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在脖頸,隔著衣襟,明月甚至能感覺到鐵的冰冷,但他卻也不慌,抬頭看著動怒的田單,淡淡地說道:“小子隻是為安平君感到不值罷了,君當年在即墨,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如今卻日漸失權。小子心中不忿,一時直言,還望安平君不要與我這孺子計較……”


    他似是開玩笑地說道:“更何況,若安平君在此殺了我或是傷了我,斷了齊趙之盟,齊王恐怕就不會再讓安平君歸國了。”


    田單心中一悸,隨即收起了劍,冷笑道:“孺子?長安君還知道自己是一弱冠孺子?”


    這個小家夥看上去模樣俊朗,笑起來人畜無害,可他卻幾乎以一己之力,扭轉了幾乎板上釘釘的齊秦之盟,雖說也是借了勢,但田單豈會小看他?


    “多謝安平君,小子會把此言當做是誇獎。“明月含蓄一笑,隨後卻又離開了席子,朝田單恭恭敬敬地一拜:”還有一事,小子仰慕安平君之女多時,欲娶之為妻,還望安平君應允!”


    田單有些驚訝,他本以為長安君會等抵達邯鄲後,再托人來說媒,豈料他卻挑了這麽一個時間,這麽一個地點。


    田單便斜眼眯他:“長安君是真心?”


    明月指天發誓。


    “君乃趙太後愛子,哪國公主不能娶,為何非要我田單的女兒?”田單自嘲地一笑:“我一個即將失勢的封君,值得麽……”


    “小子不是為了安平君,而是為了君女本人。”


    明月從懷中掏出他以竹鳶贈《鳳求凰》後,田葭迴贈他的香囊,說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想君女心意與我相同,否則那一夜早就放惡犬將我從牆上咬下去了。”


    見那果然是女兒親手所編製的香囊,田單一時間有些動容,既有女大不中留的感慨,也有一絲欣慰,但卻沒有表態,而是說道:


    “長安君如此不知韜光養晦,所謀甚大,我怎麽放心將女兒交給你?更何況我田單雖然失勢,也是一堂堂萬戶封君,子女婚事,豈能如此草率,傳出去還不叫天下人笑話,以為我要攀附趙國王室,獻女求榮,公子無須多言,此事,以後再說罷!”


    二人的對話到此結束,這之後幾天裏,田單都對明月愛理不理,隻是時常盯著他看,若有所思,直到他們抵達聊城……


    ……


    “安平君!”


    “見過安平君!”


    聊城位於齊國西部,聊河之濱,也是這一帶的軍事重鎮,交通方便,溝壘縱橫,來到這裏得到當地齊國官吏接待後,明月卻覺得,氣氛有點不太對。


    他發現,當地百姓一見到田單的旗幟,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麵色驚懼地避讓,也不乏有人匆匆過來,朝著田單車駕下拜頓首,大唿他的封號。


    在齊國,田單的威望極高,連齊王都隻能望其項背,明月他們沿途經過的都邑集市,不管是農夫、商賈、百工,聽聞安平君路過,無不放下手中的活計,來到路邊對田單歡唿。一路看下來,明月有點明白齊王為何要對田單如此忌憚了,換了他當大王,手下有這麽一個得民心又功高難賞的大臣,他也會睡不著覺。


    但在聊城卻有些不同,百姓的眼裏,除了敬仰外,還有幾分畏懼,一些年紀稍大的女子,甚至還有些憤恨……


    田單麵無表情地從城下路過,什麽都沒說,等到傍晚時分,夕陽將落時,他突然喊著明月,讓他陪著到城頭走一走。


    田單似乎對這裏十分熟悉,七拐八拐,便帶著明月和一眾私屬走到了城牆下,城牆內側有一道可以直接爬上去的斜台階。他們路上遇到幾名正箕坐在地上博戲的守城兵卒,田單默不作聲地在他們興高采烈唿和時旁觀半響,等他們賭完一輪才發出聲響。


    當得知身後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君田單時,那些兵卒的下巴差點沒驚但掉下來,連忙將博戲的東西踢到一邊,持矛站直了身,雙腿戰戰。


    田單沒有刁難眾人,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跟眾人說了句俏皮話,又穿過他們看守的岔口,順著斜梯向城頭爬去,途中他對明月說道:“當年齊國五都皆已光複,唯獨聊城仍在燕軍手中,我奉王命來攻,圍困了此地足足一年之久……”


    明月頷首:“我聽聞,那是齊燕最後一戰。”


