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椅類鎮定地吞咽了幾下口水,緊了緊脖子上的領帶,它讓員工們把整層樓改造得像是某片平靜深邃的海域裏的美麗海島,被底部的燈光照射出來的某隻暗藍色海怪的投影在它和顧客們乘坐的一艘小木船四周安閑地遊蕩,它一邊把印有公司標誌的護目鏡逐個遞給坐在它身後的顧客們,一邊扭轉自己的腰身,以便掌控這艘船的航向,它告訴顧客們,還有五分鍾的海程,它們馬上就能到達終點並成為一座海島的稀客了,船槳賣力又勤懇,就好像這真的是一艘船,就好像顧客們真的是船上的乘客,而它也真的想死心塌地地為他們服務似的。


    商場裏的冷氣讓人們的身體止不住地打哆嗦,電子彈球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來迴穿梭,卷椅類拆開一遝口香糖的包裝紙,隨手把它們丟進泛著金屬光澤的垃圾桶裏,它的手指和胳膊都在朝垃圾桶入口處的方向運動,它的上半身挺得很直,像是為了緩解它身體的壓力似的,卷椅類的眼神遊移不定,視線在空曠的樓層中掃來掃去,這次它沒能找到亂丟垃圾的員工,它覺察到了心裏淺淺的惋惜,隨後重又筆挺地站了起來,它攥住手心裏的口香糖,從指縫裏抽出一根,撕開包裝紙,盯緊垃圾桶,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當它把這條口香糖丟進嘴巴裏時,它又抽出了第二根,接著立即把這根新鮮的口香糖遞給火急火燎地跑過來為上司講解情況的搭格池,它仔細打量著搭格池的手指、關節、指縫,他把它擱進了上衣口袋,沒吃這根口香糖,卷椅類從他臉上看出了不安分且不知足的嫌疑。


    他對卷椅類說,他們今天就要請施工隊來把娛樂區門口那塊搖搖欲墜的巨型燈牌給維修一遍。卷椅類說,好,當然了,但為什麽非得是今天?它不會在今天晚上掉下來,施工隊也不會立刻就過來,如果我們想盡善盡美地修好它,那麽為什麽不把這個並不急迫的時間點順延至明天?恰好,明天我們會把商場關掉,到時候,你們有的是時間來處理你想處理好的燈牌。卷椅類通過觀察對方的臉色斷定搭格池不太認同它的說法,盡管它們還沒相處太長時間,但隻需用半個月,它就看了出來他總習慣於摩擦褲子上的口袋,當他心口不一的時候,他就會做出這麽個動作。等他們說完話,搭格池將卷椅類給他的口香糖取出來並撕開包裝,然後在它疏朗的目光下把包裝紙舉起來塞迴去,它明白,他拒絕把垃圾交給垃圾桶,它看到他取出了一個兩隻手掌大小的不透明罐子,罐身貼有一個卡通人物的形象,在與他一同工作的這段日子裏,它一共見過多少次這熟悉的罐子?卷椅類在心底迅速地計算起來,但沒立刻得出確切的答案,恐怕也很難有誰能給它準確無誤的答案,搭格池能記住他用過多少次罐子嗎?卷椅類記得,當他第三次在它麵前取出罐子時,它問過他,究竟為什麽要把垃圾丟進這個小小的罐子裏,這能算是小罐子嗎?大概不能這麽說,它考慮到了它們商場正中心那個七層樓高的龐然大物,與它相比,任何罐子都相形見絀了,它烏黑的身體偶爾會閃爍出暗光,罐子四周的梯子似乎要通向天空之上,這些散發微香的木製長梯是由雕刻師們垂涎已久的材料製成的,為了把他們請到這兒來為商場工作,卷椅類費了不少唇舌上的工夫,技巧最純熟的雕刻師被排除在外,在它吃了閉門羹之後,它就沒去打他們的主意了,但當時把它拒之門外的那名雕刻師也許不忍心就這樣看它灰溜溜地離去,要麽就是想趕緊把它送去別處,那位雕刻大師告訴卷椅類,要解決規模如此龐大的工作,它應當找許多雕刻師來辦,隻靠他一個人是行不通的,卷椅類畢恭畢敬地離開了他的宅邸,在迴去的路上,它決定去找那些平庸且不得誌的雕刻師,它按照方才那位雕刻大師給它的號碼打了過去,他們約好就在今天見麵,卷椅類跟他談得很愉快,在它們的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這位雕刻師向卷椅類推薦了他的同事,它對此感到滿意,事後證明,它的眼光沒出錯,這些雕刻師們也許不算行業內最出色的天才,但他們把自己的工作給完成得活靈活現,他們如期給那些長梯雕刻上了優美精致的圖案,他們請求把卷椅類添加進好友名單裏,以便日後再聯係,它對他們的工作成果表示讚許。


