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水是在第二天上午來拿他的錢包的,那時候,齊曉目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昨天填進嘴裏的東西沒讓他的胃翻江倒海,但卻讓睡眠的鬥篷結結實實地把他蓋了起來。他有些膽怯地打量了一眼遍布指印的手機屏幕——已經九點了,他今天中午得和棠自齡一起去市中心看一部電影的宣傳儀式,每逢這位叫萬往瑜的導演執導的電影即將上映時,他總會想方設法地在幾個大城市裏來迴展開華麗的宣傳儀式,齊曉目從很久之前就打算看看這位導演的模樣,但在今天之前始終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


    他在洗臉刷牙的收費站那兒花掉了一枚十分鍾的硬幣,就在他全神貫注地琢磨著該不該吃早飯的時候,離他不遠的那扇防盜門通過含蓄的敲門聲把他的注意力懸掛在了自己身上。


    李從水比他預想的來得要晚,齊曉目本以為他昨天就會急匆匆地跑過來拿走他的錢包,眼下,他像個物色好演員的資深導演(比如萬往瑜,這點值得他學習)那樣裏裏外外地翻看著自己的錢包,他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讓齊曉目在一瞬間內感覺到手臂發癢,檢查完錢包後,錢包的主人開始用他那股低沉、謙遜的音調向齊曉目鄭重地道謝。齊曉目送他出門的時候,他讓齊曉目一有線索就打電話給他,倘若有時間,他們也許能一起吃個飯,齊曉目點了點頭,等李從水的背影與腳步消失在他的眼睛和耳朵中之後才把門關上,他知道李從水所說的“有時間”是什麽意思,一個得了絕症的可憐但尚未失去個人尊嚴的病人無助地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語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一群護士站在他旁邊笑得直不起腰,齊曉目是其中一個,他站在第二排,不仔細看的話就看不到他那張臉。


    他一邊看手機一邊吃早飯,等他看完第三條視頻的時候,盤子裏的早餐已經全部落進了他的體內,齊曉目把餐桌上的盤子塞進洗碗池,用抹布擦擦桌麵上那一星半點的油汙,接著把寫有一部分字跡的幾頁信紙鋪到桌上,繼續寫他那封信:


    我剛剛吃過早餐,一個人吃的,昨天,有個陌生人把錢包忘在了我朋友齊曉目家裏,我想,這會兒他應該去了他家,而我吃過早飯就得打開出租車的門以讓自己的半邊身體坐進去,假如他們還沒下班走人的話,我打算開完出租車後跟我的朋友去看一場電影的宣傳儀式,今天是周末,但不是我的周末,今天的乘客比平時要多,我馬上就得下去。現在是七點半,我八點的時候出門去開出租車,在我出去之前,我會在這封信裏再添上幾段你想知道的事,這封信會替代我本人將你想了解的事悉數告知你,實際上,我沒有把握斷定你是否會對這些事產生興趣,是那些隱藏在幽穀與山澗深處若隱若現且並不可信的記憶使我作出了這一判斷,我記得我們之前談到過這方麵的內容——僅僅在水麵上漫不經心地點了幾下——但並未深入地聊下去。因此,我會在信裏詳細寫下你想知道的那件事。


