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它並不提前通知我們就拿著快遞包裹闖進站內,即便我們的直覺再三說著我們要把它攔在門外,可沒有多少足夠充分的理由能充當員工們的擋箭牌,在它的臉龐上,那兒有一片荒漠。宣蓋急匆匆地打斷了他,下一次旋轉要來了,接著是甩動,瀑布一般的水滴,他們緊緊抓住腹部的安全帶,那上麵有幾道無傷大雅的裂隙,宣蓋擔心他會被甩出去,等周圍興奮恐怖的尖叫聲暫時蟄伏起來之後他繼續跟期寧尾談論方才倉促間告一段落的話題。我知道,你們算是身不由己,宣蓋寬慰道,前兩次,我們互相投寄快遞包裹時,一切都照常運行,並沒有意外發生,就和你跟我說的一樣,它是個彬彬有禮又謙遜和藹的人,從它的這種外表上,除了關於請教的紛繁意味之外,心靈手巧的我們還能看出什麽呢?期寧尾點點頭,無聲地附和他,於是,宣蓋清了清嗓子,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大一些,他的喉結在有意識地擴大,難熬的疾病限製了他的聲音,我沒收到它的快遞,為了確認這件事的虛實,我特意向它提出了疑問,它說它已經把自己該完成的事全部完成好了,出於對它之前禮貌表現的尊敬,我心底裏的指針朝著它的方向緩緩前傾,因此,惱怒的心緒衝散了我所剩無幾的理智,我的孩子尖銳的哭鬧與訴求莊嚴地將我投入快遞站員工交談聲的剪影裏,一些重要的消息和線索被我們錯過了,我們腳步的節奏如此慎重,我們兩臂之間的距離如此整齊,那些線索被你們藏了起來,我一進你們的門就見到了你,這時候好好想想,你也許就是在那時候記住了我,而我直到現在才想起了你,這就是我的失職。這並不是你的本職工作,期寧尾柔聲說道,一天下來,我們要翻閱許多不同脾性的顧客的臉,每一位員工都深諳其道,你隻是個涉世未深的新手。謝謝你,宣蓋說,他們再次探著頭邁入沉默之中,一陣劇烈搖晃和其他乘客的尖叫再次讓他們退迴到語言的拐角裏。我是在一條關於寵物的視頻評論區裏看到它的留言的,迴複它之後,我沒把這條評論當迴事,很快就放下手機去忙手頭的工作了,等我再度拿起手機時我才看到了它主動發給我的私信,它告訴我,它最近撿到了一條流浪狗,我立刻予以迴絕,它巧妙地改口說,那並不是一條流浪狗,那是一隻寵物店裏淘汰出來的流浪寵物狗,我告訴它,我為何一定要找它呢?而且,它的話看起來並不可信,卷椅類說,為表誠意,它打算寄給我一袋剛剛上市的蠟燭公司的蠟燭,它把蠟燭放在了電梯裏,等電梯上來後,盡管沒看到它,但我拿走了那袋蠟燭,那天晚上我剛好要過生日,我別無選擇,於是,我們很快就把這袋蠟燭用掉了,生日蛋糕上的燭光燒淨了我們之間的隔閡。


    聞難約走迴家時發現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她喊了幾聲保姆的名字,屋子裏靜悄悄的,她急忙跑到樓上去,房間裏空空如也,就在她慌神的時候,質地機器一言不發地從樓梯上悄悄爬上來,站在她後麵,聞難約轉過頭,看到了它。


    你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麽嗎?她問道。我看到了房子裏發生的一切,它說道。


    在跟上宣蓋之前,期寧尾先向他的同事們道了別,他認為這趟冒失的旅途相當危險,也許他再也難以迴來,當同事們與他告別的時候,有個老人向他吐露了實情,盡管她的年紀讓她的記憶力變得不太可靠,但宣蓋還是願意聽聽她的話,她是個堅強且業務能力出眾的老人,他剛進入快遞站時,老人幫了他很多忙,他願意仔細聆聽她發出的任何聲音。