    搭格池用手不停地旋轉他抱著的那個罐子的瓶蓋,他像是在用鞭子不緊不慢地抽打地麵上的陀螺。他是個直性子,卷椅類想道,他有什麽就說什麽,他是個誠實善良的人,因此,卷椅類很快就挑中了他,把他放在自己身邊,把行業內的常識說給他聽,它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人獨有的天賦與朝氣,他需要一塊堅實厚重的磨刀石,他的稚嫩激起了卷椅類好為人師的雄心,雖說如此,在工作過程裏,卷椅類常常忍不住懷疑他,它想,搭格池常常說出一些不合禮節的話,他倒是不用髒話與刻薄的詞匯來辱罵別人,但實際上也相差無幾了,卷椅類記得,曾經有一次,它手底下的一位員工前來工作時穿了一件稍顯前衛的衣服,當時,卷椅類望著這件衣服,它覺得新奇又別扭,它明白,它已經猝不及防地離開自己曾長久地體會過的熟悉區域了,年輕人所熱衷的東西都激不起它的興趣,他們所憎恨的東西也無法讓它把牙齒咬緊,有一陣子,它嚐試著去理解他們到底在想什麽,但這種念頭很快就讓它變得失望又灰心,它覺得它像是前往某個原始部落觀察原住民的勘探者,它一看到他們獨特的吃飯喝水的方式就不得不懷著一種好奇敬業的心情來以自己曾拚命學習過的理論知識解析討論他們習以為常的行徑,它擁有的知識越豐富,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遠,年齡與歲月所造成的鴻溝是任何智慧都無法彌補的,它憑什麽把它所不理解的事物詆毀到更低一級的層次裏呢?卷椅類認為這種遺忘已經開始了,它已經忘掉許多寶貴的記憶了,有時候,它早早地把工作上的事宜吩咐給手下的員工們聽,但等他們走進它的辦公室討論工作成果時,它總要愣上一會兒,在腦袋裏費力地搜刮一番,竭力迴憶起他們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指的是哪件事,除此之外,卷椅類時常忘掉自己曾說過的話,它樂於在員工麵前大發議論,說些看起來實用深奧實則人盡皆知的廢話,它清楚它不該把口舌花費在這種事上,但它的自製力在這一層麵上似乎起不到作用,而更令它在私下裏感到羞恥的是,這些枯燥無用的道理它很久之前就曾滔滔不絕地在員工麵前說過一遍,它把對自己的反思也當成了誇耀自己的資本,這些驕傲的言論與健忘的脾性混合在一起,讓它把那些事後看來無比愚蠢的蠢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也讓它把對自己高談闊論的惡劣行徑的反思當作某種高尚的品德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當它開口時,它未曾察覺,但在之後的某個時刻裏,也許是午後躺在辦公室暗門後的吊床上愜意地休息的時刻,也許是在清晨啜飲杯中醇厚的濃茶的時刻,它陡然想起了這些本應在當時就讓它難堪不已的話,那時候聞所未聞的羞恥受過時間的熏陶之後帶著報複性的意圖猛烈地作用在了沉浸於某個幸福閑適時刻的無辜又可憐的它的身上,卷椅類迴想著它當時自大的表現和員工們的反應,它把自己的心和大腦投射到圍觀它的員工們的身上,它替他們在心裏嘲弄自己,我們的上司是個健忘的白癡,它把之前說過的可笑道理說了又說,那張蒼老的臉上還斷斷續續地泛著發掘出珍寶與真理的狂喜之情,卷椅類意識到了這種問題,它讓自己陷入了短時間內無法擺脫的窘境之中,它有時候會批判自己這些略顯醜陋的行為,比如說,它先前想到的那些事,原始部落、外星人、飲食習慣,諸如此類,可它不禁想到這個它想了無數遍的難題,如果這件事它也曾朝員工們訴說過,那麽它該去往何處呢?如果就連自我批評的言語也是之前誇誇其談過的笑話,這些年輕的員工,這些記性相當好的員工,他們所記住的事比卷椅類的更清晰更豐富,他們立刻就聽出來了,他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現下說著的道理之前就朝我們說過,你批判自己常說重複的大話的這一行為本身也曾重複出現過,它感到彷徨無助,它感到彷徨無助了,卷椅類知道,它總會不自覺地懷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待原始人的生活習慣或年輕人的日常愛好,就像站在動物園裏觀看動物的遊客,它不樂意看到那些動物伸長鼻子,它不樂意看到那些動物們悠閑地散步,它希望能看到這些動物獨有的一麵,它越是用理論來分析他們自然而然的行為就越是難以體會到他們熟視無睹的感受,它本來也曾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當它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時,它為自己的衰老而痛苦不堪,當有一位年輕的員工走進它的辦公室時,卷椅類仿佛看清了年邁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每當一位年輕的員工說出它不曾涉獵過的領域時,在它眼前的場景裏,那個年老的自己身上就多出了一顆可怖的老人斑,它的頭發呈現出一種肮髒的銀色,當它閉上眼睛時,它仿若看到了這種顏色,它好幾天都睡不著覺,它擔心睡眠不足會加速它的衰老,而對衰老的焦慮又進一步推動了睡眠情況的惡化,一天晚上,它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迴憶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每當它下意識地度過一段在當時看起來平淡無比的人生時期時,就和那些難堪的時刻一樣,它會在日後的某個拖延多時的間隙裏懷念起過去那個活在記憶裏的虛假的自己,在一切還沒開始時,它身無長物,所以它目空一切,它知道在前方的空氣裏存在著它能想象到的全部謎團,一開始的它相信沒有什麽關係是牢不可破或不可失去的,也沒有什麽人能威逼利誘一名張狂自在的乞丐,那時候的它能隨時結束一段戀情,隨時將一位朋友丟進黑名單裏,它把經理和老板看成年邁又迂腐的猿猴,一看到它們時常使用的語言與被濫用的符號就發出不屑的冷笑聲,它隨時準備辭職離去,因而沒有任何一位經理能威脅到它,它雖然能夠立刻站起身,但還是漫不經心地分辨著幾種行為之間的邊界,以使自己不受到過於嚴重的波及,而現在的它甚至不能接受一絲一毫的虧損,它在職場上大約花費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它還有充足的前進空間,況且它也絕不忍心再從這兒離開了,當一位新來的員工怒氣衝衝地跑上來找經理的麻煩時,卷椅類定睛望著他的臉,從他飽含惡念又自私自利的癲狂中體會到了一瞬間的安慰,但它很快就想了個法子把他開除了,這件事之後,它開始不擇手段地對付那些比它強壯的年輕人,它應激般地反對它們的所作所為,幾乎影響到了自己冷靜的判斷和沉穩的思考,在這段時間裏,它不時與自己還在上小學的女兒發生衝突,再後來,它先是變得無所適從,最後就讓一切都放鬆下來了,它的視力不斷衰退,它的怒火消散一空,它見了任何人都想上前去打招唿,很快,它在經理的位置上節節攀升,但就連它自己都不清楚它究竟比別人強在何處。


