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君府內,唧唧複唧唧的機杼聲再度停了下來。


    “專心紡績,不好戲笑,絜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想到這段話,田葭就忍不住想好好戲笑一番。


    這是齊魯儒家對女子的要求,經過百餘年熏陶,已經成了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未嫁的少女,即便貴為公主君女,也要從小練習,搖著紡車,織著織機,將一根根絲線以經緯織成布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在這方麵,田葭雖然心裏不以為然,但表麵上,她做的一點不比宮內的田齊公主們差。女官們都說她的雙手既纖細又靈巧,針線功夫完美無瑕,跟她本人一樣漂亮,她則禮貌地笑著,仿佛自己真是個淑女。


    殊不知,這個淑女在家裏,除了讀書外,還時常以擲劍擊樹為樂趣,否則那一夜,怎可能一擊就擲中了刺客?


    在安平君田單眼裏,這也算不了什麽,當年在即墨,她的母親,他的妻子,可是能在城頭持矛戟指揮守城的……


    但每逢紡織時,她又能收起那份野性,乖巧而專心致誌。


    可這幾日,不知為何,田葭卻總是走神。這不,手裏的針線又歪了,還不小心戳破了她的手指,飽滿紅潤的食指尖,殷紅的鮮血滲出一滴,她連忙用櫻唇含住,舌尖隨即嚐到了淡淡的鹹味……


    這就是血的滋味,才一點就這麽疼,但接下來這個秋冬,燕、趙、齊三國的將士卻要流下這成千上萬倍的鮮血了!田葭如此想道。


    她的母親是墨家,墨家的宗旨是兼愛非攻,田葭還記得母親在教她《墨經》時,描繪的戰爭慘景:“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


    罪惡的戰爭,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傾覆社稷,百姓離散,廢滅先王,這難道有利於上天嗎?有利於鬼神嗎?有利於百姓嗎?


    想到這裏,田葭就難免扼腕歎息。


    不過,雖然兵者大兇不是什麽好事,但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距離長安君遇刺,已經過去二十餘日,田葭也已經過了半個多月的軟禁生活。


    囚禁她的不是別人,卻是她自己……


    “大王在疑我與長安君暗中勾結啊……”行刺案發生後,父親進宮歸來後如此對她說。


    田葭不免心中慚愧,本來是一場密會,如今卻鬧得滿城皆知,還連累了父親遭齊王猜忌,她真不是一個好女兒。


    於是田葭便對外稱病,一改她平日的活動軌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像個遵守婦德婦功的乖巧淑女了。


    田葭的做法是明智的,過了立秋後,臨淄天氣漸漸涼爽下來,但流言蜚語卻一點沒有消停,關於安平君之女與長安君私會於秋社的故事,被街頭市井之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說他們早就海誓山盟,私定終身,準備逃跑的……


    “聽說長安君拒絕大王嫁公主,若不是為了安平君之女,誰會拒絕此美事?”


    好在安平君府門庭緊閉,比往日更加低調,才將流言蜚語關在了外麵。


    不過對於長安君毅然拒婚一事,田葭本已被煩得千瘡百孔的心裏,像是吃了蜜一樣甜,又聽侍女說,長安君雖然還在養傷,但每日都要在兩家中間的小亭裏閑坐,似是在盼望著什麽。


    這讓田葭心裏酸澀又有點感動,她很想去與他相會,一訴衷腸,將這些日子的委屈統統說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去看一眼的衝動,因為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什麽都不做,才能讓流言蜚語漸漸沉寂。


    她足夠聰明,很清楚齊王隻要還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安平君府與外國公子結親!


    雖然這種為了保護親人的自我封閉,難免有些寂寞,有些委屈,不過,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比起市井流言,七月份,臨淄朝堂上的風雲突變,更加讓人眼花繚亂。


    墨家、名家、公羊家、小說家,九流十家盡數登場,各抒己見,最後在平原君入齊勸說下,齊王終於下定了決心,決意與趙國結盟,一同對燕國開戰!


    齊趙兩國的最終聯合,讓不少人心裏落下了一塊大石頭,田葭還聽說,在議論這場聯盟最大的功臣時,齊趙兩方不約而同地認為,長安君當居首功。


    作為這場戰爭的導火索,長安君沒有白白受傷,他以縫了數針為代價,換來了局勢大變。燕國被認為刺殺的幕後主使,被架上了道德公義的架子上,遭到輿情大肆譴責,也讓齊國有了足夠的理由參戰,舊仇新恨一起算。


    作為此次聯盟的大功臣,齊王可沒有虧待長安君,他十分大方地賜了他海邊一座鄉邑作為“湯沐邑”,每年可以獲得那裏的食稅。如此一來,長安君不僅是趙國的封君,也是齊國的封君,在朝堂上還能享受齊國大夫待遇。