    保姆把機器果凍的包裝袋遞給超市裏的售貨員,但他們告訴她,他們並不清楚這袋產品是如何運作的,假如你想搞清楚這裏麵的玄機,那麽你必須去找專業人士,千萬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橫跨多個領域的所謂天才身上,你不能指望售貨員幫你厘清果凍的吃法,就像你不能拿跳遠運動員來跟短跑運動員比拚短跑一樣,你想知道誰短跑跑得最快?短跑運動員。你想知道誰長跑跑得最快?長跑運動員。你想知道誰籃球打得最好?籃球運動員。這兒沒有別的答案,他們把答案都寫在了職業名稱裏,盡管這樣做相當無聊,但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許多年之後的一個下午,保姆站在一隻死去的鱷魚身上把濕淋淋的衣服掛上晾衣杆,她正為僥幸逃脫而暗自竊喜,她的孫子要從她那兒聽一個此前沒聽過的故事,事實上,保姆講給他的所有故事都是從她之前服務過的雇主身上聽的,她對此並不避諱,她把每一位雇主講給她聽的事都記錄下來,哪怕她忘記了某個人的某件事,這些記錄也能立刻將她拉進往昔的故事裏,她為此欣喜若狂,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很快就開始茁壯成長了。


    她什麽時候出去的?聞難約質問機器。她剛走沒多久,按理來說,你這時候不該迴來。是的,她迴答道,正常情況下,我這時候還在工作。就在今天,你突然迴到家裏,打算看看她的工作態度究竟如何,你想看到最真實的工作情況,所以你來了,即便她深思熟慮,她也隻能從你的視線裏逃開,可我仍在背後打量她藏起來的果凍。你說錯了,聞難約冷靜地說,這隻是個特例,我沒測量過這件事,我隻是提前迴家了。


    她不善於計劃,質地機器想,卷椅類第一次找上她時,她手足無措,遇到突發狀況對她來說總是過於殘忍,卷椅類站在她前麵,使勁激發彈簧的伸縮潛力,它想向她借點錢,但總是不好意思開口,它故意從她身邊經過,可每次都說不出口,那時候質地機器的規格還可以被人們忍受,它躺在她的挎包裏,聞難約認為卷椅類圖謀不軌,她試圖利用質地機器內置的測謊儀證實自己的猜測,顯然,它隻想從她這兒借點錢,雖然這算不上什麽值得慶賀的喜事,但總好過一場全無來由的災難。


    當胳膊伸直時,期寧尾的肘關節酸痛難忍,於近日劇增的工作量自然而然地降低了桔佴的集中程度,他渙散的眼神以及僵硬的麵部表情給了期寧尾相當深刻的印象,每次他進來時,站在這兒的總是桔佴,此時,他的手從期寧尾的大衣口袋出發,一路鑽進褲兜,確認無誤後才肯放他進去,期寧尾一進來就坐在了他的單人沙發上,玻璃桌上的瓷盤裏放著不少果脯,其中有一塊顯然蒙受了牙齒的恩澤,多半有誰在試吃後又慷慨地把還未落進胃袋的免費食物放了迴去,那上麵的牙印清晰可見又整整齊齊,將它放迴盤子裏的那隻手一定經常被用來清洗口腔中的假牙,期寧尾想道。


    他的兩隻手來迴搓動著,他的兩條腿頻繁地交替前行,唯恐有哪隻不長眼的手堅定地拽住了他的衣角或褲腿,期寧尾坐在櫃台前的海綿旋轉椅上喘了一會兒氣,並不樂觀的身體狀況為他帶來了有關死亡的無限遐想,他用災難、末日、外星生物等可笑腫脹的字眼來緩解自己對於幽暗的渴望,他得到了再來一次的機會,接著又是下一次機會,真正的漏洞在這些蒼白乏味的恩賜之間迅速消失了,他明白貪婪並不是一種病,目盲並不是一種病,搬家公司也和它們處於同一位置,先前家中的保姆朝他揮手告別,他還沒記住新家庭周圍的新鮮環境,樂於搬家並不是一種疾病,不知疲倦地了解周圍環境才是他問題的根源,為此,他已然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的雇主讓他用數據的形式衡量住宅環境的各項標準,但不斷到來的搬家公司總會用新鮮的住宅誘惑打斷他的工作進程,可事到如今,誰又能為此而苛責他呢。