    在剛開始負責管理經理的那幾天,它碰見了搭格池,在它遇見過的員工裏,他是尤為特殊的一個,卷椅類認為這位年輕人時時刻刻都在不著痕跡地向它表露忠心,但它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一點,它當然也無法說他是個擅於獻媚的人,其實,在它的印象裏,搭格池往往不向誰拋出橄欖枝,他慣於同別人爭吵,這些爭吵似乎出發於他自己的興趣,而不是為了什麽實際的目的,當那個穿著新衣服前來上班的員工撞上搭格池之後,在他們之間爆發了一場規模驚人的爭吵,卷椅類過去總把潮流和年輕人給聯係在一起,至少在它年輕的時候,它們是這麽幹的,但搭格池那時候就像個倔強的老頑固,對同事衣服上不合常規的地方逐個進行尖酸刺耳的抨擊,這位受攻擊的同事也適時給出象征著不肯服輸的堅韌迴應,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卷椅類能聽出他們的教養、風度、樸實、忠厚,誠然,這位被搭格池盯上的同事落了下風,但他並不是什麽不學無術的家夥,他的話語之間自有一股醞釀已久的力量,但搭格池在爭吵上的經驗隱隱壓倒了他,更何況,搭格池的主動出擊讓不設防備的他陷入了被動的僵局中,在他們的爭吵進入到最後階段時,卷椅類站出來製止了它們。


    事後,它考慮起該怎樣解決這件事來,它注意到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似乎很快就變得融洽起來了,卷椅類不敢肯定這是否是他們商量出來的拙劣的障眼法,它詢問了一番其他員工的意見,他們都說,搭格池是個直爽的人,卷椅類半信半疑,等它迴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它宛若一條堆起來的燈籠褲一樣躺在辦公桌後麵的工學椅上,它聽到手機的幾個位置有鈴聲騷動,它不情不願地打開手機,看看是誰在這個時候打擾它,它看到一條訊息在屏幕正上方懸掛著,一位它之前從未見過的聯係人告訴它,搭格池是個直性子,這句話沒在屏幕上待多久就消失了,卷椅類急忙打開軟件,點開這位聯係人的頭像,在它擺放在辦公桌上的小鏡子裏,它什麽都沒看到。


    搭格池把口香糖的包裝紙和嚼過的口香糖一同丟進罐子裏,接著又把蓋子合上,他又開始一圈一圈地使用那個綠色的瓶蓋。卷椅類問他,我們該去哪兒吃午飯?搭格池迴答說,我看隻能點外賣,我們錯過了吃午餐的最佳時機,我不知道那些餐館是否還會為我們提供食物。他們會抓住一切稍縱即逝的機會為我們提供食物,卷椅類心想。它讓搭格池幫它也點上一份,它待會兒給他轉賬,他們一邊說,一邊朝樓層中心走,許多來這兒遊玩的顧客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他們,這讓卷椅類感到些許訝異,幾個來找他們問路的顧客全都被搭格池攔了下來,在給第四名顧客指過路後,他悄聲告訴卷椅類,他實際上還沒能點上外賣,他的優惠券過期了,他需要邀請一名新用戶,卷椅類對他說,快點讓他們過來,我付給你錢。它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和點,以防被哪個不長眼的家夥聽到,在商場廁所門口,有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顧客倚靠在牆壁上,像是在等誰從廁所裏出來,它們把廁所改裝成了膠帶叢林的樣子,有員工對卷椅類說,我們應該在廁所的某些隔間裏飼養原地貌中時常出沒的野獸或毒蟲,這件事未能得到議定。


    這位顧客大膽地走到他們身邊,他親密地俯到卷椅類的肩膀上,衝著它的耳朵低聲念叨了幾句話,像是要證明自己問心無愧似的,它清了清嗓子,大聲迴答這位顧客。


    我們這就帶您過去。


    在一開始,它和搭格池把這位客人夾在中間,他們肩並肩地往前走,通過剛才的一陣交談,它得知這位顧客攜帶著塑料瓶進入了商場,這則悅耳的消息讓它的心情立刻變得愉快起來,他們兩個不停地找這位顧客搭話,以期從他鬆懈的話語裏鑽研出某些有利於商場盈利的信息,他不像看起來那麽粗野豪放,如果你仔細揣摩一遍他走路的姿勢,那麽你很快就能發現,他比這兒的任何人都考慮得更多,卷椅類這樣想。