    這種名義上以封地賜予外國公子的湯沐邑製度由來已久,田葭自己在夜邑都有一處,她知道長安君在趙國已經有不少田宅,對那點賦稅倒真不一定在意,但這是長安君重於齊的標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從一個刀架在脖子上的質子搖身一變,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視。


    朝堂上自不必說,長安君現在成了齊趙交好的標誌,滿朝的卿大夫都在向他送禮結交,之前一度敵對的公羊家,竟也與其化敵為友了。


    而稷下學宮內,長安君的理論和他贈送的黑板粉筆一樣風靡,有了陰陽家和儒家的失敗在前,九流十家都不得不開始正視那些駭人聽聞的理念,或試圖反駁,或嚐試將其納入自己的論著裏。


    更別說墨家受到長安君影響,也不搞名實之辯了,改為“實踐驗證真理”,墨家年輕弟子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各種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試驗,隻為了證實《墨經》上記載的東西,據說他們中有個狷狂之輩為了證明“浮力公式”,竟當眾跳進大木桶裏,將自己淹成了落湯雞。


    而今日,便是齊王在城西舉行祭祀,與平原君歃血為盟的日子,齊王自然是執牛耳者,長安君也被特許一同歃血,以表彰他為兩國親善做的貢獻。


    臨淄城但凡有身份實權的卿大夫,都去見證這一幕,安平君田單和其子也不例外,唯獨田葭卻被關在了府邸裏,一個人對著機杼悶悶不樂。


    雖然對那場盛會有些好奇,但這也並不是田葭走神的原因……


    她之所以會失神,是因為歃血為盟後,便是長安君的歸國之期!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默默念著這首詩,大致能描繪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田葭心裏百味雜陳,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名為情愛的深淵裏難以自拔。雖然知道作為質子的他,終究是要歸國的,但終於到了這麽一天,還是有些難以割舍。


    她畢竟是將門之女,隱忍堅強,便勸自己道:”或許他迴邯鄲後,臨淄街巷的流言蜚語便能平息一些,安平君府也能過迴尋常日子……“


    但這僅存的一點寬慰,卻被入夜後父親的到來打破了。


    月色燈光下,田單已經沒了當初為大將軍驅逐燕人的風采,而是滿麵皺紋,眉毛擰到了一起,欲言又止。


    “父親,出了何事?”田葭看出父親的憂愁。


    “今日歃血前,大王問了我一件事。”田單沉吟半響,還是說了出來。


    “大王問我,是願意繼續做將軍領兵,為太子伐燕保駕;亦或是入趙為相,為齊趙溝通聲息?”


    “大王這是何意?”田葭聽說齊王竟然以此事詢問,不由大驚,以齊王對父親的猜疑,這並非諮詢,而是試探啊!若是說錯,恐怕就要萬劫不複了!


    萬幸,田單答對了。


    “我答,願為太子保駕。”


    田葭拍著胸口鬆了口氣,誰料田單卻苦笑道:“於是大王稱讚我是齊國的忠臣,於是在歃血後宣布,以我為使者,護送長安君迴邯鄲,並留在趙國,擔任趙國相邦……”


    田單歎了口氣:“齊趙換相,家眷不可隨行,葭,家中諸事,還有汝阿弟,便要拜托你了!”


    ……


    “齊王這是先驗證父親的忠心,再授予重任啊……”


    夜深了,田葭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


    “不,不對,這根本不是重任,而是將父親趕走。因為齊王料定此戰,齊趙必勝,若父親為將,齊人最後還是會將功績歸於父親。反之,父親出任趙相,既能盡忠竭力為齊國牟利,又能讓督戰監軍的太子獨領功勞。”


    想通了一切後,田葭不由咬牙切齒,對田齊王室生出了一絲由來已久的憤恨來。


    “越王勾踐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而我們的大王,卻在烹狗、藏弓前,還要榨幹最後一分價值才甘心啊……”


    田葭為父親感到不值,也為父親離開後,自己在臨淄的日子感到惶恐……


    父親、戀人相繼離開,隻剩下她一個人在臨淄應付這一切,田葭頓時感到一種孤獨的無力感。


    未來如此不測,她開始懷念過往了,若是可能,迴到那一夜,在刺客的尋覓追殺下,二人攜手在月下狂奔的也不錯啊。


    這時候,卻聽到外麵一陣劇烈狗吠,以及侍從家兵的低沉唿喊,田葭連忙翻身掌燈,問從外間進門的侍女道:“出了何事?”


    侍女同樣睡眼惺忪,有些驚慌,急忙下拜道:“君女,有人從質子府翻牆過來,被狗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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