    服務員過來的時候,期寧尾已經在椅子上坐了將近五分鍾,他們來得越來越慢了,他心想。


    好久不見,服務員說道,你想要什麽?新興的產品種類在服務員身後的產品清單上已經待了至少一星期,期寧尾能清楚地記得間隔時間的長短,全因為他上星期在這裏碰到了果茛莢,期寧尾向服務員要了一盤水嫩的糯米開心果,服務員轉身離開了,他還在椅子上坐著。


    愈來愈沉重的膝蓋使他無法站直身子,這是他第幾次見到這位服務員了?他曾向站在櫃台後麵置身事外的服務員提及這件事,這位看起來憨厚和藹的服務員沒給他任何迴答,而且似乎從頭到尾就不打算給他任何迴答,有一次,他把一碗期寧尾點的玉米片從櫃台後麵推給他,期寧尾趁機湊上去同他說話,他用偽裝出來的愚鈍搪塞期寧尾的質問,他多麽愛惜自己的名聲和口碑啊,期寧尾想著,他想成為這兒的明星,成為一位備受尊重的巨星,期寧尾從旋轉椅上緩慢地站起來,忍受劇痛,從櫃台離開,他一靠近沙發就躺了下去,嘴巴裏唿出粗氣。


    與桔佴站在一起的機器亮了起來,就好像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期寧尾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被桔佴攔住的取遲間,他貪戀片刻的休憩,因此不肯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幅雄奇的風景畫遮蔽住了他的部分視線,期寧尾看到桔佴檢查了一遍取遲間的口袋,接著就把他放了進來,他徑行靠向櫃台,胳膊搭在桌沿上,站著和服務員聊天,等他走迴來的時候,期寧尾衝他吹了個口哨,他趕忙走向這兒,搬來椅子坐在期寧尾的桌子旁。


    他們兩個年紀相仿,並不愛坐在椅子上,所以興趣相投,很合得來,他們兩個並不經常見麵,毋寧說,他們並不樂意時常見麵,期寧尾和取遲間麵對麵坐著,半晌後,取遲間摘下他的翻蓋墨鏡,一層一層地卸下自己的偽裝,她終日擔心受怕,害怕被誰看到,期寧尾見他又取下了冰球麵罩,接著是繃帶式圍脖和合金領結,對麵的失物招領盒裏有一雙高筒靴,已經在那兒放了半個月,上星期期寧尾過來時它就在那兒,取遲間把一節用剩下的蠟燭頭遞給他,期寧尾又推了迴去,他們在玻璃桌麵上不停運送焦黑的蠟燭頭,直到服務員把他們索求的物品端上來為止。


    你盤子裏的東西叫什麽?期寧尾指著那堆棗紅色的物體問。我也很久沒來了,取遲間迴答他。他說話的口氣在音樂的衝擊下顯得有些虛弱,嘈雜的環境讓他們兩個都耷拉著腦袋,期寧尾發覺他開始用一種低沉緩慢的聲音陳述事實,在他看來這是某種事實,期寧尾不清楚他是什麽時候開始運用這種口氣的,就好像這樣能讓他變得更加成熟或更加穩重,取遲間想要讓期寧尾讚同他的一切觀點,如果這樣說有些誇張,那麽就修改成大部分觀點,改動時記得保持取遲間原有的語氣。取遲間以期寧尾的父親自居,原因是他的年紀很大,和期寧尾的父親差不多大,因此他就是期寧尾的父親,因此對他惡語相向就是對期寧尾自己的親生父親惡語相向,期寧尾今年十七歲,他的父親大概有四十五歲,取遲間也許在三十歲上下,取遲間與期寧尾的年齡差距和期寧尾父親與取遲間的年齡差距相差無幾,如果他要把自己當成期寧尾的父親,那麽期寧尾真正的父親也應該是他的父親,他對取遲間說過這件事,並不是為了奉承他或諷刺他,隻是為了同他多說些話,取遲間告誡期寧尾,他的父親比期寧尾的父親年紀更大,他的父親在這場年齡比拚中贏得了勝利,而取遲間和他父親的關係非常不錯,他的父親同意把這次勝利的成果轉交給他,也就是說,他成為了期寧尾父親的父親,期寧尾應該替他父親接受這一事實,否則就是對他們之間的親情的侮辱,因此期寧尾應該承認,取遲間基本等同於他的父親。取遲間無法分辨出調侃和辱罵之間的差別,期寧尾是這麽想的,有時候他開了個不痛不癢的玩笑,至少在他看來是不痛不癢的,但取遲間顯然不這麽想,他告訴期寧尾,他不該開這些玩笑,如果有人對他開這些玩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但現在他把這些可恥的玩笑強加在了別人身上,你必須接受他,否則便是沒有幽默細胞,他命令期寧尾想想自己的親生父親,他和他的年紀差不多大,他應該得到尊重,取遲間是遊樂園的一名員工,那些還不到十歲的孩子總愛捉弄他,他讓孩子們想想自己的爺爺,他和他們的爺爺一樣大,那些小孩子從來不理會他,這讓他愁眉不展,期寧尾勸他換一份工作,至少別和小孩子打交道,但取遲間並不同意,他在遊樂園裏幹了許多年,積攢了充足的財富和不可或缺的工作經驗,他才三十歲,他常常受人指責,那些人唾棄他的舉止,他們說他就像青春期的孩子,總想要快點長高快點長大,他隻有三十歲,並不算什麽老家夥,卻非要裝成四五十歲的樣子,就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想要裝成十八歲的樣子,期寧尾安慰了他幾次,但取遲間聽不進去,他被這些指責傷得很深,他們偶爾轉幾下脖子,把自己的脖子想象成至關重要的關節,期寧尾告訴他,他們最好換個地方坐坐,這兒太吵了,取遲間跟他一起朝通道裏走去。