    小時候,我所居住的那片住宅區裏最引人注目的植物要屬一棵高大且蒼老到超出了尋常壽命的柳樹,鱗片狀的物質取代了部分樹皮攀附在這棵柳樹身上,褐色的形狀不規則的樹洞像一塊醜陋的胎記一般從樹木內部鑽出來,此外,柳樹的樹洞裏常常會分泌出一種鐵鏽色的液體,液體流淌的速度很緩慢,但永不止歇,年紀尚小的孩子總是自然而然地被不合實情的謠言給吸引住,有人說自己從柳樹的樹洞裏摸到過一顆裂成兩半的紫銅色的鮮豔、晶瑩的珍珠,裂口處並不平滑,斷麵上有斑駁的鮮紅色塊狀物(像是草莓的遺跡),那時候左鄰右舍的孩子們時常聚在一起玩耍,有一迴,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孩子被其他人用透明膠帶一圈又一圈地、牢固地纏在柳樹上,領頭的孩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兒,圓滾滾的腦袋牽引著光滑的額頭在正午的陽光下挺立起來,他把兩隻手緩緩擱在那個被綁著的孩子的耳朵兩邊,輕柔但不可阻擋地將他的腦袋按進柳樹的樹洞裏,興許是懾於對方的威儀,他沒做出任何一個具有反抗意味的動作,要麽就是我離得太遠,難以避免地忽略了他憤怒的震顫和低聲的咒罵。等他脆弱的圓形腦袋被柳樹醜陋的樹洞圓滿地容納進去之後,領頭的那個孩子舉起他手裏那卷所剩無幾的透明膠帶,他的手掌產生的微小力量讓它在瘋狂綻放的光線裏像個急於賣弄的舞蹈演員那樣不住地轉動——一直轉到一個令人滿意的角度才肯停下喘息,他在那卷膠帶的雜亂叢林內找到了象征著起點的線狀圖案,另一股嶄新的力量從容不迫地命令一小部分膠帶從膠卷身上抽離出來——它照辦了。那個孩子一絲不苟地用透明膠帶把柳樹的樹洞封上,這些孩子的動作真摯、誠懇又有力,我覺得他們幹起這件事來一定很起勁,他們打心底裏享受這種感覺,我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做:他們從某個流言織成的肮髒蟲網裏聽說柳樹的樹洞能把人的腦袋變成一種特殊且“價值連城”的珍珠,盡管珍珠並不是什麽太值錢的寶貝,可他們還是那麽做了,也許金錢對他們來說隻是個起一定推動作用的不算太重要的借口。最後,沒有誰的腦袋變成了珍珠,從那棵大得有些怪異的柳樹旁邊路過的一位好心的成年人把那個被塵封了足足三分鍾的孩子鄭重其事地解救了出來,大概是膠帶數量不足的緣故,孩子們沒把樹洞完全封死,尤其是和那個沉悶的孩子的脖子相接觸的地方。於是,路過的那個成年人輕而易舉地扯爛了膠帶,並把孩子從樹洞裏抱了出來,他親切地詢問這個孩子是否需要去醫院。被他拯救出來的這個孩子當天沒去醫院,不過第二天去了,之前那個領頭的孩子把他從公園的滑梯上推了下去,當時攝像頭並不隨處可見,受傷的孩子的家長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災難究竟以哪個為人們所熟知的化身的樣子降臨到了他們的孩子身上?時常欺負他們孩子的那一群孩子當然被他們懷疑上了,不過沒人站出來指認那個高大、粗壯的領頭的孩子,這件事不了了之,後來他們搬走了。


    不過,這全是在這一天之後發生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是當天所發生的事,就是樹洞被膠帶封住的那天。三歲的棠自齡那時候沒培養出什麽過人的心理素質,他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未受到邀請就潛藏進來的恐懼在他心裏雕琢出了一片慘白的午夜田野,一隻僅在夜間出沒的超自然生物把他用理智描繪出來的自畫像給撕了個粉碎。他一步都不肯停,一直跑到自家門口才讓自己的雙腿和膝蓋得到一個用於休息的空間,棠自齡按了按門鈴,沒人給他開門,於是,一個三歲的兒童在恐慌映照出的陰影下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分鍾,並且很有可能要用同樣的方式度過整個杳無人煙的下午。


    你大概想問我,為什麽我出門不帶鑰匙?我的父母為什麽不在家?他們為什麽會讓一個三歲的孩子在街上隨處閑逛?這些問題也許不會得到我的一一解答,因為現在的我和三歲的我之間隔了太多太濃重的時間和記憶調配出來的神奇迷霧,不過,我會盡量在這封信後麵的內容裏告訴你答案。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門開了,但並不是我家門框裏的那扇,而是鄰居家的那扇門,一隻手藏在門背後隱秘地朝我的臉上招了招,我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接著就向那隻門中的手走了過去。


