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在他小的時候,在他父親離開的那一天,他仿佛一個攥著電視遙控器的頑童,即使無人教導也能無師自通。不久,齊曉目就察覺到未來像是個熱衷於向人劇透的親密又可恨的朋友,總趕在片頭曲播放完畢之前就在他的大腦裏翩翩起舞,有的時候,他清晰且明確地品嚐出了還未發生的某個未知事件的稀薄味道,比如說:在飛馳的電車上的粗糙手掌的帶動下向前飄動的失竊錢包。齊曉目看向它的主人時,他的腦袋裏產生了這樣一幅隨時有可能幻滅但最後終於被時間賦予了真實性的圖像。他的父親留給他的(他一直這樣猜想)未來影院的彩虹色電影票幾乎沒能讓什麽迷人的電影在他的生活裏瀟灑、優雅地旋轉並散發馨香,有權決定他的頭腦銀幕上究竟該放映哪種圖像的人絕對不是他(當然也不是萬往瑜或隨便哪個出色導演)。關於這件事的無依據的猜測總是會從幽深的水井深處漸漸浮起來,這讓他想到那些專門用來汙染水源的無辜生命的下一個形式,從未有人注意到究竟是哪段時間挑中了這些富有資質的人們,並最終決定把它們帶下去——因手掌被水桶把手拖拽而來到井邊的人會迎來一生當中第一次令人驚恐的驚喜,它喚醒了他們心中的殘忍野獸,就和我遭受到的境況一模一樣,其實並不完全一樣,在這兩者之間當然有些區別,我知道是誰將那些雜亂無章的音符組織起來寄放在我的心中,盡管這種選擇的各個方麵都透露著鋤頭上汗水的氣味,但它們始終和蒼蠅的鳴叫聲走得更近,和任何可以預見的財富形式都沒關係,下一張彩票裏的璀璨財富永遠不會通過號碼的浮舟在我大腦的港灣裏提前公布,我也幾乎從來沒有透過在未來衝刷出來的照片看出什麽像泥鰍一般難以捕捉的投資機會,我的腦袋或許是個要求嚴格的堅硬無比的放映機,任何一處尺寸上的不起眼的不協調都驅動我的腦袋替我擅自拒絕了那些美妙、實用的未來景象。直到今天,我所能提前望見的全部事實,我的頭腦賜予我的全部啟示,這一切都猶如一小杯清澈卻無用的飲用水一般——它細瘦的援手永遠無法探進我汙濁肮髒的人生之湖的底部。


    盡管他的預感所能帶給他的往往都是些廉價無比的粗糙礦石,但齊曉目仍然得費盡心力維護他那種不穩定的、通向明天的某塊礦井內部的時鍾的直覺,這種維護工作通常一星期上演一次,上映日期是每個星期的最後一天。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來到眼下正待著的這個房間裏,通過這個房間裏所能利用到的一切來滋養他虛弱的直覺,假如他不這麽做,假如有哪個星期他因不斷重複的公司裏的日常工作而忘掉了這件不斷重複的關於未來的每周一次的工作,那麽他的直覺立刻會像個極富尊嚴且無比高傲的河豚那樣在他河豚形狀的腦袋裏變得像河豚那樣圓滾滾又滑溜溜(盡管河豚的皮膚並不光滑,並且它們身上也沒有什麽名叫皮膚的東西,叫作河豚的魚也並不生活在水裏)。一到這個時刻,他馬上就能體會到遊樂場裏那些供人付費後肆意射擊的氣球究竟是怎樣一類讓從事者們充滿無窮苦痛的職業,他捂著那個不停向內收縮的腦袋,盡情品嚐痛苦帶給他的新奇體驗,他是個在針筒下瑟瑟發抖的稚童,他的心伴隨著自己的腦袋劇烈地跳動,每一下充滿活力的震顫所帶來的餘響都讓這種痛苦愈加心醉神迷。它誓要把他完全消滅,或是徹底征服,或是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疼痛,或是這種疼痛的真正來源其實與他在公司所從事的日常工作有關,所以,也許他仍然應該想個辦法去除掉他的老板。


