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一股沉悶壓抑的氣氛徘徊不去,帝王幽深的眸子盤旋漩渦,絲絲瘮人的寒冰蔓延入文武百官的四肢百骸。


    炎炎夏日,東燕都城是修夜都城舊址,臨近海邊,燥熱的空氣中漂浮水汽,濕熱的風從大殿灌進來,帶著鹹腥味,令人作嘔。


    帝王眸光淡淡,一眾臣子冷汗涔涔,低著頭顱,官帽千斤重,壓彎了脊骨攖。


    深藍色的官服沁透了汗水,慢慢轉為墨色,大顆汗珠順著下頜,滴落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


    光可鑒人的地麵影影綽綽,官員麵容沉峻,兩頰的肌肉幾不可微地抖動償。


    殿內燥熱得可怕,可帝王的威壓卻如寒冰,心冷身熱,如處冰火兩重天。


    玉石台階下,官員四列,一直排到殿門口,無不戰戰兢兢。


    卻有異類頂著帝王的威壓,跪地請命,在站立的一堆官員裏,顯得分外紮眼。


    鎮西將軍一身銀色鎧甲,國字臉,滿臉胡渣,眼眸犀利,渾身上下透露著剛正不阿,左頰上的刀疤拉至眼角,深褐色,可見年歲已久,徒添粗獷豪邁。


    五十出頭,頭盔下的鬢角染了風霜,硬挺的眉毛斜飛入鬢。


    單膝跪地,抱拳的手背青筋突起,鎧甲下的肌肉蓬勃有力、蓄勢待發,他像隻野狼,年邁卻不蒼老,一腔熱血在體內流竄。


    在他身側,跪著楊國公,麵容清俊儒雅,才過而立之年,一身肅穆的朝服襯得他剛勁有力。


    兩人身後陸陸續續跪了數個年輕官員,他們雖懼怕帝王的怒火,卻咬牙請命。


    就是這幾人,彈劾夏川皇後,指責帝王*宮闈,有辱皇家聲名,必將遭受天下人恥笑。


    前幾日皇帝的告誡似乎被他們拋到了九霄雲外,仗著一腔熱血,口口說道,聖賢書上有言,女人為禍,色可心悅,不可浸淫。


    夏川皇後乃禍國妖物,皇帝將其納入後宮,於禮不合,況乎皇帝曾為其罷朝三日,更加坐實禍水之名。


    鎮西將軍是江妃之父,楊國公是慧妃之兄,他們擔心自己的女兒、妹妹失寵,牽連娘家運勢,是以一再央求帝王,處死妖物。


    卻有一眾年輕官員,深受聖賢書毒害,再被人煽動,也一道彈劾妖妃。


    朝中其餘官員那日收到帝王的告誡,早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奈何今日早朝有此一出,誰都感到帝王不悅,那雙眸子雖然淡漠,卻深不見底。


    隻得低頭,降低存在感。


    修離墨眸光落在那幾個冥頑不靈的官員身上,眸色未變,優美的下頜卻繃得死緊。


    郎寂站在一旁,清楚地看到帝王置在龍倚上的手倏地收緊,白皙的手背爬滿了青筋,鼓得駭人。


    昨夜那張彈劾的折子被弦歌看到,知她心裏有負擔,再想起陰昭交代,若想她身子好,就別再刺激她,她心思太重,導致鬱結於心,藥石不靈。


    偏偏這些人,在朝堂上煩他就算,還敢上折子。


    今早醒來,弦歌送他出門,那欲言又止的模樣,水眸裏分明寫滿了對他的擔憂。


    看著滿朝官員,他腦中浮現的都是那個女人蒼白的臉頰,柔軟的聲音。


    她替他束上腰帶,順勢環住他的腰,低聲說,“夫君,朝堂上如果有人為難你,你不必跟他們起衝突,我不想你難做。”


    漆黑的眸中升起柔軟,他撫著她的脊背,淡淡道:“別說傻話,我會處理好。”


    從四年前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想要她,為了她南征北戰,即使知道她陪在別的男人身邊,這種念頭從未放棄過,他隻要站在天下至尊之位,就再也沒人能阻止他們在一起。


    而今她迴了他身邊,他君臨天下,又怎還會放開她?


    誰,都不能阻止他要她!


    修離墨拿起彈劾的折子,扔了出去,折子落在鎮西將軍腳邊,頁麵翻開,鎮西將軍的名字率先入眼。


    白色的紙頁上,墨黑的字粗獷有勁、力透紙背,可見執筆之人心情極其煩躁。


    鎮西將軍虎瞳微縮,濃黑的胡渣輕輕抖動,鼻翼中唿出的氣變慢。


    他以前是千家軍下一名猛將,千家被汙蔑謀反,他對千家忠心耿耿,自然不信,奈何救不了千家,眼看千家滅族。


    朝廷容不下他,將他派遣到西疆鎮守,他餘生願望是替千家平反冤案,而今千家的外孫非但換了千家清白,還一統了天下。


    他死而無憾。


    這十多年來,他暗中追隨五皇子,明知他在慕幽為質,卻深信他絕非池中物,修夜早晚落到他手裏。


    他親眼看到這五皇子奇謀睿智,助他避過新帝修離滄的迫害,也看到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如此性情,是亂世謀君。


    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宮裏的女兒才豁出性命央求帝王處死妖女,其實不然,他是武將,知曉國大於家,他豈會為了私事耽擱大業。


    帝王英明睿智,亂世可為梟雄,盛世可為明君,自古卻有多少梟雄敗在紅顏手裏,他身為一國將軍,豈能眼睜睜看著帝王昏庸、耽於美色?