    把我喊過來的是住在我附近的那個孩子,她跟我差不多大,隻比我小上幾個月,等我進去後,她像個靈巧的粉紅色長頸鹿那樣探出腦袋環視一周,隨後把門帶上。接著,她用一種被期待填滿了的眼神看向我,不過,我沒把她想要的東西帶迴來。她的父母在幾星期前離婚了,他們動作很快,母親和小女兒生活在一起,父親帶著大女兒住在另一條街道上,她們姐妹倆的關係不錯,可因父母的緣故不能頻繁見麵,她們不在一所學校上學,生活裏幾乎沒有接觸的機會,我的鄰居把想同姐姐說的話寫在書上,並讓我把書給她的姐姐送去,小時候的我像個愚鈍笨拙的機器,除了聽令運轉之外不會幹別的事情,別人的請求總能在我這兒得到肯定答複,我給她的姐姐送了一本書,我忘了那是本什麽樣的書,多半是學校裏的課本,但不清楚具體是哪門課的,她們的父母都認識我,從前住在我家附近的時候也對我很友善、熱情,我獲準進入她姐姐家,因而能把書交給她,她往往要花上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思考如何給妹妹迴信,不過有時候也會立馬就把書交給我,當然,雖然我如此說,但我總共隻送過三迴書,有一天送了兩次。在她姐姐思考該在書上迴些什麽的時候,我就在她家裏到處走動,她父親是個慈祥溫柔的人,一見到我去他們家,就拉著我問我在學校裏都幹了些什麽,我和住在隔壁的那個三歲的孩子上同一所學校,我們的學校裏既有幼兒園內的孩子也有年紀稍大一點的學生,兩者被一堵小時候看來無比雄峻的磚牆隔開,無法見麵,有些膽子大的學生會想盡辦法從牆壁的另一邊費力地翻過來,你能聽到那一頭的嬉鬧聲和蹦跳聲,從硬物觸碰地麵的響動能得知他們想踩著磚頭石塊翻過來,但矮小的個子和高大的牆壁總讓一次次充滿野心的嚐試化為易散的泡影。那些年紀稍大的一年級、二年級的學生有些時候會隔著牆壁朝幼兒園裏扔石頭,因此,我們通常不在牆壁周圍活動,以免被石頭砸到,也許是學校特意安排所導致的結果,我們的活動時間並不相吻合,也可以說是相反的,當我們坐在教室裏的時候,下課的鈴聲從另一邊傳過來,沒過多久就孵化出一片帶有爆炸性質的喧嘩,以及不易辨別的石頭、磚塊等投擲物砸在幼兒園地麵上的聲音,假若你事先不抱著目的去傾聽窗外懷有目的性的動靜,那麽你很難聽出來這種聲音,這也是他們的這一行為始終沒被幼兒園老師發現的原因,盡管地上總有一堆石塊,但成年人並不過於在意,直到有一次,一枚石頭劃過靜謐的空氣摔落在一名無辜教師的潔白臉頰上,她不滿地尖叫了一聲,狠狠地把頭甩向牆壁的方向,大聲嗬斥牆壁對麵的學生,那些學生似乎嚇了一跳——他們混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同時,那個被砸中了的老師的腳步聲也朝著幼兒園園長的辦公室兇狠地蔓延開來,日後的日子裏,這種事幾乎沒再發生過。


    如今,很少有人會像我鄰居的父親那樣朝我打聽學校或工作上的事,我應受到的關心或許在兒時便已被透支了,我小時候總會被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所給出的迴答也如出一轍,我把最近課堂上發生的乏味的事死板地概括給他們聽,再隨口講講休息時跟哪個同學幹了哪件同樣乏味的事,我就是這樣敷衍但不失乖巧地迴答那位溫柔的父親的,他一麵有規律地上下點頭,一麵從嘴巴裏發出幾聲“嗯”,最後摸摸我的腦袋,表達對我的喜愛。這時候,她的姐姐通常已經寫完了想告訴妹妹的話,於是我上樓拿走那本書,她的父親認為我是來請教課本上的問題的(我是這樣猜想的)。


    不過這次,由於那棵柳樹、那些膠帶、那群比我年紀稍大的孩子——我沒能讓她如願,那本課本和先前一樣幹幹淨淨、空空如也。看著她的眼睛,我向她道出了實情——這次我沒去她姐姐家,並且,由於跑得太急,她給我的那本書也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但這是事實,她沒責備我,但她害怕母親因為她丟了課本而責備她,她家裏餐廳的潔白牆壁上掛著一張心電圖,是她母親的,據說她母親在這方麵一向有健康上的隱患,她母親把心電圖貼在那兒,以此來告誡其他家庭成員不要惹她生氣,她是個暴躁易怒的人,但從沒對我生過氣,如果不是她的小女兒向我吐露她的脾氣有多壞,我肯定會把她當成她丈夫那樣的好脾氣的大人,不過,也許她們的父親也有一腔壞脾氣,這誰也不知道。我提議說我可以向她的母親說實話,如實告訴她是我一不小心把課本弄丟的,可我的鄰居告訴我我不能那樣做,假使我那樣對她的母親說了,那麽她和她姐姐寫信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們父母的目光之下了。我說:我們可以選擇性地講述這件事,省去她們兩個通信的事實,剩下的部分則盡量踩在現實的影子裏。我知道,稍稍埋低腦袋是她思考的標誌,等這種標誌消失後,她同意了我的提議。


