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2月的一個傍晚,孫齊聖第一次見到了陶小霜。


    那一天剛下完一場小雪,到傍晚時,天氣是格外的冷。


    孫爺爺把桌麵大小的麵板扛到灶坡間,往板桌上一放,現做了他最拿手的手擀熱湯麵。盛麵用的是兒子捎迴來的景德鎮金花碗,兩大一小,碗底都臥上了小青菜,熱麵出鍋時還澆上一勺濃濃的肉臊子。


    仰著脖子把熱滾滾的麵湯一飲而盡後,孫齊聖叫上‘二師兄’朱大友和‘沙和尚’莊沙,為捍衛自己‘孫大聖’的外號發動了一場小戰役——老愛在背後叫他‘孫小聖’的王立男抱頭服了軟,哭著衝他喊了三聲‘孫大聖’。


    大勝歸來,孫齊聖和莊沙、朱大友一起上了自家的天台,偷偷喝酒慶功。


    相鄰天台上,把頭擠在木欄杆的縫隙裏,正試圖尋找川沙在哪裏的陶小霜隔著山牆和三個小醉鬼來了個麵對麵。


    然後,孫齊聖就看到一個白白小小裹得好像一個球似的小囡衝下了天台。因為裹了件棗紅色的花棉襖,那小囡的背影看上去特別像沾滿紅豆沙的糯米團子。


    緊接著,徐阿婆和王立男的媽媽先後腳地敲響了孫家的大門。知道大孫子不僅打了人,事後還喝酒慶祝,正忙著為小孫子熱牛奶的孫奶奶氣得怒喝道:“這就是土匪呀!孫大柱,趕緊去曬台——把那猴精給我揪下來!”


    當晚,被孫爺爺暴打一頓屁股的孫齊聖把三筆帳記下了。


    第一筆帳,敢迴家告狀的王立男得再揍一頓。


    第二筆帳,得把酒量喝出來——要不是喝醉了,自己早跑到莊沙家去了,爺爺才逮不到人呢。


    第三筆帳,隔壁程家的糯米團子,我孫大聖記住你呢!


    那時,陶小霜剛到二舅家,心裏特別難過,連午睡時都會夢見陶奶奶;6歲的小囡已經會看人眼色了,想哭的時候都會躲到天台上去。於是,暗暗觀察‘敵情’的孫齊聖真是開了眼界——這糯米團子是水做的吧?


    已經哭成這樣了就沒必要揍了吧,這樣想著的孫齊聖一溜煙跑去了隔壁的石庫門。


    當時,陶小霜正坐在後天井看小人書,孫齊聖衝過去,朝她喊道:“聽著!糯米、不、陶小霜,你叫我一聲孫大聖,就算你沒事了!”


    “啊……孫大聖,你好,我叫陶小霜。”作為一個還沒見過小赤佬的好小囡,陶小霜十分淡定地做了自我介紹。


    孫齊聖在自己的小賬本上劃去了陶小霜的名字,滿意地走了,而陶小霜則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裏有了一個錯誤的美好印象:隔壁住的小男孩叫孫大聖,想要和自己做朋友呢!


    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即使很不情願,作為一個7歲的適齡兒童,孫齊聖還是背上孫爺爺縫製的書包,光榮地成為了一名一年級小學生。


    不過,作為弄堂裏的常勝將軍,比起上學來,孫齊聖更熱衷於逗貓惹狗,不、是‘南征北討’;所以作業本什麽的,他是從不帶迴家的。於是,戰無不勝的孫大聖上學不到一星期,帶著一打空白作業本的班主任老師就上門來家訪了。


    同一時間,陶小霜在學校裏每天都能得小紅花。


    按照班主任的建議,孫奶奶找到了徐阿婆。兩個奶奶一商量,發現兩家一個有不愛做作業的大孫子,一個有愛哭內向的外孫女,完全可以互幫互助——第二天晚飯後,在孫家的小客堂間裏,一個課外學習班宣布成立了,成員就兩個,孫家大聖和陶家小霜。


    對摩拳擦掌、正準備往洪陽街‘進發’的西遊三人組來說,課外學習班的開班意味著他們要失去不少寶貴的作戰時間。


    為了幫助孫大聖逃出學習班的五指山,‘二師兄’朱大友提議嚇嚇陶小霜讓學習班自動解散,‘沙和尚’莊沙則貢獻出自己的作業本。


    一想到那個特別能哭的糯米團子,對於朱大友出的餿主意,孫齊聖立刻就搖了頭;至於抄莊沙的作業,抄過一次後,孫齊聖發現自己做似乎還快一點。


    就這樣,有了課外學習班的孫齊聖開始做作業了;那個學期末,他輕鬆考了個雙百分。卷子拿迴家,被爺爺奶奶和裏弄裏的阿婆阿爺好一通誇後,孫齊聖驚奇地發現一件事:他和‘敵軍’大戰時,即使有時被大人們逮住了,他也總能得到無罪釋放,而‘二師兄’和‘沙和尚’就要看運氣了!


    孫齊聖由此領悟出一個道理:大人是不看你的拳頭硬不硬的,他們看的是你的名頭硬不硬!