    鑲嵌在通道兩側牆壁內部的複古火把散發出熾烈的火光,有雜質的植物蓋板過濾掉了一部分光芒,適當的亮度讓他們的眼睛變得清爽又舒暢,他們待在另一個有飲料機的大廳裏,各自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我們有多久沒見麵了?期寧尾調整了幾遍自己的語氣,打算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沒多久,最多一個星期。這一星期來,你過得怎麽樣?就跟以前一樣,一切都很好。你見過宣蓋嗎?在這一星期裏,沒見過。這星期之前呢?就像我們之前說的那樣,我並不經常見他,為數不多的幾次都是和你一起遇到他的。他曾經去過你的那家寵物店嗎?也許去過。一共去過幾次?這不好說,我隻能告訴你,他來過我的寵物店,但我沒怎麽關注過他,他是個不起眼的人,要不是你和我提起他,我大概永遠不會迴想起我的寵物店裏出現過這樣一位顧客。離開寵物店後,他通常會去哪裏?我不知道。


    他們兩個已經把盤子裏的東西吃完了,期寧尾站起來,問取遲間是否想喝點什麽,一台無人看管的飲料機立在那兒,他打量著這台機器,考慮著自己一個人是否能製服它。


    上星期,果茛莢把他領到這兒來,還不忘告訴他飲料機的使用方法,對周邊環境的分析再次被提上日程,他該以怎樣的完美姿勢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該選擇何種節約時間的明智途徑,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呈現在眼前,飲料機還穩定地站在那兒,易拉罐裏的氣泡發出了響聲,他捂著腦袋的時候聽到了。果茛莢以對等的耐心和細致對待想要用同種心緒對付飲料機的陌生人,在飲料機成員會的頒獎儀式中,他因此而獲得了兩次氣泡獎,首次獲得此獎項的人是他神交已久的祖先,氣泡獎的獎杯因此被存放在他祖先家中的展示櫃上,之後,桔佴擊敗了他的祖先並奪走了這一獎項,果茛莢的祖先立刻一蹶不振,但他認為在眼下的情勢中還存有一線生機,他把飲料機擺在更重要的位置上,以一種更積極的心態對待想要購買飲料的潛在行人,這些努力並未給他帶來豐厚的迴報,或者說,不如桔佴的迴報豐厚,桔佴再一次獲得了氣泡獎,果茛莢的祖先徹底癱倒在病床上,之後,桔佴連續獲得了三十多次氣泡獎,創下了該獎項曆史上至今為止仍未被打破的紀錄,這一獎項後來被搭格池從桔佴手中奪走,現如今,大公司壟斷了這一獎項,人們認為果茛莢是其中一位代言人,沒來這裏之前期寧尾也這麽想,但他無私的態度和高尚的情操打動了他,即使他是某家公司的員工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期寧尾發覺取遲間的嘴唇上有裂紋,他認為這是指使他的優秀借口之一。


