵架子前聞得不停,個個都是直流口水的架勢。


    采紅和高椿手拉手站在一起,她看著一旁的高椹細聲細氣的說:“高椹……小椿,太陽這麽大,我們去旁邊等好伐?”


    站他們後麵的陶小霜隻覺得耳朵都在發麻,趕緊走開了一些。然後她就看著高椹搖頭說了一句話後,采紅居然臉紅的低頭了。高椿看看一臉我在害羞的表姐又看看一臉故作不知的哥哥,捂著嘴偷笑起來。怕做電燈泡,她就跑來找陶小霜:“小霜姐,我得和你一起。正好幾天沒聽蜀山了。你給我講吧。”


    雖然很震驚,但總不能自己早戀還不準別人早戀吧,所以陶小霜艱難的消化掉了采紅喜歡高椹的事,開始給高椿講起故事來。


    不一會,張娟買迴了幾瓶鹹汽水,她給了兒子女兒和高椹高椿每人一瓶汽水,陶小霜和采秀、迎國和迎泰則兩人合著發了一瓶。


    采秀嘟噥道:“大舅媽又勢利眼。”


    “采秀,喝你的汽水。”陶小霜拍怕她的小腦袋瓜。


    在大舅媽張娟的嘴裏,哪個侄兒侄女她都最喜歡最心疼,但她真的對誰好對誰一般,就得要看她到底怎麽做了——平日裏張娟一直對高椹最好,在高家人麵前她把這點表現得尤其明顯,就差把高椹誇上天去。


    作為一貫以來被張娟‘一般’對待的侄女,陶小霜毫不在意,她覺得比起高家的‘親戚’來,大舅媽張娟算蠻好的了,至少她從沒明說過要自己讓著采紅的話。陶小霜很知足,自己又沒住在大舅家,如今更是一年連麵都見不了兩次,過得去就行了。


    買到手的烤鴨被張娟分成了三份,三家孩子一家一份。


    拿著有整根鴨脖子和鴨屁股的那一份,陶小霜有些無語,大舅媽,你的‘一般’別因為一份烤鴨就破功呀。


    腹誹了一句後,陶小霜仔細把那份烤鴨分給了采秀和迎國迎泰,每份她盡量分得差不多,看三個小鬼頭比較一番後滿意的開始啃起烤鴨來,她才閉上眼,手放到挎包裏,給自己飛來了一包無花果幹。


    “這是什麽?”在前麵和高椹分完烤鴨的高椿跑迴來就看見陶小霜在吃一種圓形的蛋黃色幹果。


    “一種蜜餞,很甜的。”陶小霜遞給高椿一顆。


    “這是什麽果子做的呀,好像沒見過。”高椿拿著左看右看。


    “我也不知道,幾天前我在一家煙紙店裏買到的,昨天再去就沒貨了。”這時候沒票證保障的物資有可能1年才供應一迴,陶小霜說這話絲毫不怕出岔子。


    迷霧鎮上的雜貨店賣的無花果幹是用蜂蜜醃過的,所以除了無花果的特殊芳香外還有濃鬱的蜂蜜味道,高椿有些遲疑的放了一顆進嘴裏,嚼了兩下後她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哇……好好吃呀!”高椿咽著口水一臉期待的看著陶小霜。


    看她這饞貓樣,陶小霜有些想笑,她忍著笑拿出那包無花果幹,然後說道:“我就這些,你要的話,拿烤鴨和我換吧。”


    “啊?”高椿以為陶小霜會直接分給自己一些,哪知道……


    從高椿手裏的黃紙上拿了兩塊烤鴨,把一包無花果倒了大半在紙上,陶小霜邊吃烤鴨邊說道:“禮尚往來才能長長久久呀。”


    采紅從高椹那裏知道陶小霜手裏扣著程穀霞給的兩塊錢,就自告奮勇要幫他把錢要迴來,她走過來時正好聽到了這話,撇一撇嘴後道:“禮尚往來?你先把高椹的錢還給他,再說這話好不啦?”


    “還錢?”陶小霜笑道:“還什麽錢——我媽給我是讓我請客的,我不想請,就可以不請。我隻聽過求人請客的事,真不知道什麽時候上海有了不請客就要還錢的道理。”


    走在最前麵的高椹表麵上頭都不迴,其實一直就在聽後麵的人說話。聽到這裏,他心裏十分氣惱,媽明明就說了這錢是給自己準備的,陶小霜居然敢貪汙!


    因為在心裏氣得直想踹陶小霜兩腳,他的腳往前跨時就踢得很高。這時他正好走到了拐角,於是在他的右腳又狠狠向上一踢之後,隻聽啪的一聲,一個大圓盒應聲落在了地上,隨即一個奶油蛋糕從那盒子裏滾了出來。


    “天呀!”正好經過的路人見狀紛紛心疼的叫道。


    這時候上海人走親戚、看朋友,都流行花大價錢買蛋糕作禮物。這麽大的一個蛋糕,還是奶油的,怎麽也得10來塊錢,不是自己的也心疼呀!


    王鋼看了看自己原本拎著蛋糕盒子的右手,又看了看腳邊摔得稀巴爛正散發著香味的蛋糕,直氣得臉紅脖子粗,他伸手抓住高椹的胳膊,大喊道:“不長眼的小赤佬,你得賠!”


    作者有話要說:  王鋼和張麗上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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