    在他思考這些事的時候,齊曉目已經把那條充電線一圈一圈地纏在了他的手機身上,就好像他並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一樣。事實上,這的確不是他第一次做這件事,他每個星期幹一次,每個星期一次,並非兩個星期一次,也不是三個星期或四個星期,他一個星期這樣幹一次,齊曉目一個星期這樣幹一次,來到這個房間,並不是另一個更寬敞的房間,他進行一係列簡短的準備工作,隨後用充電線把壞掉的手機纏起來,這些事都得由他來幹,但他不能斷定之前是否有人也這樣幹過,那些和他有過相似遭遇的人也許還不能被稱為已滅絕了的動物——在上上個時代裏這樣的事並不稀奇,盡管如此,監獄裏的囚犯所提供的信息和要求並不總是全無差異,這台手機告訴了他這一切,在每個星期的這個時候。


    也許我該找個機會報仇,齊曉目想道。這不是它第一次來他這兒做客,但他不是個財力雄厚的主人,也對那些待客之道嗤之以鼻,客人總被從他這兒強行打發走——以各種下作肮髒的手段。齊曉目把徹底纏好了的手機按在桌麵上,他把他的腦袋按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下方,能從水裏逃上來的隻有他自身生產出的氣泡,他一度要把自己著火的羽毛潑灑到岸上,但他的手臂和力量讓他久違地安靜下來,恆久地沉入水底,從此再也沒有誰能返迴到岸上,他切斷了大地和海洋間的緊密聯係,兩者間的微弱感應成為了城市高空中最狂熱的傳奇。


    齊曉目拿起準備好了的望遠鏡對準手機屏幕,我並不想久久地盯著它,但我永遠找不到別的辦法,總是沒有多餘的時間能給我帶來多餘的選擇,我必須這樣害死他,而假如我想要害死他,就不得不盯緊這塊屏幕——它總是從那份讓人擔驚受怕的醜惡工作那兒開始將一件件瑣碎的往事穿在熏黑了的燒烤架上以使我備受煎熬,縱然這個乏味的開頭已經被我參閱了無數遍,但調節的權柄恐怕不會像鳥類的糞便一樣輕易地從空中來到我的嘴裏。我看到一男一女在荒野中行走,身上都穿著厚實的外套和裹住整個腿部的長褲,昆蟲的羽翅從連接身體的位置炸開,一隻螳螂叼著蝸牛的外殼在草根深處緩緩前行,蝸牛們用以互幫互助的黏液聯盟此時早已成立,它們書寫文字的方式充滿原始意味,那個男人臉上的眉毛像是曾經受過一場天火的摧殘,浩劫之後襲來的暴風吹淨了他眼睛上方的全部毛發,他本打算用這些眉毛做成一把刷子送給他旁邊的女人——他的妻子。那雙來自於他的防水靴把螳螂和蝸牛牢牢踩住,他絕不會介意以腳踝的悠然轉動給昆蟲們的身體帶來一次粉碎性的結局。我感知到了他們的方向所在,殘暴的老虎或饑餓的獅子並未在這條路上潛伏,他們兩個——這對夫妻——的幾位同事曾因這兩隻動物而哀婉地消融掉了這份職業輝煌的前景,他們並未無助地落入猛獸鬆弛、寬闊的牙縫裏,也沒運用肌膚感受它們強健的身軀。他和她急匆匆地往前走,一條銀項鏈把他拴住,他知道在它背後一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來曆,即使什麽都沒有,他也深信不疑。他把雙重杯從旅行包裏拿出來,他宣稱有一名神裔生活在杯子裏。我知道這是上個時代曾發生過的事,所以他才能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騙子。


    破敗的建築物沒能立刻向他們揭示出旅途的支架,它無意於剝奪你的生命。由木匠的廢料堆積而成的大門透露出了幾分褻瀆的秘密,它坐在廟宇中央的石壇上,求夢壇側麵曾被刻下的古老文字已遭到蓄意的銷毀。它蒼老的暗紅色皮膚早已開裂,幹癟的鼻腔渴望雨水的賜福與安眠,他和她圍著它在土上行走,無聲地商量著為接二連三豎立起來的盤子裏的手帕而準備妥當了的謎題,他和她想要接觸它,他和她想要碰觸它,他和她清楚不該這樣做,因此他們轉身離開了。


