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君,祁氏不可信任……”


    在送別祁縣令、尉的宴饗上,被灌得大醉的祁令暗地裏跟明月說了這麽一句話。


    雖然說完之後,他便又裝作喝醉,次日起來後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但話語裏對明月的暗示,已再明顯不過了。


    “祁令說的有道理啊,祁氏不可不防。”等到次日,蔡澤也來向明月稟報這些日子以來,他通過對縣中諸吏的旁敲側擊,套出的一些話。表麵上,初來乍到的長安君一行人對祁氏表現出無比的信任的器重,可實際上,他豈會一點警惕都沒有?


    “惠文王十七年時,秦將白起伐趙,拔茲氏、祁縣兩城,城破後,當時的祁令逃走,祁尉戰死,而祁氏全族,則帶著牛酒,出城去迎接白起,那恭敬的姿態,恐怕和前幾日迎接主君時並無兩樣。祁翁還奉上糧秣,在家中救治秦軍傷病,故而在那幾個月裏,秦軍也對祁氏無所侵犯。”


    “惠文王二十九年時,秦軍再入祁縣,還一度派官吏來治理,這一次,更是將祁翁的次子選為縣吏,雖然前後不過數月,但祁氏與秦人的關係,可見一斑……”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祁氏三緘其口,可事情發生的時間並不久遠,隻要想查,依然能很快查到,從這些從各處得來的消息看,之前幾次秦趙對祁縣的爭奪裏,祁氏在秦趙間首鼠兩端嘴臉一覽無遺。


    “我自然知道。”


    明月喝著醒酒的溫湯,搖頭道:“之前來為吏的祁縣令、尉更是清楚,可這件事卻被他們一筆帶過不再提及,這是因為他們想要治理祁縣,就得依靠祁氏,一旦追究得緊了,祁氏再度投秦,隻在旦夕之間,畢竟秦國的旗幟,可還插在百餘裏外的鄔縣呢,秦軍兵鋒,一個晝夜就能來到這祁縣城外……”


    祁縣的水,比明月之前料想的要深得多,這裏有與秦、韓相鄰,四方通衢的優良地理位置,讓他心儀已久的大湖昭餘祁,若是用好了,就是一柄利刃。可伴隨著的,也是當地舊勢力樹大根深,難以治理的現實。


    “難怪我要以祁為封地時,王兄那麽幹脆就答應了,而趙穆還一臉的幸災樂禍,在他們眼裏,這就是一處死地吧。”


    蔡澤也感覺他們踏進了一個泥潭裏,頗有些焦心地說道:“縱然如此,公子還是招攬了祁氏子弟十餘人,作為門客舍人,難道打算和三年任期裏一事無成的祁縣令、尉一般,繼續倚重祁氏,直到秦人圍城,祁氏賣公子自保?”


    “身處兩國夾縫之中,祁氏才會左右相顧,我看他們也不是一心想投靠秦國,而是隻求自保罷……短時間內,祁氏無法拔除,與其將他們推到敵人那裏,還不如為我所用。我初到祁縣,便拜謁了祁奚廟,放鬆祁氏警惕,而後又征辟祁氏年輕子弟為吏,這樣一來,祁翁的兒孫,可要有不少人入我甕中了。”


    明月笑了笑:“在秦趙再度交兵危及到祁縣前,祁氏應該還不會妄動,那些為吏的祁氏子弟,既是我拉攏祁氏的示好,也是人質。更何況,我的求賢令是麵對全縣各鄉邑,除了祁氏外,還不也有許多士人爭相來投麽?”


    說到這裏,蔡澤麵色稍稍鬆了鬆:”這幾日,還真有不少除祁氏宗族以外的士人來投,大多是奔著公子名望來的。“


    明月過去一年時間裏在燕趙齊之間的來迴奔波沒有白費,他”為國赴難”的名聲早就飛越太行山,傳遍了太原郡,在兩位雙胞胎小說家的宣揚下,據說晉陽城裏,他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已經和趙國曆史上重臣張孟談的“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一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明月離開邯鄲時,便有不少士人追隨,來到祁縣後,招賢令一下,前來投靠者更是絡繹不絕,有數十人之多,而且還陸陸續續有人從外鄉、外縣抵達。


