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馬走臣弟光,再拜言……”


    那手書是長安君趴在車輿上匆匆寫就的,所以字跡潦草,不過開頭一句誠惶誠恐的謙卑話,倒是讓趙王丹心裏舒服不少。


    那帛書上寫的字不多,但言簡意賅,看上去也是肺腑之言。長安君敘述他與趙王從小一母同胞的情誼,說自己年幼時不懂事,不能禮敬兄長,可去了齊國臨淄,舉目無親之下,才驚覺兄弟之情的寶貴,如今從燕國刺客手裏逃脫性命,隻希望能痛改前非,做一個本本分分的弟弟,還望王兄能原諒他過去的侍寵而驕……


    帛書的後半截則是長安君對趙王坦言,說太後找自己去問齊國之事,順便提及伐燕主帥。長安君認為安平君不可為將,當時如實轉告太後,事後卻深感此等軍國大事,不是他一個無職公子能過問的,驚恐之下,又不敢來見趙王,才請虞信代他轉交手書。


    “臣弟已散盡家臣,不敢索要封土城邑,隻願養一二方術士,做閑雲野鶴,安樂公子,專心學問,與稷下諸子交遊……願王兄萬年,趙國昌盛……”


    這下趙王丹看得有些發愣,這帛書言辭謙卑,他看過之後,好像沒方才那麽生氣了,背著手思慮片刻道:“難道是我錯怪了長安君,他並無野心?”


    趙穆在旁冷冷說道:“也許是長安君的以退為進之計也說不定,為的就是讓大王放鬆警惕,他再暗中策劃陰謀,要臣說,決不能放過他!”


    “趙穆。”虞信有些聽不下去了:“你這是要害大王!如今太後尚在,離間王室骨肉的罪名,你可擔得起?”


    趙穆卻不怕他,一昂首道:“我隻知忠於大王,不知其他!”


    他隨即冷笑道:“虞大夫與長安君交情匪淺啊,長安君有心事,都要找你訴說,有手書,也要請你轉交。而大夫認為馬服君可以為將,也與長安君不謀而合……”


    這是直指虞信與長安君有牽連了,趙穆與虞信雖同為趙王丹親信,但相互間也有競爭。趙穆深知自己沒虞信有本事,平日不敢招惹,今日乘著他有破綻,便猛地潑了他一身髒水。


    虞信卻不慌,冷冷看了這以色事君的佞臣一眼,笑道:“虞信行得直坐得正,大王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絕無異心!若大王不信,便將我的心肝挖出來看看,是黑是紅!”


    說著他便袒露胸膛,讓趙穆剖他的心,趙穆小人,哪見過這國士發怒時的剛烈情形,有些無言以對。


    眼看兩個親信吵了起來,趙王不煩躁地擺了擺手,讓二人作罷,緩緩說:“若這是誤會,而長安君亦無幹涉朝政之野心,我自然不會難為他……”


    趙穆急了:“大王!不可姑息養惡,否則必然釀成大禍!”


    虞信卻語重心長地說道:“大王此言甚善,兄弟鬩牆,而外禦其辱,現在正是舉國一致北伐燕國之際,可不是內鬥的時候。再說長安君剛剛赴齊為質,立了大功,不受賞反受疑,此事傳出去,休說太後,國人都要寒心了……”


    趙王最終還是偏向了虞信,讓趙穆出去,趙穆隻得恨恨離開。


    等趙穆走後,趙王卻又麵露猶豫:“經長安君這麽一摻和,我反倒覺得馬服君為主帥不太合適,當然,安平君也不妥,虞大夫,你說寡人要不要學武靈王,統兵親征!?”


    “萬萬不可!”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可把虞信嚇壞了:“如今可不比春秋國戰,君主親自駕車列陣。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大王難道忘了當年趙武靈王沉溺軍務,連年出征,以至於國政落入成、兌手中,最後釀成沙丘之變的事了?大王若是親征,萬一有何不測,這是逼長安君生出野心來啊!”


    趙王被虞信嚇了一跳,連忙打消了這個念頭,嘟囔道:“那,便在寡人的親信裏尋一個新將,將馬服君替換下來何如?”