    但他們找不到一條通向外部世界的安全捷徑,巍峨的大門和精致的窗縫把封閉和黑暗突兀地帶給了他們,在他們慌亂與驚恐的間隙裏,它醒了過來——也許它從來不曾深入夢境的腹地,在這數萬年的光陰裏始終如一。它緊緊地握住他和她的胳膊,他和她手機屏幕裏的亮光漸漸沉寂下去,假發的協奏曲哺育出了生長的苗頭,太陽眼鏡的接收者把額頭上的燈光打開,他無法拉開旅行包的拉鏈,他想要甩開它,但他的耳環旋轉的速度正迅速加快,幾乎使他忘記了昨日午後陽光的聲音,他的綢圍巾總算勒住了他的脖頸,圍巾的放鬆多半是一種感染類型的啟迪,他的靴子陷進地麵裏,她翻看起直播間裏的彈幕,想要找到那條一縱即逝的青銅渡輪,它吹奏著運河的名號離開了,這隻不過是一次口頭表演,它用上了嘴巴、舌頭、手、頭發,來自於它的頭發大張旗鼓地落在市場當中被連續拍賣的野馬鱗片之上,它的確想要撫摸這匹馬的傷口,讓它冷靜地接受人們用喊叫聲代替它拋出來的一道道迷亂的關卡,她把貨箱搬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寄居在秤砣裏的野獸為它們的嶄新死亡而悲痛——她的兩個同事為爭論獅子和老虎孰強孰弱而四目相對,他們的眼睛失去了繁殖的能力,耳朵旁邊的計程器拒絕為他們的爭吵與格鬥付出高昂的代價,她成為了他虛弱的撰稿人,但這也不過是一場巧合的贈送品,是他在網上購買菜譜時遇到的困境,快遞員拒絕把包裹送到他的門前,他命令快遞員不得使用電梯和門鈴來完成這一曆練,因而他憤然離去,把包裹和裏麵的菜譜全部丟進垃圾桶,這種安全垃圾桶的閥門由含羞的越野車大膽改造而來,暢快地丟棄垃圾與廢液已然成為了上個時代的奢侈品,它受它的影響而誕生,但它僅僅是它身上一顆不起眼的鬆露或文件櫃裏一份無價值的廢紙簍的員工,牽拉長號的廚師用生活在墓園旁邊的手段來有效地建立威信,過去,不知多久之前,它見過這些廚師,他們歪斜地連成一隊前往羊圈,風光的廚師頭銜得以在牛羊的庇護下向盡頭傳續,而她早就見過無數的出租車司機像遭到嚴厲貶損的汗毛一般被幹淨利落地痛快除去,過熱的排氣扇抓住了她的睫毛,他的提早發覺杜絕了慘案的再度升起,客房裏的拍打聲如約前來,將黑白照片推入穀底的相機記錄下來了石榴樹內的痕跡。慈善事業如同火燒雲一般在時代中期出現在惶恐的人們眼前,他的英姿惹起了樸素的顧客們的狂怒,他用手拉了拉領帶的尾巴,像是要把自己的脖子切開,螃蟹的利刃打磨著他的神經,他是這隻螃蟹的父親,他必然是這隻螃蟹的親生父親,偽劣的宣告之音配得上他全身上下每一處張開又閉合的窒息菜肴,他在工作中第一次窺見勞倦又遍布黑色細紋的雙眼,眼皮和公共汽車的深厚情誼將他留在了公交車的隆隆尾氣裏,拯救他的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他在車上向他道出了他是那隻螃蟹的父親這一事實,他痛恨那隻螃蟹,那隻螃蟹橫掠而過的焦影是他難以克服的雷震,他猛烈地顫抖起來,在出租車的後座那兒,他朝司機央告,求他承認螃蟹是他的兒子,出租車司機並未做出承諾,每一名出租車司機都以他們獨有的豐富生活經驗來組建車內的裝飾格局,每一名出租車司機都能分清螃蟹和他之間的清晰關係,關係從來就無法把他腳上的短襪與褲兜裏的繩結給燒斷,他送給她一塊殘缺的泥板,用以填補鞋刷的缺席,它暢想著自己該如何坐在城市的高樓裏,一張張罰單從直升機內部飼養的飛鳥體內灑射出來,他拒絕戒酒,前天晚上,他在家裏看到了一隻羚羊,它們之間的交流要如何才能在她的密切監視下妥善進行下去?她有一整個車廂的幕僚,每個人都盼著置他於死地,但這一切都是他的偏見或幻想,他真正的死敵還在遠處氣球裏的拐角當中蹲坐著,等著幫他拍攝一部綜藝節目,它在這部節目裏並非一帆風順,嶄新的花格襯衫還難以被塑造成性格的一個矮小的側麵,玫瑰花的根莖被它一腳踢斷,它撲到花叢裏讓整個花園灰飛煙滅。