    示簷貝並不經常使用飲料機,他認為這一切都源自於童年的悲慘生活所帶給他的陰影,他就像個負責處理煎鍋裏動物油脂的廚師一般一層一層地將緩慢累積的油膩物質細膩地處理幹淨,盡管他不肯迴想起過去的慘痛生活,但一個詞匯或某段話語總能讓他觸景生情,桔佴是率先發覺這件事的人,示簷貝嚐試避開飲料機,盡量避免視線接觸,任何接觸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桔佴為這件事特意勘探了一遍飲料機周圍的飲用環境,使用飲料機的人往往隻在小範圍內移動,他們傻站在機器門前,仿若執掌門把手的隨從,隻等著敲門聲所代表的信號從門後發出,他們在飲料機前喝光飲料,接著把飲料瓶擱在地上踩扁,剩餘的飲料被他們的腳掌踐踏出來,噴在過路行人的褲腿上。


    桔佴把那些易拉罐跟塑料瓶掃進簸箕裏,上個月,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說她患上了機器人恐懼症,這兒的所有掃地機器人都被送進了養老院,這是上個月月初發生的事情,雖然桔佴這麽認為,但果茛莢顯然有不同意見,她說這件事是在上個月月末發生的,證據是一款躺在飲料機附近地板上的烏鴉色的氣泡水塑料瓶,它在上個月月末才剛剛發布。桔佴說他們兩個人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果茛莢明白他隻是想以這種看似大度的方式來結束爭論,她把發布會的迴放視頻發給他看,桔佴拒絕觀看這種視頻,隨後他們分道揚鑣,他把簸箕裏的飲料瓶倒進一圈圈沙發圍成的沙發迷宮正中心的龐大垃圾桶裏,這些沙發裏有幾張是期寧尾從家中搬來的,他家離這兒並不遠,它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麽距離,他們搬來這樣一個垃圾桶,隻是為了少傾倒幾次垃圾,它不同尋常的規模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惡臭,這些沙發周圍總是飄散著垃圾的臭味,果茛莢對這種味道情有獨鍾,這當然是桔佴的推測,他拿不出強有力的證據逼她親口承認這件事,他躺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是期寧尾把他叫醒的。


    示簷貝過去的經曆沒讓桔佴產生任何同情之心,不僅如此,他懷疑這些事並不完全存在,示簷貝說兒時的他用鼻子碰撞飲料機的外殼,直到鼻腔破裂為止,他的鄰居告訴他得這麽做,假如他碰撞的力度和角度都足夠優美,這位鄰居遲早會給他一筆一輩子都花不完的現金,示簷貝從沒見到過這筆錢,小時候,他們家裏過得很拮據,對親人由衷的熱愛以及溫馨家庭帶來的歸屬感讓他拋棄了自己的鼻子,碰撞產生的紅色液體被飲料機的使用者們當成了過期的草莓汁,那時,飲料機附近的居住者們集體向飲料公司提出建議,要求他們停止生產任何口味的草莓汁,飲料公司立刻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於是,在示簷貝去另一個城市生活之前,他從未見過草莓飲料。


    桔佴始終抱著一種半信半疑的態度聆聽示簷貝告訴他的這些往事,他更傾心於膛飼質的說法,即示簷貝在小時候就被發展成了那位鄰居的合夥人,他在示簷貝含混不清的陳述中聽出了一件事:他兒時的鄰居在他長大成人後就離開了那片區域,搬到了別的地方,雖然他這麽對桔佴說,但桔佴寧願把這當成是一次未記錄在冊的失蹤,示簷貝取代了他的鄰居,繼承了他對飲料機的複雜憎恨,他們既痛恨它,又想要完善它,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忍不住要把個人色彩添加進去,不管用什麽方式。他暗自思忖,示簷貝早已脫離了他的家庭,私下加入了他的鄰居,他的父母曾找到膛飼質訴苦,可並未得到有效援助,膛飼質當然也並不認同桔佴的這番說法。各地的統計信息告訴他,這樣的鄰居常常出現,或許是同一個人,但不能下定論,他們總在飲料機周圍出現,膛飼質負責管理這座城市所有的飲料機,為了調查這些鄰居而運轉工作的專用飲料機很快在他的首肯下投入生產,這段日子裏,桔佴從中脫離開來,忙著在木板上刻字,膛飼質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聯係他,他們下次見麵是在幾年後的一次剪彩儀式上,膛飼質顯得愈發憔悴,他身邊的助手則精神煥發,桔佴從他那兒得知他們在飲料機附近抓到了一名鄰居,他被送去查證,在路上並未逃跑,查證過程中也並未消失,他是在最後環節中失蹤的,他們讓他指認他的同夥,他們把一張張油墨色的照片推到他臉上讓他辨認,桔佴、膛飼質、示簷貝的照片都在其中,這位鄰居不假思索地用手指按住桔佴的照片,之後消失了。