    齊曉目把筆擱下,像個疲憊的猛獁象那樣吐出一口氣,他不清楚自己偽造的身份是否能騙到收信的人,他握住這封信,想見見信紙另一頭的人(他明白欺騙一直存在並且從不變化,無論對誰,無論在何種場合,狡詐的謊言所播散出去的煙霧應該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內)。他在信中聲稱自己叫棠自齡,全是因為在身邊的人當中,棠自齡是他最熟悉的那個,不過那些“兒時經曆”全是他杜撰的,沒有絲毫真實性可言,就和出租車司機這個職業一樣根本不存在,但一個熟悉的名字仍能給齊曉目帶來安全感,他是個憂慮的悲傷嬰兒,需要用發育不完全的牙齒撕咬總是咬不爛的奶嘴,他把現實生活裏發生的事饑不擇食地寫進信裏,渴望能讓收信的人相信他沒有欺騙誰,可他當然是個騙子,現在、過去、將來都是,而且他會一直騙下去,欺騙是思想的核心思想,譬如說,他待會兒要跟棠自齡一起去參加電影的宣傳儀式,他把這件事寫進了信裏,隻不過把時間改到了晚上,因為信裏的他,也就是棠自齡,是個出租車司機。另外,適當的真實當然能給收信者帶來更舒適的欺騙,完完全全的真實並不適合這封信,它的棱角會把昏沉、低迷的人從夢中驚醒,讓筆墨和籌謀頃刻間變得充滿善意且毫無意義。就在這一秒鍾,秒針輕微顫抖的某個時刻,他幾乎已經下了決心,也許不久之後,他會因這個念頭而反悔、後悔、懺悔,但絕對不是現在這個也許能給從未來眺望而來的眼光賦予別樣價值的時刻,他的確要寫一封信,真正開始寫一封信,就和剛剛他所想到的一樣,寫一封可恥的、以欺騙為全部目的的信,在這之前的關於這封信的那些善良但無用的雜亂思緒都被他絕情地砍斷了,他仿若一個工作經驗充足的自動化屠夫,隻需要按兩下按鈕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殘忍但美味的鮮明結果,他忘掉了在這之前的關於這封信的一切,或許不是全部,但幾乎忘掉了一切,於是,他為自己哀悼了幾秒鍾。你永遠不能忘記你是個出租車司機,齊曉目在心底衝著自己說,你是個出租車司機。


    他混亂、遲鈍的腦袋當中有一隻靈活的蒼蠅在記憶的殘羹冷炙裏囂張地狂舞,因此,幾根無依無靠的絲線從幾條殘破、灰暗的長袍尾端軟弱無力地耷拉下來,肉眼難以識別的某種壯觀、卑賤、從不滿足的力量像蹦極時的安全帶那樣緊緊地揪住線條向深處墜落,那些孤苦、慘淡、獨自一人的消失是隨著線條的增長在那些簡樸的衣物身上從容不迫地上演的,齊曉目察覺到一件件在過去看來並不能緊密聯係在一起甚至並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正不約而同地在他的腦際匯合,這些稍縱即逝的感覺就像它們的名字一樣難以留存,在齊曉目給它們取個更好的名字之前,它們爭先恐後地失蹤了。


    他坐在餐桌旁邊,把一塊塊覆蓋著一層層糖霜的糕點送進自己嘴裏——他還能怎麽辦?他的親生父親給他帶來了第一場災難,為了生命的延續,他隻能為不間斷地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詛咒或厄運重新找尋一個新鮮的、可憐的主人。窗外的飛鳥仿佛電線杆上的喇叭一般叫個不停,在他吃早餐時,居住在他正下方、與他有一層樓之隔的棠自齡剛剛起床,他險些把今天的行程忘在了昨夜的夢裏,床榻上的沉靜和睡夢裏的安歇總讓他流連忘返,難以自拔。把他叫醒的除了鬧鍾之外還有窗戶外麵鳥類的鳴叫聲,棠自齡很少在城市裏聽到鳥叫,他在生物學方麵淺薄的知識也不足以支撐他說出窗戶外麵那隻赤褐色的鳥的名字,那隻鳥眼下正站在窗外的樹枝上啄自己的翅膀,棠自齡穿好衣服走下床,等方便麵的麵餅在鍋裏翻滾的時候,那隻鳥從樹梢離開,打算飛向別的地方,它飛了大概兩分鍾,生長在伶俐迅捷的身姿上的展開又收起的翅膀正切開腥臭的晨風。就在這時,一個兩周迴家休息一次的高中生拉開彈弓把它打了下來,它身體上迸出的猩紅的色彩代行了它沉默的唿聲。那個學生扭頭離開——在確保它死後,一位出租車司機開著出租車從這條馬路的另一頭開向這一頭,那個學生像個負責嚇跑空中竊賊的忠誠的稻草人那樣再次站好向前揮了揮手,於是,出租車司機停下來隔著車窗朝學生擺擺頭,示意他自行把車門打開,等他說出目的地後,他們兩個向前進發,在路上,他盡量使用一種克製但事實上充滿了自豪意味的語氣向出租車司機誇耀他方才的功績,他那種刻意的掌控沒辦法徹底壓製住語氣裏的興奮。但司機說——這不算什麽,他咬字清晰、語調沉緩,他雄偉、健碩的身材讓他那顆帶有俊朗麵容的腦袋與車輛頂部發生了意外的接觸,他的言語是用於說服的工具,他身上那股殘忍、厚重的氣質是迎接臣服的武器,他把乘客的簡陋的武器或者說彈弓留在出租車上——在征得了乘客的同意之後,他的乘客以一種恭順的姿態將它拋棄在車輛的仿皮座椅上,他盡量表現得像是個無意間把私人物品遺失在出租車上的粗心大意的乘客,在得到了這位乘客的承諾跟誓言之後,司機讓他離開了,登上出租車之前,每一位乘客都是他的行為準則,登上出租車之後,他尋找下一位乘客。車載收音機裏播放著一位教育欄目主持人發出的清澈、溫和的聲音,他打了幾下方向盤,駕車離去。