我們的園藝師在哪裏?一條肥胖過度的鯉魚這樣說。它抓住這條魚,心裏明白今天中午的食材顯然有了著落。不過,我知道它無法對那條魚做什麽,因為他掙開了它那隻脆弱、枯瘦的手——它太久沒讓它的雙手參與到我們的世界的事物當中。他把自己的妻子丟棄在了那座偏僻又荒涼的廟宇當中,從那陣因朝夕相處而變得過於熟悉的聲音裏分泌出的求助與哀哭並未勾起他心中的波瀾,與此相對,濃烈的自豪之情從他內心深部慵懶的鼻孔裏噴湧而出,他的圍巾和麵罩遭到鼻息的狂烈拍打,這是慌張麾下的快速奔跑所能體現出的最大的忠心。他迴頭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她被它用兩隻手緊緊地攥住,那裏麵有他的一份功勞,他給了它一隻空閑出來的手,他為自己的殘忍而欣喜若狂,他堅信他會因此而出人頭地,他離開這座廟宇,再也沒迴來,他的妻子和這座廟宇陷入了完全相同的處境裏:它們從此之後不再出現,永遠不出現。


    不過,我明白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如同一隻蚊子叮咬出的傷痕一般不痛不癢,他從沒想過要打探妻子的消息,更不必說迴到那座廟宇了。盡管他自以為已經再次駛上了過往生活的高質量軌道,但實際上,他並未從過去的那陣餘波裏完全掙紮出來或逃脫出去。他的第一份禮物來自於半年後的一個星期二——他獲得了個人的大部分片段。但這些片段之上顯然具備著濃厚的加工痕跡——和我目前正忍受著的狀況一模一樣。這對他來說隻是一場無人出演的華麗戲劇,他沒去管它,這是理所當然的,盡管它沒能帶來什麽好處,但它也不會貿然進入他甜蜜、悠閑、自在、寧靜的美好生活裏。他錯了,它會進入他的生活,在他意識到它的時候它就進入了他的生活——恐怕從此再難分離。他很快就再次陷入了當初在廟宇內部曾經曆過的那種狀態裏——因為他忽略了它,因為他把它當成了一種自然現象,這是我一開始曾幹過的事,我經曆過的事落在了他的影子上——他眼前的家具重新混合在一起,他的思維和家具、牆壁、天花板、窗外的鳥叫聲融合在一起,他覺得自己躺在了地上,於是立刻感應到了城市內部的那座鳥類公墓,那些出租車司機修建出了這座公墓,他們生活在墓園周圍,以此來賺取更多夥食費。他想從地板上站起來,但也許有誰踩了他一腳,街道上每個狡猾的行人都不會放過這個能踩他一腳的機會,永遠會有一大群人急不可耐地把他的脊背當成跳床,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掌控他心靈的淺灘,他們以為這樣就能讓他患上腰椎間盤突出,但他們這次的判斷飛到一半就摔進了峽穀中部,接著傳出了爆炸聲,有多少善於使用固定電話的幸存者從飛行堡壘的廢墟裏一瘸一拐地爬了出來?能熟練地使用電話總是一項引人羨慕的卓越技能。當他們走進房間坐在那把小椅子上的時候,他們的緊張與焦慮幾乎影響到了考官們的思緒,他們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懷疑這把看上去憨厚老實的椅子可能被動了什麽手腳,他還沒站起來,他們的腳還踩在他身上,等到他挺直身體站了起來,他要向每個人都宣告這場慘烈且不留餘地的報複,就用那把小椅子砸他們的頭,一名考官把他趕了出去,他失去了這份體麵的工作,隻好在街上親吻圖書館門上的封條,期盼著自己的真心誠意能打動這扇門或是門後的什麽生物——如果門後麵曾經存在過任何一隻不需要快速進食就能安穩地存活下來的肮髒生物的話。枝葉盡頭走來一隻難以辨別出形狀的昆蟲,嘴裏嘟囔著什麽含混不清的詛咒,它來到他麵前,輕輕撫摸他那雙疲憊不堪的腿,它曾經嘲笑他、諷刺他、用銳利的睫毛刺傷他的尊嚴,但現在它跟他之間的和解總算慷慨地前來,他生活在螞蟻窩裏的時候還沒學會怎樣打開飲料的瓶蓋,每當他打開瓶蓋的時候,成群的人形西紅柿就在牙齦的簇擁下來到了他的領地,尋求他公正的電梯和水晶般的尊嚴。