    田單所言非虛,等抵達不算高的城頭後,明月發現這裏雖然已修繕過,但城東一側,依然有不少殘垣斷壁,有的上麵滿是焦黑,這是石矢烈火攻擊的痕跡。


    一行人站在城頭放目望去,西麵可以看到蜿蜒流淌在城下的漯水,猶如一條清澈的玉帶,東麵則是綿延的田野,百姓正在忙活著秋收,更遠處則漸染秋色的樹林。


    田單不由感慨道:“當時大軍頓足城下,我每日每夜都從下方往上看,總覺得這城易守難攻,高不可攀,現如今站在城頭往下看,似乎也沒那麽高,那可是我此生遇到最難的苦戰,我攻城之能,遠不如守城啊……”


    他指著東麵的農田裏那些人工壘砌的圍牆,說那其實是十年前攻打聊城時留下的壁壘。


    “齊軍死傷慘重,但這聊城最後還是沒有被攻下,而是靠了稷下名士魯仲連的一封信。”


    原來,當時齊人魯仲連來到了聊城,他寫了一封信,係在箭上射進城去,送給燕國將軍,信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說燕將放棄抵抗。魯仲連口才了得,那燕國將軍看到信後,大受觸動,哭泣了三天,猶豫不能抉擇。要是迴燕國,他與燕惠王已經產生了嫌隙,害怕被殺;要是降齊,他曾殺死、虜掠過許多齊國人,又擔心投降後受侮辱。


    最後那燕將無可奈何地長聲歎息說:“與其他人刃我,不如我自刃。”於是就自殺,聊城之內燕軍無首,頓時大亂,田單這才乘機進兵,一舉拿下了此城……


    此戰之後,本來從即墨殺迴來的齊軍也如強弩之末,對依然被燕國占據的北地無能為力,一直拖到了今天。


    有些猜不透田單為何要讓自己陪同,又為何要提及往事,明月也不急,問道:”不知魯仲連先生何在?“


    田單道:“魯仲連可是位奇人啊,箭書下聊城,我迴臨淄後將此事稟報大王,大王欲封其爵位,魯仲連聽說後卻潛逃到海邊隱居起來,說他與其富貴而屈身侍奉於人,還不如貧賤而輕視世俗,放任心誌。”


    明月讚道:“倒是有幾分莊子之誌,但卻又時刻心係國事,果然是一位奇人,可惜我此番來齊國,未能見上一麵……”


    田單冷冷一笑:“魯仲連,他可不一定會喜長安君。”


    說著,他迴過頭,走到了聊城城頭的內側,指著錯落有致,炊煙嫋嫋的民居道:“長安君,你可知曉,我攻下聊城後,做了什麽?”


    明月默然不言,過了一會,田單似是對他說,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違背了魯仲連在信中與燕將的約定,將城內的燕卒盡數屠殺,築成京觀……當時這五千燕卒已在聊城駐紮了十年,與當地齊人通婚,幾乎每個燕人,都有一個齊人妻子,但我卻痛下殺手,將她們的丈夫屠盡!”


    “此事之後,魯仲連憤而與我絕交,吾妻乃是墨家,崇尚兼愛非攻,也整整數月沒與我說過話,之後日漸憂慮消瘦,鬱鬱而終……”


    田單扶著聊城的夯土城牆,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的流血成河,滿城哭嚎。


    “那日,長安君問我悔不悔去城陽請大王歸臨淄。”


    “殊不知,我田單此生唯一後悔的事,其實是聊城之屠!”


    他道明了真相,難道,這就是聊城人對田單又敬又怕的原因?


    明月默然半響後,才道:“我看安平君並非嗜殺之人,當時為何要這麽做?莫非是因為聊城乃濟北重鎮,卻已歸心於燕,不屠盡燕人,遲早還會降迴去?”


    “無他。”


    田單搖了搖頭:“隻因仇恨,我已控製不住手下將吏兵卒,他們都與燕人有仇,在城外吃了一年沙土,早就紅了眼,也深知此乃燕齊最後一戰,錯過此役,再想報仇便難了。於是入城後兵卒四處尋覓燕人,但凡有燕國口音者皆殺之,殺十人至百人千人,等我下令禁止時,已經來不及了,隻好將錯就錯,索性屠個幹淨……”


    “安平君為何要與我說這些。“明月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隻是想告訴長安君,兵者大兇也。一旦殺紅了眼,便遏製不住了,長安君剛剛策劃了一場伐燕之戰,可想過後果,要想過死多少齊人、燕人、趙人,這場大戰才能結束?這些事,長安君可考慮清楚了?”


    明月卻顧左右而言他:“安平君,怎能說是我策劃了此戰。切勿本末倒置,是燕國先向趙國宣戰,也是燕國派遣刺殺來殺我,妄圖離間齊趙關係……”


    田單在聊城城頭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明月道:“長安君,齊國並非沒有聰明人。你以為,你偽造證據證詞,栽贓燕國之事,無人看得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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