    他們並不會因此就把桔佴帶迴來,沒人相信他的指證,一切都是為了從他身上的其他舉動中打探消息,更何況那張照片上的人和桔佴的容貌已相差甚遠,你難以果斷地說出那家夥的名字,桔佴感到悲傷。


    在這之後,他們三個又碰了幾次麵,在幾個不同的城市,桔佴懷疑膛飼質在跟蹤他,也許他懷疑上了他,也許隻是巧合,和示簷貝的相遇加重了他的疑慮,膛飼質並不認識示簷貝,他們甚至一句話也沒說過,把他們連接起來的人毫無疑問是桔佴,他們無法徹底分開,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重新碰麵,多年之後,當示簷貝再一次碰上桔佴時,膛飼質從他臉上看出了一些窘迫的神色,他猜想桔佴仍舊不肯把示簷貝從嫌疑人的名單中排除出去,他還在調查他,以他自己的方式,他的所有舉動在膛飼質眼裏都漏洞百出,這些富有活力的人甚至分不清誰在悄悄接近他們。


    在確認飲料機周邊的環境完美無缺後,桔佴跟上示簷貝,離開了沙發迷宮,隨後,他用了差不多兩周的時間來冷嘲熱諷示簷貝,打算把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搞僵,第一周的周末,卷椅類來跟膛飼質碰麵,他們從飲料機裏取出兩瓶礦泉水,把瓶蓋扔進垃圾桶,躺在沙發上喝水。


    他們討論飲料機內部的重要組成成分,討論遠處舞池當中搖動的腰身,卷椅類的私人時間被壓榨得寥寥無幾,他們談到了生活壓力和飲料機內擺放的陳醋,隻有在周末他才能跑出來,而且一旦離開就再也無法迴去,他還沒做好道別的準備就在意識的驅動下推開了房門,認識他的人都為他的身體狀態感到擔憂,他們替他嚐試了許多種不同口味的飲品,他笑裏藏刀的同事給他推薦了一份新工作,用於填補飲料機四周的空缺,卷椅類比桔佴更為細致,除了地上的易拉罐外,他還注意到了飲料機底部被人們丟棄的未開封飲料,其中大多數都已過期,一種漆灰色的烈鳥趁他不注意把地上的瓶子叼走,他用彈弓瞄準這些鳥的翅膀,它們行動遲緩且脾氣暴躁,這些特質總能引起人們的憤怒與不滿,常在這附近散步的一位老人製止了他,她告訴卷椅類這是種益鳥,偶爾會在飲料機的基座上休息個三四天。膛飼質對他所說的這種鳥很感興趣,但他並不急於打斷卷椅類,也不打算向他提出什麽問題,他覺得他們該吃點東西了,卷椅類默許了這一提議。


    他們下一次聚餐是在三個月後,但那一次聚餐有許多人參與,大部分人他們兩個都不認識,聞難約把他們喊了過去,她一開始隻叫上了卷椅類,為了歡迎新成員,要麽就是什麽慶功宴,她從人們的小道消息裏得知膛飼質和他相識已久,於是立刻叫上了他,隻是一次順水推舟。他們沒想到這次宴會上有這麽多新麵孔,膛飼質嚇了一跳,再一個月後,他們兩個終於有了獨處的機會,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宴會,這次沒在沙發上舉行,他們在無光區域裏聊了聊迴去的辦法,在這次談話開始之前,卷椅類這方麵的意願並不強烈,膛飼質堅持要他接受自己的建議,假使他拒絕,哪怕是委婉又柔和的拒絕,他也一定會大感失望,像是被人背叛,膛飼質一如既往地把這番談話當成帶有教育性質的談話,有人因此而疏遠他,其中包括他的親人。


    他們吃完飯後,膛飼質把桌子上的空飲料瓶拿出來扔到外麵走廊上的垃圾桶裏,他隻拿了自己的那一份,沒拿卷椅類的,這讓他對膛飼質有些不滿,這並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矛盾。他們在這兒的第一次見麵進行得十分完滿,他們在一星期的尾巴那兒分手了,膛飼質本以為卷椅類迴去了,但他沒有,他說要在這兒再待上一個星期,膛飼質當然同意了,他不同意又有什麽用呢?