    齊曉目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望遠鏡丟在一邊,他對井口的渴求在它應有的位置漸漸積聚,那口位於樓下的水井對他散發出的召喚讓他暫時拋下了必需的使命。他離開房間時緊緊關上了門,接著順著來時的樓梯慢慢地走下去。她輕盈的身體是如何從與此相似的樓梯頂部躍進下一個平台的陸地之上的?在它消失之後,人們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之中,將文明的高樓重新堆建起來花費掉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時間,從影子時代爬行而來的苟延殘喘的喊叫聲讓現在這個時代的人們不由自主地膽寒,任何不具備明確緣由的失蹤都被他們刻進了視線最明顯的角落中,雖然如此,這種大規模的失蹤已經成為了這個時代的潮流,盡管人們並不樂意接受它,盡管人們用自己的智慧和個人的天性所共同組裝起來的城牆將它最大限度地排斥在外,但一例例難以忽視的失蹤已經向人們驕傲地證實了它無孔不入的訊號是如何運作的。會有人把失蹤的定義和這個時代的特性死板地聯係在一起,從樓梯上跌落也許能夠被視為失蹤的一個小小分支。齊曉目幾乎忘記了他的女朋友是如何從樓梯上摔下去的,他到底和他們見過幾次麵?可以確認的是,他向我提及的事件經過和我所得知的真相相去甚遠,他們兩個分手後不久,我在一家商場裏遇見了他的女朋友,她還記得我,當時我正站在貨架前麵擺弄手機,要麽就是考慮著明天是否該換一雙不帶鞋帶的鞋。她喊住我的聲音變得相當陌生,我幾乎忘記了她所擁有的一切在我的腦海裏曾以何種形態呈現。我見過她幾次?大概不超過三次。她也許隻是想向我打個招唿,一次禮節性的問候,我朝著她笑了笑,盡管我沒認出她究竟是誰。等到她向我提起他的名字,她的麵孔和身影才在我身後的記憶隧道裏逐漸顯形。她像是要從我這兒得知他最近的動向和處境,我不清楚是否該把這些事告訴她,於是模棱兩可地敷衍了過去。他還住在那兒,和我住在同一棟樓上,不過我最近沒怎麽見過他,他是否保住了他原來的那份不穩定的工作?他最近正忙著幹什麽?對於這些問題,我全都一無所知,也沒興趣敲開他家的房門向他詢問。我通常不樂意打攪我的鄰居,除非某種別樣的目的滲透進我軀體的指揮部,否則它們絕不會在未接收到我命令的前提下擅自行動,和棠自齡的接觸就要歸於此類,盡管他還沒能給我帶來用於再次塑造我的生命的那種猖狂的解脫,但我總能在未來找到一個能讓他貼切地派上用場的適宜場合。她沒能從我這兒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至少我這樣認為。她對此好像不以為意,我們一邊沿著貨架走動一邊討論關於他近期所體會到的種種苦楚——她還沒從這一話題的陣地裏撤走,察覺到她有關於此的鮮明悸動,或許我該把他的私人信息友善地出賣給她——倘若她能幫我在收銀台前結賬的話。