    您今天是乘坐什麽交通工具來的?搭格池問他。和您一樣。您今天沒去工作嗎?我特意請了假,找到了這個閑暇,我認為來商場散心有助於工作順利進展。它們又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它們一路來到商場內最喧鬧的地帶,柔和的霓虹燈和震顫的音樂朝他們的胸口附近輕輕敲了一下,周圍的景色告訴它們你們沒來錯地方,許多顧客像登山運動員一般沿著長梯爬向那個巨大杯子的杯口,天花板周圍停滿了搭載了木製音箱的隱形無人機,它們隨時都能把失足掉下梯子的顧客們打撈上來,這兒的大理石地板早就被替換成了硬質氣墊,在卷椅類的工作生涯裏,這兒沒有發生過一起事故,每每想到這兒,它都要情不自禁地蹭蹭自己的下顎,這在商場裏是表示自滿的動作,過去,有一位執著的顧客不願相信它們的安全措施和應急方案,這位顧客日複一日地來到商場,日複一日地爬上長梯,日複一日地從梯子上跳下來摔在地上,事實上,他每次都被無人機給接住了,他從來沒接觸過商場的氣墊,這些氣墊踩起來就像最堅硬的磚塊或石頭,可它們比洗澡時身上沐浴露的泡沫還輕柔安全,正是這種看似堅固的觸感勾引出了許多顧客對商場地麵的擔心,也許那名固執的顧客也是其中一員,起初,商場的工作人員們都是這麽想的,坦白地說,就連卷椅類也這麽想,但隨著對這名顧客的了解的逐漸加深,他們打消了這個怯懦的念頭,這位顧客慢慢出了名,之後的一天,他被其他顧客的手機攝像頭團團包圍,當他思索著該如何從梯子上跳下去才能砸穿商場奢華的氣墊時,顧客們把手機對準了他,於是,就和我們所猜測的一模一樣,他倉皇地舉起了手,像是在向人們求饒,他身體兩側的幾架無人機抱走了他,在空中滑行的路途中,這些迷人的機器身上的音箱適時地播放了一首風趣熱辣的快節奏歌曲,人們把這位顧客的臉部表情製成表情包,在短視頻裏用上了他的叫聲,並把這些曼妙的聲音當成視頻的背景音樂,這些有關他的元素在網絡上廣泛流傳,卷椅類從中看到了商機,他們把這位顧客的海報張貼在商場外麵,吸引來許多對這位顧客有印象的其他顧客,總的來說,它的這一策略較為成功,盡管人們很快就忘記了他,但卷椅類的上司告訴它,它為商場多賺了不少錢,卷椅類下次是在郊區那片風景宜人的度假勝地裏再見到這位愛從梯子上向下跳的乘客的,他穿著一件五彩繽紛的時尚短袖,裸露在布料之外的肌膚上塗滿了微微發亮的防曬油,他請卷椅類坐在他對麵的那把沙灘椅上,它試探著坐了下去,這位它們商場過去的常客告訴它,他最近遇到了一位在公共電台工作的主持人。