    他性子粗獷,天不怕地不怕,卻真心折服於這少年天子,現下天子雖未發怒,他卻感到了一股瘮人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蠍,慢慢爬上他的心髒,一點點侵蝕他的血脈。


    “鎮西大將軍好謀略,夥同群臣聯名上書彈劾朕。勇氣可歌可泣。”修離墨脊背挺得筆直,手指慢悠悠地轉動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語氣慢悠悠,慵懶散漫,卻諷刺至極。


    嘴角微微勾起,他本一身王者霸氣,這不冷不淡的模樣,更是讓人感覺窒息。


    眾臣噤聲,頭埋得更低,官帽快要往下掉,才心虛地伸手扶住,眼眸卻不敢看向上首的帝王。


    鎮西將軍被點名道姓,濃眉蹙起。


    事情本來就是他挑起,他煽動一眾年輕官員,跟他們言明利害關係,想借眾臣之力,威逼帝王處死妖女,誰想有些官員膽小怕事,被帝王告誡,嚇得魂都沒了,隻留了一群毛頭小子。


    還有些人,狼子野心,說堂堂帝王,難道想要一個女人都不行?又拉走了一群意誌不堅定的廢物。


    鎮西將軍眼中的狼子野心之人,恰是修離墨的心腹,譬如唯恐天下不亂的威武將軍夙玉庭,被逼無奈的尚書大人陰昭,還有禁軍統領沐景霜。


    而楊國公,愛妹心切,禁不住妹妹軟磨硬泡,怕妹妹將來受委屈,無奈被拖下水。


    他性子溫文爾雅,翩翩如玉,此刻聽見帝王歪曲事實,不由地皺眉,仗著膽子抬眸。


    折子上彈劾的分明是妖女,帝王卻攬了罪名。


    修離墨其實也沒說錯,折子字字珠璣,雖辱罵弦歌,可明裏暗裏卻指罵他昏君。


    昏君?


    他倒樂意做一做昏君,免得對不起他們煞費苦心。


    修離墨鳳眸一掠,攫住了楊國公的目光,微微一眯,深不見底的黑眸裏,不見一絲光亮。


    楊國公頭皮發麻,遂低了頭,心底卻暗叫不妙。


    帝王那眼神,他怎麽覺得特別大難臨頭了?


    “皇上,微臣彈劾妖女,皇上若不處死妖女,恐不能服眾,寒了一群臣子的心。”殿內的氣氛越來越冷凝,修離墨的眸子黑得能滴出水來,鎮西將軍冒死進諫。


    身後有聲音附和,“臣隨皇上南征北戰,皇上乃當世梟雄,莫英雄難過美人關,被美色迷昏了頭。”


    “當年先祖爺攻打慕幽國,一連攻占慕幽國三十餘座城池,慕幽國險些亡國。卻在緊要關頭,先祖爺被慕幽公主迷得失魂落魄,最後放棄攻占下的城池,帶著妖女迴國。後來妖女還慫恿先祖爺廢掉太子,立她的兒子為儲君,引起修夜八年內亂。活生生、血淋林的例子,皇上莫忘了,重蹈先祖爺當年的覆轍啊。”


    越說越激動,連旁觀的官員差點都隨他們跪下請命了,可對上帝王冷凝、譏誚的眉眼,什麽話都吞了迴去。


    殿外日頭高起,金色的光線染了碧瓦,熠熠生輝。


    光芒從修離墨沉黑的眸子泛過,帶著絲絲冷冽,消融在曜黑的眸子裏。


    郎寂跟了修離墨將近四年,可從未見過帝王在朝堂上發怒,今日鎮西將軍苦苦相逼,帝王的耐性被耗光,看來有人要倒大黴了。


    依郎寂看,姑娘性子冷清,對皇上卻是真好,不像那種會禍國殃民的妖女。


    夙玉庭看了一場好戲,眼見修離墨嘴角抿成一條線,身上的寒氣越來越濃厚,這才站出來。


    “鎮西將軍,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皇上不處置妖......”