    我出賣了他,或者說,我給了他們一次再續前緣的可貴機會,她從我的嘴巴裏聽到了他最近糟糕的境遇和一道道解決不完的難題,我沒從她的表情和眼睛裏看出什麽被打動的前兆或跡象,就好像她的臉上長出了一頂業已死去的騎士的頭盔——她麵色冰涼,雙目無神。我不禁懷疑起自己齷齪但卻合乎情理的微小目的是否還能得以執行,她冷漠的心緒和為他人應對收銀機這一偉大的業績似乎正相互衝突著。也許,等我迴家之後,我該把跟她見麵時曾聽到的話全部告訴他,盡管在一開始她就請求我別把今天這次偶然的會麵告訴她的前男友,但我不會完全聽從她的指令,盡管當時我的嘴巴答應了這件事,但我的心歡快地奔向了另一個與眾不同的方向。當然,如果她肯替我支付全部商品的賬單,那麽我不會向她的前男友透露任何一個會令她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底的詞匯——除非他為我付兩次錢。正當我思考著該讓自己的腦袋垂向他們兩者之間的哪個方向時,她向我說出了那次從樓梯上跌落下來的事情的原委。和我想的一樣,是她的前男友把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他是怎樣把她推下去的?他當時使用了哪隻手?或者說,他兩手並用,像個往懸崖上推送石頭的卑微犯人一樣讓她朝另一個相反的方向運動?也許他用腳將她踹了下去,她的衣服上是否留有他鞋印的醜陋足跡?我既沒有向她詢問這些事,也沒有把她談話的欲望從話語的樓梯上推下去,我的身體在地板上呈現出了另一種姿態,我幾乎沒看清從她喉嚨裏溜出來的話究竟長成了什麽樣子。


    這是他第幾次來這家商場?距離上一次他在這些廣告和電梯之間閑逛又過去了多長時間?時間散漫的死亡讓他猶豫的心靈深感焦躁,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把計劃的起點再次安排整齊,但脆弱的防線讓他像個麵對作業的學生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將這些重要事務不停拖延。如果他想把那種強加給他的源自於未來的幻覺給徹底擺脫,那麽他就必須把棠自齡當成下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他還無法幹淨地消滅這種幻覺,因此隻能讓他鑽進另一個不設防備的可憐人的腦袋裏,他的父親正是對他這樣做的,在一次規模龐大的盜竊之後,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幾乎沒給他留下任何有價值的遺產或勸告,隻是把它從自己身上塞進了他兒子的心靈中心。當年,他的父親也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他的母親——齊曉目通過它清楚地得知了當年他的父親是如何把自己的妻子無情地丟棄在一座古代建築裏的。那時候他還小,父母在外工作時,他寄住在自己的奶奶家裏。他的父親沒能從它視線的廣闊範圍內完全逃脫,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它又找上了他,盡管他已經獻出了一條屬於親人的血紅色的性命,但它還未得到真正的滿足,他痛定思痛,決定盡量從這次過失裏汲取經驗。一開始,他打算給自己的兒子齊曉目一個為父親犧牲的機會,可它拒絕了他的兒子,它的那扇門挑剔地隻為他而敞開。隨後,他開始考慮該如何給齊曉目的爺爺或奶奶一個為兒子犧牲的機會。到最後,這兩種方案都沒能得以實現,他的願望一一落空了,因為它想要的隻有他自己,他的至親無法替代他的位置。它或許已經找到了逐漸靠近他的方式,或許它就在這附近,正時刻注視他、撫摸他、剖析他。他被它纏上了,它再次占據了他身體和心智的每一個空間,但他還沒完全放棄生存的可能性,他執著於搜尋它身體內部的漏洞,他鍥而不舍地探尋另一股能將他拉迴安寧生活的力量,他日後的確找到了那種專為擺脫它而誕生的安全又高效的支付方式,他的兒子齊曉目剛好是賬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直到最後,直到他們在商場門口分道揚鑣,齊曉目也沒能得到一張由她妥善處理過的賬單。