    我想爬上去。跟著它們過來的顧客朝卷椅類說,也許他看出來了這兒誰能掌握主導權,它默默地拍拍顧客的肩膀,鼓勵他爬上去,於是他爬上去了,他剛踩在長梯的軟墊上時還神氣十足,等爬到一半就氣喘籲籲了,許多站在下麵的顧客紛紛鼓掌跺腳,有人咒罵他應該立馬爬下來,別堵住他們的路,這些仁慈的罵聲激勵他繼續向上攀爬,他在梯子上轉過頭跟這些朋友一起起哄,卷椅類欣慰地望向四周興奮活潑的人群,檢視他們手裏尺寸不一的塑料瓶,顧客們輪番把瓶中漆黑的可樂倒進麵前這個冷硬倔強的巨桶裏,工作人員們對裏麵的可樂做了防腐處理,顧客們把可樂瓶搖來晃去,然後猛地扭開瓶蓋,讓裏麵的可樂噴濺出來,牆壁上懸掛著的織物和肖像畫都被浸染成了另一種顏色,在卷椅類的授意下,商場的員工們把他們自己的照片掛在牆上,供顧客們取樂,有一位快要退休的員工告訴卷椅類,一到周末,當他在家裏休息時,他總覺得口幹舌燥,就連臉上都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白斑,等他迴到商場,一切問題都不會再出現了,卷椅類為他安排了商場裏最出色的醫生,商場的醫療室專為這些生病的員工所開設,那位醫生檢查了一遍這名員工的情況,之後醫生告誡他不要喝瓶裝可樂,卷椅類把他的肖像畫從牆上取了下來,除了員工的肖像畫之外,任何一位朝大桶裏傾倒可樂的顧客也能把自己修理過的照片貼在牆壁上,如果他們不了解該怎樣讓一張照片變得適合一麵商場裏的牆壁,那麽卷椅類相當樂意朝他們伸出援手,在它來這座商場工作之前,它專為那些理發店裏的客人拍照,好讓他們看看新的發型在一張照片上是如何呈現的,它至少會為客人們保存兩張照片,分別是理發前和理發後的,憑借它還算出色的拍攝技術和對圖片的修改手段,它能讓很多客人滿意,即便他們照了幾次家裏的鏡子後就後悔不已。如果這位客人能爬上梯子頂端,那麽卷椅類準備親自為他拍一張照,還是算了,它忽然想起搭格池還跟在它身邊,剛好,它打算借這個機會測量他拍攝水平的深淺。在顧客們的哄鬧聲中,他已經快要爬到梯子盡頭了,卷椅類為他鼓了鼓掌,接著就停了下來,它望見遠處的人群裏伸出了一隻長長的胳膊,正對著它不斷地招手,它頓時察覺到了一股被生硬地打斷了的屈辱,它向著那隻手快速走了幾步,搭格池緊跟在它後麵,那隻手像在與它作對,靜靜地迴到了人群裏,就在這時,把它圍起來的那群顧客,把它擠在中間的那群顧客,他們發出了新一輪更響亮的喊聲,那位總想著倚在廁所的牆上的顧客總算爬上了梯子,扒在了這個巨大杯子的杯沿上,他迴過頭來,朝下看,在顧客裏找了一會兒,最後找到了卷椅類,他給了它一個求助式的眼神,在顧客們的推搡下,它和搭格池也爬上了梯子,他們的體力比大部分顧客都充裕,它們對這條梯子是那麽熟悉,它們沒費多少力氣就爬了上來,在那個巨大的杯子裏,顧客們的可樂釀造出了一片黑色的海洋和洶湧的漩渦,它生成的無垠氣泡直衝雲霄,在氣泡的影響下,所有無人機都避開了這片區域,卷椅類在可樂海洋裏看到了一個半躺著的人,它把兩隻手疊在一起,像一隻人魚般漂浮著,它不知道它在這兒待了多久,它懷著人們的熱戀和嫉妒,孤身一人在午覺後孤獨地起伏,它展示出了它肥壯的一成不變,甜潤的黑色液體覆蓋在下個步驟上,激蕩出立體聲的洪水咬住了它臃腫的腳跟,顧客們寬容地接納了它的偏見,卷椅類準備了一卷赭石色的錄像帶和一套疲乏寒酸的腹腔,等它漂過來時,在這個足以同時容納數十人的梯子上,與它們一同站著的那名顧客擰開瓶蓋,把塑料瓶中的可樂全部倒在了它頭上,它再次沉了下去,沉進了這個巨大可樂杯子的杯底,他們想看看它是否還能再浮上來,他們兩個胸有成竹地拉開桌上蒙塵的台燈開關,用手電筒照它消沉的側臉,卷椅類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們兩個分別搬了張小巧簡陋的臨時椅子坐在它旁邊,拿出精心考量過的問題撬開它的心門,他很快就放棄並背叛了它,他提供了一條信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玷辱了我們之間本該牢不可破的契約,聽了這話,他們兩個坐得更近了,對於他們正在實施的行為,他們抱有更深沉的把握和更殘忍的決心,它想從這密不透風的敗地裏取得勝機,在這樣無依無靠的境地中,它隻能依靠它自己的才幹來化險為夷,他一下一下地扇動手裏華美的羽扇,眼前遲鈍且充滿得意的動作讓卷椅類的視線毫無懸念地分解了,它感到口幹舌燥,它再一次想接觸濕潤豐滿的土壤,他們兩個像是早就認識了,像是從兒時就一同成長的兄弟或朋友,他們一同就職所帶來的工作經曆讓他們在職場上踩上了波浪外的衝浪板,它多年的見識與閱曆低沉地告訴它,它馬上就要被不擇手段地擊潰了,這聲音和它清晨隨意熄滅的催促之火是多麽相像,它那根生長於執掌了夜間睡眠的雙手之上的健康手指安靜又順遂地撫摸著躁動的手機屏幕,如果條件允許,它設置了各項不堪一擊的遊戲般的考驗,雜亂又直白的考驗反而加深了它對自己財富的自豪印象,它堅信它就是它的救星,而等到他們兩個如臨大敵般地把它圍起來時,它先是挺起脖子,隨後感到窒息,他們再一次問它,這些生命是如何維持下來的,它們是從哪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滋生出來的?它再一次迴答他們,再一次尋找易被戳破的借口,再一次像個無賴一樣晃動舌頭堅定不移地抵賴,通過他們略顯動搖的眼神,它幾乎得出了它大獲全勝的結論,可他們接下來問出的話冷峻決絕地粉碎了它厚顏無恥的卑劣想法,無窮大的孔眼之間上演了一場單純動人的穿針引線,他們打獵,他們聊天,他們相信獵物的哀鳴,但不相信它所說的溫馴謊言,它請求找尋一個能坐在一起切割食物的場所,彎曲的詆毀聯係起來,卷椅類熱切地推開發梢,刹那間,房間裏沉默下來,它想著借著這份轉折告訴他,他們的情報上出了誤差,這麽一點小小的誤差就導致了眼下的無端過錯,現今,隻是路過渡口就能撿到一張單據,細膩的紙片邊緣布滿鋒利的倒刺,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留下了一道豔麗的傷口,鮮豔的傷口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霧氣,你們被這些飄渺的推銷者蒙蔽了。它為自己狡辯的話語裏充斥著它苦心挖鑿的敬意,隻要能稍稍騙過他們,它就有把握暫時地匍匐在地,遺留在被他們忘卻的和緩氣體的托盤裏,天氣預報上說,今天要下冰雹了,它新買來的傘還沒到,快遞員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堵在了半路上,名貴的物件以它不熟悉的順序排列出來了,那位相識已久的金幣露著羞澀尷尬的神情走過來了,透亮的窗戶外,站在一間被無情棄用的書庫裏的灰毛老鼠直起身子勇敢地迴應它慌亂無助的視線,它曾不遺餘力地研究並崇拜過的一位偉大作家死在了鬧市裏的某個畫框裏,卷椅類認為她是為我們的時代寫下第一個字的作家,它曾深入地欣賞並羨慕過的一位赫赫有名的作曲家在街頭閑逛時被一隻獨眼的禿頭河馬含在嘴裏,叼走了,人們是在一張位於居民區的羊毛地毯上發現他的,他的一隻手被鎖在了保險箱裏,多年以來,人們想盡辦法破解那台電子保險箱上的聲音鎖,好讓這位作曲家的遺體能完整地迴歸到我們的世界裏,近日,一名資深的評論家說她在這件事上挖掘出了最新的進展,她把自己的聯係方式通過各類媒體傳播到我們的眼睛裏,並貼心耐心地囑咐我們,如果這個電話打不通,她還有另一個應急號碼,等卷椅類的目光越過那隻灰色的老鼠,來到它身後的那片布滿星期天的墓園當中時,那隻裹著無尾禮服的蛇頸龍正懇求燭光去栽培她的杏樹,卷椅類打量起她的杏樹林,她對它說,你忘記了該怎樣拿起你的修正液,抄表員在它身後發出一陣嗩呐般的哭泣,蛇頸龍把一排倒扣在腳掌上的木碗伸到它麵前,它不假思索地從那裏麵挑了一個,旋即又把手挪到了另一隻木碗遍布紋理的粗糙的碗底上,它覺得它的手伸進了一片瘦長的陷阱之中,等它迴過頭來,站在它身後的發牌員發出了一陣黃昏般的蠟燭聲音。