    在李明盞旋轉方向盤的時候,棠自齡正望著門上旋轉的門把手,門把手像反向的抽水馬桶按鈕那樣將齊曉目的身影卷進家中。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走出門,假如把他們的腳步聲排除在外——樓道裏什麽聲音也沒有。也許這棟樓內的人——除了他們——都失蹤了,齊曉目不得不這樣猜測。


    小區門外的街道上人煙稀少,兩個落單乘客的身影在漫天風沙中清晰可見,因此這附近是個等出租車的好地方。出租車司機帶著他的出租車優雅又穩當地停在他們麵前,他們兩個各自打開一扇車門坐進去,關門的悶響剛開始在車裏四處傳播,司機就用自己雄渾的聲音將其他雜音壓了下去:“去哪?”


    出租車裏什麽裝飾品也沒有,包括靠枕、地毯、玻璃膜,這輛車的毫無裝飾帶來了一定的裝飾感,謝爾蓋也開這樣的車,他從來不在車子裏放工具,出租車出故障時,他讓專業人士來排查問題,遇到堵車時,謝爾蓋直挺挺地坐在方向盤前發呆,除了出租車之外他什麽工具也不用,另外,他幾乎什麽也不幹——除了開出租車之外。謝爾蓋每天隻幹一件事,那就是粗暴地運用身體的各個部位毆打作惡多端並經常在街上遊蕩的地痞流氓(他一邊開出租車一邊這樣幹)。謝爾蓋長得並不高,他的下半身明顯比上半身要長,從他那副身軀裏所表現出來的動作的豐富性使謝爾蓋毫不費力地成為了一部優秀動作遊戲裏的玩家可操控的角色的其中一員,至於其他角色,他們會隨著進度推進自動解鎖。齊曉目在這款遊戲裏收集過與一名出租車司機有關的靈感,也許正是這款遊戲讓他把出租車司機跟格鬥選手結合在一起。謝爾蓋的仇人曾經假裝成普通乘客坐上他的出租車,他並沒有察覺到有個狡猾的變了模樣的敵人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他的車子裏,不隻這樣,他把自己的仇人當成了一名健談的乘客,他聽著對方拋出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盡管他用著一種懶洋洋的語氣,但心裏其實很樂意同陌生人聊天。沒多久,事情發生了,坐在全無防備的謝爾蓋身後的乘客突然勒住了司機的脖子,謝爾蓋當即向前撲去,出租車在他的帶動下像個皮球一樣在馬路上飛速滾動,他們兩個和出租車一起足足滾了三個小時,終於,他的仇人倒在了自己的一大片斑斕的嘔吐物中,他緊閉眼睛,昏迷不醒。直到最後,謝爾蓋都沒搞明白這個乘客的真實身份。之前,齊曉目沉迷於這部遊戲的時候,他每天思考得最多的事就是怎樣找到一個像謝爾蓋一樣的出租車司機,此外,他有時會抽空去和其他玩家爭論究竟什麽遊戲才能算是真正的動作遊戲。為了找到一個合適且不引人注目的工作場所,謝爾蓋選擇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為了掩蓋他用鐵鍬埋藏起來的真實工作。齊曉目認為這種理由對他來說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他一開始試圖在信裏把自己描寫成一個當過廚師的司機也是出於此番考慮,不過在經過一陣對細枝末節的考查之後,他逐漸堅信收信的人對廚師這一職業不抱有好感,更何況,他自己也並不清楚這一行業的詳細情況——即便是表麵情形他也摸不清楚,他是個暈頭轉向的醉漢,哪怕有人把他領到家門口,他也會滿身酒氣地衝向下一棟樓。於是,他有些不情願地打消了這一念頭。這個念頭沒完全被他衝進下水道,它卡在了半山腰的位置,眼下正慢慢往上爬,等它氣喘籲籲地把一隻手扒在下水道的入口處的時候,齊曉目就能再次把它迴想起來了。顯然,這條下水道相當淺,要麽就是他的想法爬得很快,他馬上就再次拾起了這個點子——打算把信中的自己寫成某種身兼多重身份的角色。他看了看坐在他旁邊的棠自齡,信中的棠自齡已經和坐在他旁邊的棠自齡有了一定的重合之處,於是他又想到了李從水,盼望著能從他身上獲取某種可貴的稀缺靈感,但他對李從水並不感興趣,甚至可以說有些厭倦,他看到他的臉就感到煩膩,他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身心俱疲,這是齊曉目的預感給他提供的源源不絕的幫助之一,他有能夠維持預感的一套完善可行的措施,這是他賴以維生的手段,就連棠自齡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的。齊曉目滿腦子都是有關於出租車司機的問題,一旦讓他抓住時機,他立馬就會向正在認真開車的這位司機提出問題,譬如說,在他等紅綠燈的時候。無疑地,他是一位稱職且老練、資深的出租車司機,這從貼在他駕駛座後麵的身份牌上能看出來,那上麵寫著他的名字:李明盞,還有他二十六年的駕齡。齊曉目想大聲地讀出這個名字,並跟棠自齡激烈地討論這個名字當中究竟有哪些愚蠢之處。他覺得這是個幽默的橋段,隻是想到這件事就讓他的臉上泛起一抹滑稽、誇張的笑意,但李明盞兇橫的臉龐跟壯碩的上半身把他的幽默細胞即刻抹殺了。