他不知道她為何要把這些話告訴他,實際上,他幾乎沒怎麽聽她到底說了些什麽。他的耳朵像一副壞掉的耳機一樣耷拉在那兒,導致它故障的是從雲海裏不斷翻湧而出的齊數唯的相貌與聲音,齊曉目想過該如何向他報複,但他顯然比自己更先一步考慮到了這件事——他躲了起來,似乎永遠不打算出來,直到齊曉目消失在它編排出的蒼白畫麵裏。他通過那部電影發覺萬往瑜正是他父親的化名,即使不是,他們兩個之間也一定有什麽聯係。他也曾懷疑過棠自齡或許是齊數唯的某種偽裝所製造出來的有血有肉的人影,或許齊數唯並沒有切實地和兒時的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他不能斷定這一切是否都是它帶給他的泡沫、霧靄、煙塵、手機信號或急速前進的流星。齊曉目完全清楚他的父親是通過何種方式來將它輕輕擱置在他的身心內部的,他打算效仿這種方式——齊數唯的幾個部分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它的虛影裏,而他從那些碎片中撈起了一輪明月——這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他打算以同樣的形式塑造它,隨後把它交給棠自齡,齊曉目為此而走到他身邊,他相信自己就如同一個片酬高昂的資深演員那樣沒露出破綻,他打算把棠自齡交給它擺弄,但還沒完全拿定主意。


    他一麵朝家裏的那扇門走去,一麵用手緊了緊塑料袋的兩個側翼。她剛剛在商場裏曾對他說過的話現在才在這條歸家的路上緩緩蘇醒,齊曉目試著把這對情侶忘掉,他成功了,他很快就忘了他們,他永遠也搞不清楚他們為何要把這些事告訴他。


    這些念頭浮現出來之後,深埋在一摞摞樓梯之中的純樸的恐懼搖動著他的雙腿,齊曉目讓它們變得格外畏縮、謹慎、堅固、僵硬,他是如此懼怕自己會從樓梯的最高處仿佛一隻遍體鱗傷的刺蝟一般摔下去。他的手掌幾乎粘在了樓梯的欄杆上,他的雙腿恐怕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艱難地挪動到下一個台階上去的,他一切動作的幅度都比房間角落內部隱蔽的蜘蛛網更加不易察覺,自從搬來這裏之後,他還沒在這棟房子裏見到什麽別致的昆蟲,除了蟑螂與蚊子之外,他的大腦當中不再留存有其他昆蟲的形影。有一次,一隻蒼蠅嗡叫著停留在他餐盤的邊緣,他盯著這隻蟲子,幾乎忘記了它的姓名。他用搜索引擎處理他拍下的這隻蒼蠅的照片,但加載幾下之後就停留在屏幕上的信息根本無法讓他的思想駐足,齊曉目一遍遍地掃視他的屏幕,但它阻礙他通向外界的一切途徑,它拆掉了所有散發著綠色幽光的安全通道標識,他看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齊曉目將這隻蒼蠅的照片懸掛在貼子頂部,隨後傳來一片調侃之聲。他關掉手機,那隻蒼蠅已經離開了他的盤子,他的手機屏幕徒勞無功地躺在桌子的另一側——它麵色暗沉,不願移動。


    他曾經想找出什麽備選方案來避免這一早已注定的結局,不得不承認的是,有幾分朋友之間的尋常情誼在他和棠自齡平日裏的相處之中如同秧苗一般留存在了田地裏。可值得注意的問題是,他很難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直白地灌進人們的耳朵裏以獲取他們的幫助或同情,上個時代的頭發和影子仍然在這個時代不斷地迴響,人們對任何不尋常事物的懼怕催生出了無數個在癲狂中自我毀滅的蜜蜂和蜂巢。