    厚重的窗簾受靜音掛鉤的牽引沿著結實的橫杆向兩側穿行,稀疏的光線鑽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房間,等到葉片完滿地升起,明亮耀眼的光線將屋子內的暗淡與塵埃驅逐出去,走廊上傳來數十種不同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這些聲音全被緊閉的房門和隔音的牆壁排除在外,它躺著的這張床時而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就像有某種歡快的小動物躲在床底,天花板上的吊燈做了隱蔽處理,以免照射到躺在床上的人的眼睛,它躺在純白色的床單上,兩隻手微微舉起,懸在空中,它的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開,它好像失去了行動能力,隻能無所事事地在這張床上躺著,人們圍在一棵粗壯的柏樹旁邊,突然間,它的雙腿蜷縮起來,不一會兒又緩緩伸直,卷椅類揉了揉自己酸痛發癢的小腿,輕輕捶打了幾下肌肉和膝蓋,當它的手腕觸碰到膝蓋的時候,它體會到了一陣猖狂的跳動,它的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不聽它的使喚,前幾天,它體內突然多出了一股用不完的精力,它在大街小巷裏閑逛,在曠野平原上奔跑,它的腿因而疼得讓它無法忍受,它認為最近幾天裏它不可能再無所顧忌地使用這雙腿了,盡管它不願承認,但它還能勉強地走上幾步,忍耐著腿部的劇痛走上幾步,它把腿伸直,接著又縮起來,再伸直,再縮起來,在這一過程中,它始終把手掌緊貼在膝蓋兩側,它隻用了一隻手,所以另一隻手還能派上用場,據它的一位朋友所說,這樣做有諸多好處,譬如說,它能讓你的雙腿慢慢舒緩下來,卷椅類決定照聽到的這番話做,它張開嘴巴,把舌頭壓下去,朝腿上吹氣,它聽說氣體流動和發出的聲音大小有關,它對此半信半疑,卷椅類慎重地瞥了一眼在它另一隻手裏的手機,它運動著的彩色屏幕吐露出斑斕的變化,這讓它考慮到了它熄滅後的樣子,它的聲音激昂且亢奮,但卷椅類沒讓它肆無忌憚地張開嘴巴,它急切地按住按鍵,讓進度條迅速衰減,它警惕地辨別起四周的環境,某些不詳又惹人厭惡的聲音揪住了它,它意識到附近有一隻準備好拿它開刀的蚊子,卷椅類小心翼翼地把手機屏幕關上,它把操控它的那隻手也抽出來,讓它與另一隻手匯合,兩隻疊在一起的手置於某個平麵上,一隻氣勢洶洶的蚊子在另一個平麵上盤旋,當它放鬆警惕的時候,我們就能抓住它,當它得意忘形的時候,它就落進了我們的雙掌之間。我得品味那種精明的得寸進尺,既要掠奪走我的帶來快樂的目的,又不能被一聲雷鳴般突兀的驚響搗毀,卷椅類認為,這隻蚊子就這麽想。它瞅準時機,拍了下去,兩隻手掌合在一起所發出的響聲把它自己都給嚇了一跳,它搓了搓那雙泛紅的手,這在寒冷的天氣裏給它帶來了一縷細微又寶貴的暖意,它想出去走走,可外麵的天氣冷得讓人直打哆嗦,去年冬天,它戴著圍巾和保暖的帽子走到滿是積雪的街道上散步,一副深栗色的手套被當作它秋天遲來的禮物塞進了它的門縫裏,等它迎著清晨熹微的光線從床上爬起來時,那副手套立刻躍入了它的腦海,卷椅類戴著手套走到了房子外麵,昨天的晚間新聞說,在某些街區裏,居民們看到了成群結隊奔向海邊的一座公寓裏的雪人,坐在淺白色的講桌後麵的那位主持人化了淡妝,卷椅類通過電視台在屏幕上張貼出的不太清晰的照片看到了那群報道中提到的雪人,雪人們的腦袋上都插著一朵枯萎了的牽牛花。那位主持人接著說,經過我們的調查,那棟公寓在幾年前就無人使用了,新聞上說,記者們還在追蹤這件事,請關注我們的後續報道。


    它不禁想到了那雙手套,過了這麽長時間,這份禮物不知被丟到哪裏去了,仔細想想,它大概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了,眼下又是一個新的秋天,在這一年裏,當它懶散地倚在床上迴首眺望時,它的腦袋愈來愈疼了,床頭上的相簿好似一台紛雜的吸塵機,將它的目光和記憶悉數吸進了它的體內,身邊的人都想方設法勸導它,盼著它能改過自新,但還有那麽幾周的時間,這些短暫的時間給了它不切實際的底氣,人們語重心長地規勸它,你絕不能再這樣揉捏耳朵,卷椅類比他們更明白及時行動的重要性,上個月,一位多年未見的親戚前來拜訪它,他背著的那個古怪的皮革背包裏躺著他工作時要用到的工具,征得他的同意後,卷椅類好奇地將背包上的拉鏈拉開,拉到一半時,背包的拉鏈甚至卡在了那裏,它沒敢用力去拽動它,隻好以一種審慎又包容的態度對待它的過錯,我的氣度成了我的軟弱,它想道。稍後,它的親戚替它拉開了拉鏈。