    出租車司機腦袋裏總是有很多故事,有些是他們自己經曆過的,有些是從乘客的嘴巴裏了解到的,還有一些是他們在行駛過程中親眼目睹的形形色色的真實故事(當然,往往會經過他們的二次加工)。李明盞沉甸甸的神態與表情都無聲地告誡了齊曉目:他不是個愛講話的司機,他鼻子下方的揚聲器不會為他開啟。當他們經過第一個紅綠燈時,綠瑩瑩的燈光使他錯過了開口的最佳時機,因此,直到出租車停在第二個紅綠燈前方的時候,齊曉目才跟他們的司機搭上了話,他比看起來要和善一些——不多——但至少沒從駕駛座上跳起來轉身擊中齊曉目的下巴和臉。他像個青澀的推銷員那樣問了司機幾句關於道路情況的事,他把自己的話表達得很矜持,以防司機從他的閑話裏錯誤地聽出某種為了杜絕胡亂收費而產生的懷疑,他問到了許多與出租車駕駛有關的事,李明盞一個不漏地迴答了他,他們其實相處得很融洽,直到這輛出租車不得不停在路邊為止。


    狀況發生得很突然,齊曉目當時根本沒察覺到什麽預兆,他的預感似乎在此刻失靈了,那時,出租車先是神秘莫測地顫動了一下,接著出現的是用鋸子鋸木頭的聲音,更加洶湧而且壯烈的震顫隨之而來,顫抖程度愈是增強,出租車的速度愈是不斷減弱、不斷放緩,這輛車這會兒就像老師即將提問時課堂上的學生那樣:它瞬間變得一動不動,瞬間變得沉默寡言。最後,一切都消失了:運動、噪音、震顫,還有司機臉上的笑容。