    夙玉庭看著跪在地上的鎮西將軍,剛想說妖女,徒然察覺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身上,餘光瞥向金鑾寶座,抿唇一笑。


    清了清嗓音,“夏川皇後,寒的怕是你的心,還有江妃,跟我們這些臣子可沒半點關係,你別牽連我們受累。”


    抬袖指向站立的官員,這些官員都是人精,有了夙玉庭開口,忙撇清關係。


    鎮西將軍的臉越來越黑,本來在邊關風吹日曬,皮膚幹燥黝黑,這些徹底黑成鍋底。


    他承認夙玉庭有排兵布陣之才,可他目中無人、太放肆,他甚是討厭這人,這會兒又公然在朝堂上跟他唱反調,鎮西將軍氣得吹胡子瞪眼。


    把江妃扯進來,這下群臣都以為他是出於私心,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夙玉庭桃花眼一眯,眼尾上揚,吊兒郎當地繞著跪地的年輕官員走。


    邊走邊譴責,“你說說你們,承君恩,食君祿,你們不好好安守本分,替君分憂,偏要牝雞司晨。江東發水患,百姓流離失所,你們管了嗎?張大人的公子橫行霸道,強搶民女,百姓怨聲載道,你們怎麽不去管?偏要來為難君主,合著都覺得皇上好欺負是不是?”


    無辜受累的張大人是吏部侍郎,他兒子確實仗勢欺人,可他為官清廉,管不下那不孝子,沒想到被夙玉庭當著眾文武百官的麵指出,老臉一時拉不下,膽顫心驚看向皇帝。


    皇帝麵沉如水,瞧不出喜怒,也不開口製止夙玉庭。


    眾朝臣的視線本跟隨夙玉庭,提到張大人的兒子橫行霸道,他們也略有耳聞,紛紛側目看向張大人。


    張大人腿下一軟,“撲通”跪地,想請罪,夙玉庭挑了挑眉,摸了摸鼻子,怪自己一時大嘴巴,把這事抖了出來。


    又若無其事地一掌拍在一名年輕武將的肩膀上,低頭輕笑。


    卻是那名引先祖爺例子的官員,他適才看皇帝沉默不言,又是一腔熱血,所以說了大逆不道的話。


    現在被夙玉庭攪合,他才清醒過來,後怕地抬眸看向帝王。


    對上那黑得像一團漩渦的眸子,隻覺得被什麽東西打在胸口,悶得緊。


    “李大人,本將也隨皇上南征北伐,皇上是當世奇才,本將可沒瞧出皇上哪裏有昏君的潛質。還是你眼睛比較犀利,你倒來跟本將說說,皇上哪像昏君了?”夙玉庭手下使力,這番話嚇得年輕的武將冷汗涔涔,他可沒說皇上像昏君,這不顛倒是非黑嘛?


    夙玉庭輕笑一聲,抬頭看向金鑾寶座上的修離墨。


    修離墨眸如清水映月,麵如冰雕,輪廓立體深邃,身子緩緩後靠,慵懶抬眸,修長的指輕敲龍椅。


    邪魅詭異,卻又超塵脫俗。


    “夙將軍,您......”年輕官員想辯駁,夙玉庭猛地低頭,他身材魁梧,年輕官員又跪在地上,身高的優勢讓他自帶一股睥睨眾生的驕傲。


    “李大人。”夙玉庭倏地拔高聲音,“先祖爺那時尚未滅了慕幽,可咱們皇上,已經一統天下,他們能相提並論嗎?況且你哪隻眼睛看到夏川皇後禍國殃民了?她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你就說她是妖女?”


    “你道皇上為什麽放著傾城美女不要,偏要她一個婦人?你莫不是以為皇上昏庸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修離墨眸色變深,嘴角冷冷勾起。


    好你個夙玉庭,敢拐著彎罵他。


    陰昭目光遊離在夙玉庭和修離墨身上,他懷疑夙玉庭這番言論是修離墨授意。


    聽到夙玉庭後麵一句話,他差點笑出聲來,忙握拳抵住唇瓣。


    夙玉庭忒膽大包天,也不怕啊墨秋後算賬。


    被夙玉庭一鬧,除了請命的官員惴惴不安,其他官員倒是鬆了一口氣,殿內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


    “各位大人,你們是不是也在好奇這夏川皇後到底如何傾國傾城,迷了咱英明睿智的皇上?”夙玉庭感覺脊背一涼,卻強撐著起身,踱步迴到自己的位置,眸光卻掠過眾人。


    眾人一凜,低頭竊竊私語。


    郎寂眼皮輕跳,偷偷打量帝王,見帝王微微眯眼。


    跟了他四年,自然知道他這神色,恐怕夙大人並非皇上授意,且看他能說出什麽來。


    夙玉庭嘴角的褶皺變深,爽朗的聲音如清風拂過,吹起陣陣漣漪。


    “實話告訴你們,本將見過夏川皇後,她絕非傾國傾城的女子,頂多清麗可人,所以你們的擔憂都是多餘的。那女子無色,皇上自不會沉迷美色。”


    眾人唏噓,抬頭看向帝王。


    帝王眸色淡淡,既不出聲,也不阻止。


    看樣子是默認了。


    眾人的好奇心頓時被吊了起來,一個無甚姿色的婦人,憑什麽得到皇帝的青睞。


    這些年也沒聽說夏川國的皇後姿色傾城,夏川皇帝最寵的還是他的貴妃。


    “夙將軍,這內裏難不成還有什麽難言之隱?”夙玉庭故意賣關子,卻有人忍不住問出聲。


    “自然。”夙玉庭點了點頭,偷偷看向皇帝,見他眸中並無不悅,這才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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