    膝蓋和腿上躺著的本子被掀開了,卷椅類用兩支筆在本子上寫字,擁有四個兇惡腦袋的古老野獸盤問它,讓它說出一架飛機是在雨天還是陰天航行的,腰椎上傳來了酥麻的奇妙感覺,它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最好下去走走,那時候,在那位親戚替它拉開背包的拉鏈的當口,卷椅類一不留神看到了它的那雙瘦骨嶙峋的腿和凹陷進去的小腹,顯然,這是疲勞過度所帶來的並發症,假若一個迷途知返的學徒要重新迴到大師的膝下,那麽他必然要先提出一個讓他困擾又讓他難以開口的問題,它看到他從自己的背包裏取出了一盞發黑的礦燈。在那個汙穢的礦井裏,他說,我們辨認不出我們此刻所享有的具體的方位,技藝再純熟的礦工也會在礦井裏變成無頭蒼蠅,礦井入口處的琴手向我們兜售特製的琴弦和糖果,跟他道別後,我們就再也看不到活人了,他讓我們用帶著騷味的過期糖果充饑,他讓我們用牢固的琴弦固定住礦井裏碎裂了的路麵,我和我的同事們像個裁縫一樣在礦井裏修修補補,直到把手裏的琴弦用完,我們也沒找到任何一塊有價值的礦物,不僅如此,我們沒看到任何一個我們的工頭讓我們尋覓的其他礦工,工頭對我們說,那些先我們一步邁入礦井的礦工們比我們更了解這片礦井的秘密,我想,這是顯而易見的,用不著他來說,我們認真聽他說話,他說,這片礦井和我們礦場另一端的一片花田緊密連接在一起,當前往花田遊覽的人們在馨香與靜謐中漫步時往往總能聽到死亡般的敲門聲與冷漠淡雅的注視,有一個富有探索精神的孩子把耳朵貼在地麵上,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花朵惹得她耳朵發癢,好似雪片的玫瑰花、拘謹沉悶的鬱金香、麵對高樓大廈表現出褻慢的紫羅蘭、曼陀羅的金盞菊、吸引台風的三色堇、受美術家寵溺的睡蓮、破獲一起焚燒報紙案件的水仙花、以及中風的兩鬢斑白的彩繪百合花,位於這片花海中的孩子確鑿無誤地聽到了地下傳來的明晰又悶厚的聲音,隨後,一個戴著沾滿泥濘的芥末黃的礦工頭盔的礦工從地下深處鑽了出來,孩子注意到了這位礦工,她走過去摘掉它的頭盔,看到了它的臉,它的臉飽受蜂蜜與城堡之苦,皮膚與皺紋間擠滿了粉刺和汁液的歎息,孩子給它端來一盆清水,示意它洗洗臉,它搖了搖嘴巴,吐出了一顆被咬碎的糖果,遠處坐在扶手椅上的園丁急忙吹著口哨跑過來,告訴它不要在花園裏亂丟垃圾,它點點頭,額頭上有一行題詞,腦袋前方的頭發被剃刀刮得幹幹淨淨。


    如果你想修修自己的礦燈,那麽我就幫你修修你的礦燈,卷椅類的親戚沒拒絕它的好意,這讓它吃了一驚,它不自信地拿起那盞燈,從各個角度檢查了一番,發覺這位親戚的礦燈並沒有什麽問題,霎時間,它感到手腳冒汗,肋骨酸痛,臉上鑽出了幾顆莓紅色的痘痘,它下了決心,把礦燈交還給這位親戚,他拉上拉鏈,背好背包,詢問卷椅類想讓他留在哪兒?卷椅類告訴他,挑個你喜歡的房間住下來吧,我們好久沒見了,不是恰好能趁著這個罕見的機會好好聊聊天嗎?他們坐在房間內的兩把高腳椅上聊了幾個小時,其間,卷椅類從那裏麵品嚐出了陌生的意味,這些讓它詫異的陌生和這位多年未見的親戚無關,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幾乎一點也沒變,他和它腦袋裏的形象似乎完全吻合,但從他們之間的對話裏,它明白它變了很多,變得並不徹底,並未改頭換麵,但它身上已經有了讓它失落的氣氛,這場談話漸漸滑進了沉默裏,第二天,這位親戚為它做了早飯。