    我要告訴你的是笑容、背影、肢體、聲音和離去,時間把我當時的複雜感覺糅合成了一個總結性的模糊詞匯,一個我的精神不想把它交給我的身體的詞匯。我越是想把過去發生的事告訴你,我的記憶電梯下墜的速度就越是猛烈,每一層樓都有可能是我記憶的最終歸宿,除了我想讓它去的那一層。我向我的鄰居提出的那個建議並未得以實行,如果你願意相信我寫出來的原因,那麽我會盡量用我那不牢靠的記憶跟脆弱的筆尖答複你,當時,第一個改變主意的是我的鄰居,我無從得知她的內心在那個時刻發生了怎樣細微的變化,但以今天的經驗來看,一個三歲的孩子不太可能擁有太過複雜的心思,或許,出於一種本能的對謊言的抵觸或畏懼,她決定向她的母親道出實情,而我也沒再勸她改變主意。至於我為何無動於衷,我想,那是由於在我的意識深處出現了第一座尊嚴的雕像,我任勞任怨地為我的鄰居邁動我的雙腿,把我的空閑時間點著扔進她的壁爐裏,就為了讓她和她的姐姐能感到一絲暖意。我搶先一步在心裏默默地拒絕了那個同樣被她拒絕了的提議,盡管那個提議是我先提出來的,我的嘴巴既是我思想的敵人也是我敵人的奴隸,但從今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任何不合理的請求都不會從我這裏通過,我的嘴巴不會再擅自接受任何要求,當然,這隻是我那時候的想法,我從來沒做到過,後來也沒這麽想過,也許,連那時候的想法都算不上,它隻是現如今的我對當時那個懵懂無知的我的揣測,我其實並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在想什麽,我當然也不知道我那時的鄰居在想什麽,我同樣不清楚你這時候在想些什麽,我當然也不會明白當接下來的那個慘禍降臨在我的鄰居的頭上時,她在最後的那個時刻裏又在想些什麽。那個時候的我不可能會知道,那個時候的我無法未卜先知,那個時候的我無法猜到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突發事件如同障礙物一般猛地出現在人生的軌道上,不過現在的你能夠知道,你能夠從我這封信的字裏行間當中提前望見還未在這封信裏發生但早已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可以看到它,卻永遠無法改變它。這也是所有預言家都不得不麵對的最大難題。


    第二天,她向母親說了這件事,其實沒發生什麽不得了的事,她的母親隻是試圖盡量減少兩個女兒之間的接觸,這對夫妻把各自的孩子塑造成了互相傾瀉敵對情緒的工具,雖說如此,仍舊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在他們關係的死水當中未必不會產生那麽一個兩個的氣泡,事實上,他們在幾個月之後就又住在了一起,一開始把他們分開的也不過是一次夫妻生活中可有可無但從不缺席的爭議——這是我的猜測,也許有別的原因,但從他們重歸於好後的表現以及她的姐姐對自身迴憶的表述來看,這一猜測是較為嚴肅的。那時的我無法作出這一猜測,我的鄰居當然也不能,我們都慌了神,在一定程度上。兩個加起來隻有六歲的孩子通常不會有太完備的心理素質,他們的小心思在成年人專注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我和我的鄰居商量了很長時間,小時候的我無事可做,大把大把的時間等著我肆意揮霍,於是,有隻年幼的獵犬開始在我的腦子裏汪汪直叫,我花費掉的那些時間逼迫它茁壯成長,它靈敏的嗅覺為我找到了一條位於現實中的通向獵物的通道,我的獵物的身體下方長有四個車輪,一位同她的父母連一麵之緣都還未曾有過的司機坐在駕駛座上,她和她的姐姐坐在車子後麵聊天,每天上學的時候,她們就這樣搭乘同一輛出租車去學校,盡管不是同一家學校,但方向大致相同,姐姐先上車,接著把妹妹接上車,等出租車接近學校後,她們的閑談也接近了尾聲,這時候輪到妹妹先下車,因為姐姐的學校在稍後麵一點兒的位置。另外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在於我們該怎樣說服她的母親。我們該怎樣讓一位把孩子的生命安放在自己生命最深處的母親心甘情願地給予她三歲的女兒在大街上隨意閑逛的權利?僅僅是我和她的結伴而行不足以抹去她溫柔又固執的憂慮,她對自身安全所做出的保證與承諾也無法安撫她母親那顆脆弱、敏感的心。最後,仍然是我解決了這一問題,我對她母親說,我父親會送我們去上學,她信以為真,或者說這件事在開始的時候本就是真實可信的——但後來產生了變化,我父親聽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決定幫我的鄰居一把,我常在信中用“鄰居”來稱唿她,她的母親沒能得到這個外號,因為她們一家過了沒多長時間就搬走了,大概和我父親當時那個看似開明的決定有關。總之,在我的父親的幫助下,我和她瞞過了她的母親,那之後的每天早上,我們四個坐一輛出租車去學校:我、我父親、她、她姐姐,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兩個星期,她們在車上說的那些話我一句也沒記住。