倘若他將這件事說了出去,那麽等著他的會比它曾經施加給他的更加殘忍,即使他現在對此守口如瓶,齊曉目仍然擔心會被哪個心思細膩且負責任的朋友給牢牢地盯上,他對李從水的戒備之心仿若行將溺斃之人垂死的唿聲一般久不離去。也許他對我的懷疑早已消散在門外的空氣中,也許他根本沒對我產生任何值得重視的懷疑情緒,也許他正待在附近的某個不為我所知的位置隱秘地通過窗戶與門扇監視我可恨的動作和肮髒的唿吸,我的一舉一動都讓他陷入深沉、瘋狂的憤怒裏,他此刻隻想把我從家中揪出來撕得粉碎,並朝著我漫天的碎片吐出一口濃濃的痰液,他一麵吐,一麵像個靈活的絞肉機那樣跳到一邊,免得那口黃綠色的液體落在他自己的臉上。我多麽希望他在拿到他的錢包之後就真正地離開了,並且再也不迴來。當然,他當時很可能故意把錢包忘在了我家裏,以此來觀察我身上所能觀察到的全部信息。除此之外,我知道那個出租車司機是李從水的弟弟,也許是他哥哥將他派了過來刺探我,也許這一切都是個巧合,我多麽希望能有這樣一種安全的、幸福的巧合溫柔地降臨在我千瘡百孔的身上啊。它告訴了我李明盞是誰的弟弟,卻不肯告訴我他的這次到來背後是否站著什麽經受過精心籌備與細致安排的巧合。或許我記錯了他們兩個的名字,或許他不叫李從水——名字裏也許有些細微的錯漏,它已經按照自己的本能擾亂了我的全部心智,我甚至不敢肯定他們兩個之間的兄弟關係究竟是按照怎樣的順序排列的,我搞錯了許多事,我把之前的事和之後的事混合在了一起,我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總會前後矛盾,我的上司因此而對我懷有濃烈的不滿之情——盡管她把這些情緒都埋藏在深海的幽暗洞穴裏。在如此令我沮喪的情形下,我仍舊在現在的這個崗位上堅決地賴著不走——出於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佩服我自己。


    如果我能找到一位有力且友善的幫手,那麽這一切問題也許都能在我們的合作之下得到解決——我和棠自齡都不必遭受它的侵襲。在這之後,我還能去打探關於萬往瑜的訊息。但這樣的幫手多半隻存在於傳奇或神話故事當中,我找不到他,他也從未聽到過我的唿聲,我無數次地把別人認成了他——我生命裏的那個幫手。我曾經錯誤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位聲名遠播的學者身上——當時的我已然被它折騰得暈頭轉向,否則我決不會把他這樣的貨色稱作學者。當然,也許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我是個完完全全的蠢蛋,因此當時沒看出他是個無能的騙子。不過不管怎麽說,我當時成功地找上了他,並很快就開始朝他的商務郵箱發信,但郵件立刻就用它們獨到的沉默來吞噬我的熱情與期盼,這一沉寂的聲音大概持續了三到四天,它逼迫我改換同這位學者聯絡的方式,於是,我開始朝他發私信,這種死纏爛打的態度未曾給我帶來任何出於羞恥之心的猶疑,全因我身體內部的環境完全算不上道德與羞恥的最佳居住地。我連續一星期向他發私信,告訴他這是一次有償諮詢,他在一星期之後給了我答複,讓我說出我遇到的問題。當然,在一開始我就不打算給他什麽報酬,得到相關問題的答案之後,他會立刻落進我的黑名單(這一做法的弊端在於,他是一位粉絲眾多的網絡大明星)。我想,和我一樣,他在一開始就不打算幫我解答什麽具備一定複雜性的問題,等收到我的轉賬之後,我就會立刻落進他的黑名單之中,因為在最後他就是這麽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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