    這四個月裏,趙王可沒閑著,在虞信的協助他,他開始整頓朝堂,讓一些先王的老臣如左師觸龍告老,又提拔了一些新臣,那些新臣自然對趙王感恩戴德,效忠於他。


    如今,他已不滿足那些無足輕重的朝臣位置,想要將手伸向軍隊,隻有控製了軍隊,趙王才能徹底安心……


    虞信卻勸他說,驟然替換趙奢,必然引起馬服一係武將舊部的不滿,反倒不美。所以上策是,在主將人選上,不要與太後對著幹……


    “但副將和偏師的人選,大王可以自行抉擇!”


    所謂政治,就是不停的妥協和讓步,虞信雖然才做了幾個月大夫,就已經領悟了這一點,這也是藺相如誇他有”相才“的原因。


    “偏師?”趙王有些不解,如今進兵的計劃是趙軍主力北上中山,進攻燕國下都附近,而齊軍則沿渤海往北,收複齊國北地。除此之外,並沒有偏師啊……


    “兵者奇正也,趙齊兩軍沿著正麵攻過去,側麵也需要一隻奇兵從側翼襲擾燕國,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虞信指著地圖道:“大王請看,趙國代郡與燕國上穀郡相鄰,若從代郡派一支騎兵進攻上穀,定會讓燕國首尾不能兼顧,亂了陣腳。”


    趙王眼前一亮:“不錯,此議太後、馬服君定然支持,那以你看,誰可為偏師之將?”


    “臣以為李伯可擔此大任!”


    “李伯?就是你三個月前舉薦給寡人的齊人李伯?”


    趙王丹陷入沉思:“為何?”


    “臣深知李伯為人忠勇,他雖新近才投奔大王,但在齊國時做過匡氏家將,曾統帥過文騎,齊國被燕國攻破時,他還被俘虜到燕國上穀為奴,對上穀地形十分熟悉。大王如今以他為校尉,駐於上曲陽,隻需要半枚虎符,便可讓他去代地掌兵。若是立了功,大王正好可以將他提拔為代地郡守、國尉,到時候,代地邊軍,不就在大王掌控之下了?”


    “妙計,大夫真是妙計!”


    虞信說完後,趙王丹拊掌稱善,代、雁門、雲中三郡邊軍素來驍勇,若派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去做郡守國尉,那些邊軍不就隨時可以聽從王命了麽?


    在虞信看來,不但用兵有奇正,這政爭也有奇正。身為大權在握,名正言順的君王,要將目光放到全國,這才是該有的策略,若是在宮闈之間與長安君糾纏,反而落了小道,隻要趙王逐步控製了朝野軍隊,縱然長安君有再大的野心和才幹,都敵不過這堂堂正正之勢!


    說做就做,趙王當即讓人草擬了一個從代地發偏師進攻燕國上穀郡的計劃,讓寺人轉交太後,得到她的首肯。


    等手詔送出去後,趙王又在地圖上走來走去,興奮地搓著手,這畢竟是他做大王後的第一戰,之前的自信漸漸消失,又化為忐忑。


    “虞大夫,你說,此戰趙國是否能勝?”


    “對此臣毫不懷疑。”


    虞信的笑容逐漸變得凝重:“臣擔心的不是燕國,而是秦國的反應!”


    ……


    與此同時,秦國鹹陽,丞相府。


    “瞧你辦的好差事!”


    範雎跛著腳下堂,將伏地請罪的王稽一腳踢開,又舉起他代步的手杖,就要往王稽頭上砸去!


    但看著王稽麵如土色,戰戰兢兢的模樣,範雎卻想起王稽救助他入秦的事,於心不忍,手杖高高抬起,輕輕落下,在他發髻上點了點……


    “也罷也罷,此番是燕人犯蠢,不能全怪你……”


    王稽哭得稀裏嘩啦:“丞相!謝丞相饒命!”


    “饒命?”範雎吹著自己的八字胡,冷笑道:“你的生死可不由我說了算,而在秦律懲處,在大王一念之間!”


    王稽叫苦不堪:“小人這麽多年,對秦國無功勞,也有苦勞啊,小人……”


    範雎歎了口氣:“你留著力氣罷,速速裸身負荊,隨我去甘泉宮請罪,大王處,自有我去分說……”


    等王稽匆匆退下後,範雎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裏,恨恨地看著東方道:“長安君,趙光……我範雎,記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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