    跟一年前在邯鄲街頭,有遊俠兒投靠時的婉拒不同,這一次,明月沒有管魚目混珠,第一批來的人,他統統親自迎接,與之攀談,盡數接納,沒有一人黜落。


    彼一時此一時,那時候的他要去齊國為質,身邊的人,寧缺毋濫,可如今卻是外出就封,身邊人手稀缺,也不管對方才幹如何,先一律接納再說,這樣可以免除後來者的遲疑,至於這些人誰是魚目誰是寶珠,個把月下來,便能分辨清晰,到時候再將優異者卓拔,平庸者泥沙俱下。


    如此一來,明月手邊能用的本地人,就不止是祁氏子弟了。


    不過幫明月迎士的蔡澤也說,這裏麵,有粗通文書可以做筆吏的,有擅長算數可以做計吏的,也有一身蠻力能當護衛的。在這些當地士人的協助下,那成箱成箱的文書,總算是能整理出來了,這其中要點評表揚的就是那個祁氏的長孫祁琨,這年輕人似乎對長安君十分佩服,安排他做事十分積極,沒有半點懈怠。


    在祁氏和普通士人的幫助下,明月對祁縣的了解更加深入,因為縣令離職而造成的管理混亂,也很快重新步入正軌。


    這本是該高興的事,蔡澤卻有些失望,遺憾地說道:”可惜,彼輩皆是隻能治邑的平庸之輩,沒什麽在野的大賢……


    明月打趣道:“畢竟如先生這樣主動闖入我夢中的飛熊,豈會每年都能遇上?”


    蔡澤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連道不敢與太公望相提並論,自己做一信如尾生的蘇秦即可……


    這時候又有人報,說外麵又有一人來投。


    明月瞧了瞧外麵的天氣,日暮將至,這或是今日最後一人了,便讓人將他帶來見見。


    這幾天但凡有類似的場合,明月都讓蔡澤、祁琨一同陪自己迎士,儼然已將他當成心腹肱股了,這自然讓沒父輩深沉心思的祁琨格外興奮,在長安君身邊站得筆直。


    不過那來投奔的人,卻讓他目瞪口呆。


    那是一個中年人,臉很粗糙,乃是長年風吹日曬所致,一頭蓬厚濃密的黑發紮成了發髻,戴一頂青箬笠,披著一身綠蓑衣,足上踩一雙草編的履,而手裏,還拎著一個尚在滴水的魚簍……


    這竟是個漁夫。


    那漁夫來到縣寺大堂,既不脫履,也不像之前來投的士人一般納頭便拜,而是站在門口,抬頭大膽地打量著長安君。


    此人竟如此無禮,祁琨當時就氣得不行,用本地方言斥道:”你這漁夫,為何登堂見了公子不拜?“


    漁夫卻笑道:”小人乃鄉鄙粗俗之人,不知禮儀。”


    人不可貌相,明月已經在蔡澤這體會過了,也沒生氣,起身笑道:”不知君如何稱唿,來自何處?“


    那漁夫微微彎腰道:”小人昭勃,乃是昭餘祁畔一漁夫。素聞長安君乃當世賢公子,封於祁縣,又發招賢令,鄉人無不雀躍,人人皆言,隻要有才者,長安君便會提拔為官,小人雖是僻壤漁民,卻坳不過老母、妻女呱噪,說我平日裏自視甚高,莫不如來長安君處碰碰運氣,興許便能僥幸做官,光耀鄉裏,也讓母親妻女在人前抬得起頭來。不知道長安君說的話可算數?“


    這漁夫雖然說起來粗俗,卻有理由條,絕不是來無理取鬧之人,明月一笑:”自然算數,有才者必尊其官,至於為上吏還是下吏,就要看有無真才幹了,不知道君有何可以教我?”


    昭勃將還在滴水,滿是魚腥味的魚簍舉了起來:“小人沒有別的本事,隻會打漁,來之前還在昭餘祁裏釣了幾條鯽魚,還望長安君讓庖廚做成鮮湯……”


    說著,他就當場蹲下,從魚簍裏撈出魚蝦,捧在手心,雙手奉上。


    明月一愣,祁琨卻是忍不下去了,他向前一步,怒道:“這不是鄉市魚肆,而是縣寺,是封君接納賢士的正堂,你這漁夫,是故意來消遣我家公子的麽?”


    昭勃合上了掌,抬頭道:“不然,小人此來,獻上的可不止是這點魚蝦,還有整個昭餘祁!”


    ps:第二章在12點半,第三章在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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