    從此,西遊三人組將此真理學以致用。於是幾年後,孫大聖和朱大友、莊沙成了附近幾條街上有名的刺頭,卻很少有人叫他們小流氓、小阿飛——畢竟三人學習成績好,籃球打得好,打架打得好,也算是另類的‘三好’學生。


    課外學習班仍在繼續,程家的三個小鬼頭和孫齊聖的弟弟孫佰歲在上小學後也紛紛加入。這時,學習班的另一個‘元老’陶小霜早已從常哭得慘兮兮的糯米團子長成了一個愛笑的白膚少女。


    孫齊聖和兩個好兄弟天天上學、打球偶爾還打架的的愜意日子在1966年截然而止了。托紅衛兵全國大串聯的福,西遊三人組分錢不花地去了趟首都。


    如火如荼的大革命並不影響上海伢子們帶著紅衛兵的袖章在北京的大小胡同裏轉悠。躺在臨時招待所的大通鋪上,當朱大友和莊沙熱烈討論老北京城和上海的外灘哪個更氣派時,一種莫名的衝動像火一樣在孫齊聖的心中燃燒起來;即使是朱大友和莊沙‘你瘋了吧!’的勸阻,也絲毫沒能澆滅這火焰。


    於是,當南下的紅衛兵們喊著‘一!二!三!’,拚命想擠上去上海的火車時,孫齊聖卻跳下站台,跑過鐵軌,爬上了站台的另一側!


    “我在包裏留了信,幫我給家裏送去!”對著目瞪口呆的兩個好友喊話後,孫齊聖獨自擠上了一列開去南京的火車。


    他要在這從未踏足的無垠大地上盡情地遨遊一番!


    奔向全國的那一年裏,孫齊聖跳過火車,睡過墳地,爬過白山,也喝過黑水;他在廣闊的天地間感到過自身的無比渺小,也在曠野的星空下自覺能摘下星辰。


    大半年後,在熾熱的沙漠邊緣,三天滴水未沾的孫齊聖大半個身子都被黃沙掩埋了——死亡近在咫尺。


    恍惚中,他看見一身白裙的陶小霜踏沙而來。少女潔淨的麵龐上淚水如珍珠般滾落,她靠在他的臉邊,用淚水潤濕他的嘴唇。那淚是清甜的,仿若甘泉清露。


    孫齊聖再醒來時,人躺在放牧人的帳篷裏,全身塗滿治曬傷的秘製羊油。放牧人叫麥麥提,是個留著卷曲長胡子的新疆大叔,常年在遠離人跡的偏遠沙洲上放羊。


    沙洲的夜晚確實很冷,但不寂寞,因為天剛擦黑,胡狼就開始叫了。此起彼伏的狼叫聲十分淒厲,孫齊聖卻聽出了纏綿的味道,15歲的少年一邊想一邊笑,明悟自己一生的執著隻為了一個人——陶小霜。


    陶小霜會是孫齊聖的媳婦兒。


    幫麥麥提大叔放了倆個月的羊後,揣著被硬塞的秘製羊油的配方,帶著一身斑駁的曬痕,孫齊聖坐上了迴上海的火車。


    迴到同壽裏的那一天,孫齊聖受到了極其盛大的歡迎——朱大友事後有一評價:1956年上海迎接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也不過如此了。


    至於迴到家,孫奶奶和孫爺爺在喜出望外後的各種‘愛的教育’則早在孫齊聖意料之中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一年前還隻會揪女孩辮子的混小子已經全‘醒’了,陶小霜簡直像隻被群狼環飼的小綿羊。


    孫齊聖會怕這些手下敗將嗎?當然不!他隻怕陶小霜不想做孫齊聖的媳婦兒。


    好在使出渾身解數,終於有了功成的那一天。當孫齊聖第一次把陶小霜緊緊地抱在懷裏時,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裏,默默發誓一輩子都不讓自己的糯米團子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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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憑著滿分的畢業成績,孫齊聖和陶小霜順利就讀第9中學——虹口區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那時,陶小霜總愛和倪愛蓉一起上下學。不久,高年級的男生暗地裏都說兩人是‘9中兩朵花’,一朵是甜美的白百合,一朵是帶刺的紅玫瑰。


    孫齊聖對此嗤之以鼻。


    花嗎?陶小霜當然是。


    可陶小霜不是沒有刺,她有刺,隻是她的刺不是刺別人,而是刺她自己。


    聰明、乖巧、有禮貌,肯定能有出息,從小到大,人們對陶小霜總是不吝讚譽。


    但在孫齊聖的記憶裏,陶小霜一直是這樣的——


    個子還沒長到案板高,陶小霜就纏著正做飯的徐阿婆要學切菜了;別人家的小囡學著整理自己的衣櫃時,陶小霜就幫著徐阿婆整理全家的衣物了……


    甚至弄堂裏的小囡在一起玩耍時,陶小霜都會很小心,時時注意著不讓自己受傷,更從來不會弄髒或弄破衣服。


    陶小霜就是這麽努力又小心翼翼地在二舅家生活著。她不想給收留了自己的外婆和二舅夫妻添麻煩,更不願意讓人菲薄自己,所以總是想做到最好,讓好事的人無話可說。


    這樣的陶小霜比起柔弱的百合來,更像一棵開滿白花的木棉樹。


    不過,該笑就笑,該哭就哭,偶爾也蠻不講理、偷偷懶做做壞事的陶小霜會更開心吧。


    內心的籬笆,隻有陶小霜自己能跨過。


    孫齊聖隻想讓她在籬笆裏不至於太憋悶,哪怕氣得罵人也好啊。


    所以,他總是逗她。


    陶小霜生氣的樣子很好看,這話孫齊聖是不會說的,他隻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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