    卷椅類在床上翻了個身,它把遙控器摸過來,打開床鋪對麵的電視,它在手機裏的幾個應用間來迴查看。在它一個人待著時,它會渾身無力,如果它沒聽到其他人的聲音的話。盡管這些聲音是來自世界另一頭的屏幕之後的,但音量的高低依舊能起到作用,它翻身時,床單纏了上來,像是要把它吞下去,它打了第二個滾,想起這樣銘刻在心的動作具有一定的召喚性,具備相似性的條件把它往日的痛苦和緊張再次喚醒了,假如還能再一次滿足眼下的境況,它說不準會再品味一次讓它的頭發一根一根失望地飄落的迫近,卷椅類霍地站起來,熟悉的提示擊醒它又挽救它,紅色的圖案拽起了脊背上鼻翼上的汗毛,發光的容器運用饑餓貪食的態度催促它把進食器尋覓迴來,卷椅類的身子探了出去,它的手在床邊的櫃子上摸索,那兒很冰冷,它的手凍僵了,那兒純潔的落空給它的意圖發送了一封未封口的道歉信,卷椅類提起信封,把它倒過來抖了抖,一張折了幾次的白紙落了下來,它開始瀏覽信上的內容,看來它得離開這兒,懶惰與寒冷擺布了它,而它任憑它們施展庸俗奸詐的手段卻無計可施。我把充電器放在哪兒了?卷椅類這樣想道。昨天它給手機充了電,它是在哪兒充的?沒在家裏,中午時它開車去了一家新開業的餐廳,不,不是,它昨天沒開車,汽車的儀表板出了問題,前天晚上,它沒把車窗全部升上去,因此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縫隙,第二天早上,等它下樓打開車門後,它一眼就瞧見了儀表板上沾著的粉色泡泡糖,卷椅類走進物業辦公室,要求他們為自己調出車輛附近的錄像,核實過它業主與車主的身份後,物業坐在散發幽光的電腦屏幕麵前,一聲不吭地移動鼠標,時不時地按壓鍵盤,沒多久,他們指著麵前的屏幕,示意卷椅類過來一同觀看,它看了幾眼那段被截取出來的錄像,看到有幾個個頭不高的小孩偷偷摸摸地接近它的車,然後朝裏麵扔東西,它確信那就是粘在它車輛內部的泡泡糖,於是它進一步要求他們讓它看看究竟是誰幹了這件事,他們把錄像拉近,把臉龐放大,他們發覺這些孩子用一張張廉價的塑料麵具遮住了自己的臉,卷椅類得到了物業的保證,它們說一定會在今天中午之前查出究竟是誰嚼了那些泡泡糖,卷椅類看了看播放錄像的那台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它慌不擇路地點了點頭,然後衝到街上,找見了整齊排列在一起的共享單車,它掃了碼,騎上車走了。


    中午,它騎著車子來到一家餐館,找了個位置,一個人坐著,它把充電器從包裏取出來,將插頭插進膝蓋前方的和中間部位的桌腿融為一體的插板裏,桌麵上模擬動物頭骨製成的餐具盒跟許多條捆紮起來的彩色吸管擺在一起,幾分鍾後,卷椅類用其中一根吸管吸吮玻璃杯裏的仙人掌汽水,讓它不舒服的是,用餐過程中,坐在它一側的一位客人始終有意無意地模仿它的動作,當它察覺到這一點時,卷椅類把這當成了對自己的挖苦和蔑視,它立刻從自己的那張餐桌那兒離開,衝這位客人的方向走過去,他好像被嚇了一跳,趕忙抬起頭看向卷椅類不懷好意的臉,他的臉上除了皮膚什麽都沒有,卷椅類接收到了他那種無辜的心緒,它覺得自己搞錯了人或是冤枉了它,它悶悶不樂地走迴去,坐下來吃了一會兒,不出所料,在它處理剩餘食物的過程中,這位客人還在學習他吃飯時嘴巴上下平移的幅度、手指使用餐具的力度、咀嚼食物時發出的含混聲音、飲用汽水時吸管裏傳來的響聲,卷椅類又看了過去,但他好像根本沒看到它,它很快就用餐巾擦了擦嘴,結了帳,騎上車迴了家。


    它結賬時,手機的充電器在哪裏?它把它從餐廳帶迴來了嗎?也許坐在它旁邊的那個家夥是個小偷,這些小偷主要在餐廳、電影院、商場等人群密集的場所活動,他們總是一起出現,一起消失,如果你的運氣夠好或是你足夠敏感,那麽你很有可能會在人群裏抓到一名正把手伸向你的財物的小偷,這時候你該怎麽揭穿他們?值得注意的是,這附近一定有數不清的與他一同犯案的同夥,卷椅類想起它就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它抓住了一名已然傷害到了它的小偷,但一位年邁的老人對它說,讓她幫忙把小偷送走吧,卷椅類猶豫了一番,還是答應了,幾天後,它在新聞軟件上看到了他們兩個人的臉,出現在一場盜竊案裏,還有一次,它從朋友的口中聽說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過去了許多年的事,她說,她在地鐵上抓到了一名小偷,那時候的科技還不夠發達,人們很難惡聲惡氣地嗬斥地鐵裏的閃光燈,她一看到這位小偷,立刻就給他拍了照,並當眾唾棄了他的這種盜竊行為,沒想到地鐵上的其他乘客馬上就講了起來,他們顧左右而言他,圍著卷椅類的這位朋友說了很多話,她聽出來了他們究竟想說些什麽,盡管他們不承認並極力掩飾,但他們毫無疑問是在為這名小偷辯護,發現這位小偷時,她氣憤不已,因此說了些正在氣頭上的話,她說,她簡直懷疑地鐵上的乘客全都是小偷,她這幾天遇到過許多件類似的事情了,她說這話時並未把它當成什麽嚴謹的結論,但這些乘客出來反駁她時,她愈發確信他們全是這位小偷的同夥,他們是一個井然有序的盜賊團體,她意氣風發地對卷椅類講。


    假設它的充電器真的被那個餐廳裏的小偷偷走了,它該去哪兒把它找迴來呢?它思忖了一陣子,最終決定把它給放棄掉,這並不是什麽寶貴的東西,它懶得再費精力去把它找迴來了,更何況,它知道餐廳和地鐵周圍沒有什麽成群的小偷或竊賊,那個餐廳裏的食客也並不是什麽老謀深算的小偷,它隻是想把它給欺騙住,把它給固定住,它隻想嘉獎它的忘恩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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