    密閉空間內的竊竊私語搞得赫恩特心煩意亂,這個房間像個被水泥封死的熔爐那樣使人燥熱又煩悶,他在床上翻了個身,睡在下鋪的陌生人也跟著他翻了個身,赫恩特睡不著,隻好從車廂裏出來走走,他望著不斷消失在視野盡頭的夜色,一陣毫無理由的憎惡感令他的胸口產生一陣痙攣,他這會兒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坐上這趟火車——一封措辭懇切的求助信就把他喊了過來,他做出這麽多愚蠢、衝動、魯莽、粗俗的舉動,就為了保護他那份同案件針鋒相對的直覺。


    盡管赫恩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坐這趟火車,但齊曉目再清楚不過,他是個出色的偵探,大部分讀者都能從他身上看出這一點。齊曉目知道,接下來會有個倒黴的乘客死在那輛火車上,就是赫恩特下鋪的那個穿白色短褲的年輕人,赫恩特走出車廂的時候他還好好的,等赫恩特躺到床上再次嚐試捕捉夢境的邊緣時,居住在他睡夢宮殿下方護城河內的陌生人也仍舊享受著他年輕的、即將凋亡的生命和酣暢淋漓的、即將無限延伸的睡眠,等到赫恩特醒過來後,這個年輕人死了。除了那個年輕人之外,死掉的還有李明盞出租車裏的那隻鳥,出租車壞了之後,他們三個在路邊靠在車上閑談,等著修車的人來解決故障,李明盞把那隻死了的鳥拿出來給他的乘客們看了看,不止一隻。這附近的年輕人對這種活動極為癡迷,他們從鳥類墜落的屍體上獲得了一些靈感和自信心,李明盞這樣說道。事實上,他除了是個出租車司機之外,還是個鳥類愛好者,他在鳥類領域飛行的距離遠遠比不上他在出租車領域開出去的公裏數,但相對匱乏的鳥類知識沒能阻擋他對鳥類的熱愛,他把它們變冷了的身體收集起來,每天下班後埋進鳥類墓地,城市裏的確有個這樣的墓地,不知道最早是由誰建立起來的,許多孩子會去那兒搞破壞,他們用稚嫩的小手把鬆軟的土壤挖開,把裏麵長翅膀的睡美人抱出來扔出去,並不厭其煩地運用蹦跳的方式將它們的僵硬身軀一點一點地壓扁。當這片墳墓的建造者氣勢洶洶地衝出來質問孩子們時,他們說這隻是一次對飛行能力的檢驗,假如這些鳥通過了檢驗,他們就放過它們的同類,齊曉目認為孩子們這樣說有兩個好處:一是為自己現在已犯下的罪行開脫,二是為之後將要進行的對其他鳥類的襲擊作好鋪墊。當時,那些墳墓的建造者也這麽想,他們恨透了這些孩子,但卻製止不了他們。後來,李明盞的加入使這一狀況得以緩解,他的那張兇狠的臉和滾圓的臂膀具備不俗的威懾力,從孩子們光顧這片鳥類墓地的頻率就能看出來,齊曉目考慮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寫進自己的信裏,就在剛才,在出租車被迫停下來之後,他趁著這段時間在信上又增添了不少內容,主要是關於“我”為何要做出租車司機的,他想著之後也許能找個機會把李明盞塞進他的信裏,信裏的棠自齡小時候有個鄰居,但現實生活當中的棠自齡小時候並沒有什麽關係融洽的鄰居,他連自己小時候的鄰居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齊曉目打算找個機會把這件事跟棠自齡坦白一下:他在信裏借用了對方的名字,這些名字很現成,隨手就能用上。


    齊曉目想道:明天中午的時候,當他們兩個再次一起琢磨該吃些什麽的時候,他應該試著把這件事告訴棠自齡,他對此應該沒什麽意見,他也許會提出要看看齊曉目正寫著的那封信,齊曉目願意同他討論信件的內容,但不願意直接把信給他看,棠自齡多半不會說什麽。現在,齊曉目正詢問著他的意見:也許今天不是去觀看宣傳儀式的最佳時間。棠自齡在應當發表意見時總是保持沉默,假如他是個小說中的人物,作者也許會用“圓滑”來形容他,他不善言辭,這也是齊曉目選擇跟他做朋友的原因之一,這能給他帶來踏實的安全感——宛若滔天暴雨中一棟密不透風的房子。當然了,找到另一輛出租車就像眨眨眼睛那麽簡單,但李明盞和他們聊得很熱絡,他讓他們移不開眼睛。齊曉目一心想把這個出租車司機寫進信裏,因此總是盼著他多說幾句話,他的確在無意中滿足了乘客那個微小的願望,用他出租車生涯裏遇見的一個又一個故事以及他質樸、笨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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