    搭格池的員工們在陪他打遊戲,在員工當中,期寧尾是最受關注的,他是這麽跟卷椅類說的,他們在外麵就認識,如今再次相遇,自然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在他向卷椅類介紹人際關係的當口,膛飼質正忙著調查示簷貝跟桔佴的蹤跡,他們兩個已經消失了整整一周,最好能在周三之前把他們找迴來,聞難約在周三要找他們商量問題,他不清楚他們具體要說些什麽,他從來不過問這些事,除了聞難約之外,搭格池的事他也不感興趣,之前他害死過一個跟他們差不多的家夥,膛飼質從他那兒聽到了有關宣蓋的消息,趁他獨自行動時,膛飼質找上他,向他詢問了有關宣蓋的事,等他把話說完後,膛飼質用口袋裏的小東西弄壞了他的喉嚨,臨走之前還不忘取走他的錢包,他靠這筆錢逍遙了很久,搭格池也許從這件事裏看出了什麽蛛絲馬跡,他找上了膛飼質,有時威脅他,有時拉攏他,要麽就是騷擾他,聞難約替他解決了這件事,他有時候也會幫幫她的忙,比如把桔佴和示簷貝找迴來,他們兩個時常失蹤,在外麵時也是這樣,每次失蹤後,他們都會帶迴來新的線索,通常是某個嶄新的關鍵性人物,要麽就是一段支離破碎的視頻,偶爾會是清晰但用途單一的證詞,膛飼質記不清是誰把卷椅類的名字告訴給他的了,大概是示簷貝,那時候他剛好在快遞站裏工作,把這件事告訴給膛飼質之後,為了不引起注意,他沒有立刻離職,依舊在快遞站中工作,膛飼質把卷椅類接走那天他表現得天衣無縫,他們好像互不相識,像認識了許多年的老朋友那樣默契,一句話也不必說就能和諧融洽地相處下去,膛飼質和卷椅類走後,示簷貝的臉色變得蒼白,這是第二天發生的事,他的同事們並未大驚小怪,不隻他一個人產生了此類反應,之後的半個月裏,他的麵部表情越來越單一,終於在月底離職了,他沒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卷椅類也一樣,他的態度打消了幾乎所有人的疑慮,膛飼質也包括在內,他們和卷椅類握了握手,聲稱這是一次友好合作,卷椅類欣然離去,膛飼質跟在後麵,他們去一家小餐館吃了午餐,幾乎成了朋友,膛飼質把期寧尾介紹給了卷椅類,他們是在同一年出生的,他們的父親在同一座城市工作,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一星期後,直到桔佴和示簷貝迴來,卷椅類才迴想起當時期寧尾告訴他的話,他們那天下午喝了太多飲料機提供給他們的飲品,那些讓人頭暈目眩的飲料塵封了他的記憶,他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才逐步迴想起當天發生的事,桔佴和示簷貝已經走遠了,膛飼質仍在追尋宣蓋的下落,隻有他自己還坐在一台報廢的電視機上追憶一周前的往事,期寧尾明白搭格池想要什麽,他想要公平的遊戲環境和來之不易的勝利,他並不喜歡把勝利拱手相讓的員工,那種不可掩蓋的窩囊氣息令他生氣,將他正麵擊敗的員工一樣會喚起他的怒火,第一次失敗時,搭格池保持冷靜,第二次失敗時,搭格池怪罪隊友,第三次失敗時,搭格池徹底憎恨上了這個狡猾奸詐的員工。期寧尾是唯一一個讓他完全滿意的員工,盡管這話聽起來有自賣自誇的嫌疑,但卷椅類選擇相信他,在過去的幾年裏,期寧尾從沒對他說過謊話,他告訴卷椅類,你得讓搭格池經常贏下遊戲,但不能每次都贏下遊戲,你絕不能讓他識別出你的表演天賦,你絕不能讓他借此來質疑自己此前的全部勝利,搭格池樂於用與愚蠢相關的詞匯來形容他的員工和遊戲中的隊友,他常把自己自信的態度透露給身邊的人,任何一件唯唯諾諾的事都會成為搭格池的談資,搭格池把自己投射進那個尷尬的處境,並以一種極具說服力的語氣告訴大家他一定不會那麽做,期寧尾告訴卷椅類,搭格池其實並不愚蠢,他要想辦法去聞難約那裏工作,她們那兒的酬勞更豐富,搭格池察覺出了他的意圖,但他羞於挽留他。


    宣蓋隻在夜間活動,要抓住她並不容易,她身上長有鳥類的羽毛,但沒人見過她飛行,她的脊椎彎曲成臃腫的形狀,沒人指責獵鳥者,她的眼睛在夜裏格外明亮,但沒人見過她的眼睛,有人說她和發出強光的場地節奏有一定的淵源,但對方並未公開承認這件事,出於對資深死結的關心,他們自顧不暇,再也沒什麽精力來迴複我們的留言了,我們把有關宣蓋的信息整理出來,分別發送給這一領域的大小學者,有效的迴複少之又少,但至少還能給我們一些盼頭,膛飼質建議我們用火焰噴射器來抓捕她,我們拒絕了這一提議,之後我們便不再來往了,他很快就燒掉了宣蓋的翅膀,燒光了她的骨架和眼睛,之後她在白天活動,目擊者數量增加,膛飼質繼續跟蹤宣蓋,這兒沒人想上夜班,我們想讓它們和解,首先要選出同它們交流接觸的人,我被選去跟膛飼質交談,他並不熱情,盡管如此,我還是和他從白天聊到下午,像是在拖延時間,他一直抖動左腿,用膝蓋碰撞桌子底部以發出聲響,我明白他想趕緊從這兒離開,從這兒離開後,他會徑直走向門外,敲開他房東的門,從那裏麵拿走他的房門鑰匙,他每個月都按時交房租,房東對他的印象並不壞,他今天晚上迴來得不會太早,往常總是房東替他們開門,但這次顯然屬於情況之外的情況,房東讓他把鑰匙拿走了,趁著房東迴屋的時候,他用房東的鑰匙打開了一扇鄰居的門,溜進去把貴重財物收進口袋裏,他在鄰居家裏到處亂畫,把其中一把鑰匙取下來釘在牆上,他走後,他的鄰居一迴到家就把門反鎖上,取走牆上的鑰匙去疏通馬桶,膛飼質在外麵過了夜,他一晚上沒合眼,到了白天倒頭就睡,宣蓋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醒過來後睜大眼睛,又在外麵過了一夜,他的房東見他一直不迴來,心中焦急難耐,等著開門的住戶們齊心協力砸開了膛飼質的家門,他們在他家裏沒找到鑰匙,但找到了他的結婚照片,沒人想祝福他,但也沒有人想招惹他,他找了她很多年,住戶們替他編造出了這麽一個感人的故事,事實是他根本不認識照片上的人,膛飼質抱著他的火焰噴射器在外麵過夜,他堅信這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他的信任沒讓他自己失望,他想得一點都不錯,我就是為此來阻止他的,我們知道他要做什麽,我們掌握了他的一切行蹤,在我被派到這裏來時,我們對我說了什麽?我是最佳人選,他已經在這兒坐了一天,幾乎是一整天,如果他之前沒走,那麽他現在也不會走,明天照樣不會走,每一天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他把自己全副武裝,把所有武器都藏進小房間角落中的衣櫃裏,這兒還有別的能隱藏武器的地方嗎?沒有,這就是我給出的答案。膛飼質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腿漸漸安靜下來,他的嘴唇合在一起,任何一個字都不會從圓形容器裏跳出來,他被詞匯困擾了一輩子,現在準備離開,我知道我攔不住他,我迴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我們躺在工作椅上看天花板,我們躺在沙發上看天花板,我們的肩膀酸痛,四肢被洗劫一空,我們辦公桌上的盆栽總會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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