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泮池裏的荷葉綠意正濃,桃林的枝頭上結出了青色的小桃實,腐草堆裏螢火蟲的幼蟲到處亂爬,蟋蟀躲在牆罅裏鳴叫,臨淄湛藍的天空之上,有雛鷹開始學習飛翔……


    在稷下學宮辯壇之上,感受著下方成百上千人凝視的目光,明月感慨萬千。


    終於,他還是站到了這裏。


    最初來到齊國,步入稷下學宮,明月的目的很純粹,那就是借公孫龍的名義,提出一些觀念,發明些許東西,對學宮施加自己的影響力,其目的隻是為了博名。


    可隨著他深入了解稷下,了解這個時代,卻發現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場“天人之辯”的大論戰裏,成為漩渦中心,難以脫身。


    明月也曾心生退意,因為跟聲名卓著的鄒衍交惡實在沒好處,更別說被儒墨夾擊真是糟糕至極的體驗。


    但此時此刻,感受著踏上辯壇的玄妙感覺,明月才明白,為什麽稷下學者如田駢、鄒衍、公孫龍等,那麽喜歡辯論詰難,而且很多人都喜歡用驚世駭俗之言來吸引眼球,什麽一毛不拔、什麽白馬非馬……


    因為受萬眾矚目的感覺,著實不錯,在這裏講述的每句話,都能通過千人之口,傳遍天下,某個不受重視的學派也許就能一夜之間成為天下顯學。


    “其實站到風暴中心,也不是什麽壞事……”他暗想道。


    作為一個後世來人,明月很清楚,這一刻,他腳下所踩的,不止是學宮的中心,也是中國文明的軸心!


    德國人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曆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把公元前500年前後同時出現在中國、希臘和印度三處,人類文化的突破現象稱之為“軸心時代”。


    “在中國,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躍,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包括墨子、莊子、列子和諸子百家都出現了,百家爭鳴,大膽詰辯。像中國一樣,印度出現了《奧義書》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懷疑主義、唯物主義、詭辯派和虛無主義的全部範圍的哲學的可能性。希臘賢哲如雲,其中有荷馬,哲學家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許多悲劇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這數世紀內,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幾乎同時在中國、印度和希臘這三個互不知曉的地區發展起來。”


    希臘、印度和中國,雖然比起更早的埃及、兩河而言,都是後起的文明,卻以不同的方式經曆了一場自我覺醒,群賢輩出,對構成人類處境之宇宙的本質,產生了一種理性的認識。


    這是一場偉大的人類啟蒙期,就像是蒙昧的嬰兒,長成初識世界的懵懂孩童一般。此時的人們因著對自己理性能力的發現,就像是剛剛出生的孩童一樣迫不及待地開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周圍的一切事物,在各個領域都顯示出了旺盛的好奇心和偉大的創造力。


    三個文明和受他們影響的地區開始邁出腳步,超越前輩。思想開始井噴,科學技術也日新月異,一切都發生在短短數百年內,卻奠定了世界之後兩千年的格局。


    稷下學宮,就好比這個過程裏,中國文明的思想發動機,每一次轉動,都能帶動文明前進的腳步。而此時此刻,明月就站在這個軸心之上,諸子百家在側耳聆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想要對曆史施加影響力的話,沒有什麽比這更方便的方式了。


    於是明月一拱手,向台下上千人鄭重行禮,而後接過了一個鐵皮箍成的擴音喇叭,開始了他今日的開場白:“我很慶幸生於中原……”


    ……


    “我很慶幸生於中原,在學宮,不會因為所說之言不合古人傳說,就被勒令堵上嘴,甚至被反對者燒死。”


    稷下辯壇上,長安君以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開場白,開始了他的講述。


    鐵皮喇叭讓他不大的聲音,傳遍了半個稷下,眾人麵麵相覷,不過熟識長安君的人如公孫龍、田葭等人,已經對他時不時掏出一些小玩意不奇怪了。隻是他們也不由為長安君擔心,畢竟他才十六歲,看上去如此年輕,說的話自然也難以服眾。


    “長安君此言何意?”那些不熟悉長安君的人則在交頭接耳,有人覺得這是在諷刺什麽,有人看向了旁聽的滕更,滕更麵無表情,心裏卻在暗恨二鄒大愚若智,竟放任此子來學宮大放厥詞。


    鄒奭笑而不語,感覺長安君一定聽到了什麽風聲,其實以他的身份,有荀子庇護,滕更想通過卑劣手段讓他閉嘴是極難的。對他的驚世駭俗之言,無論是一笑拒之還是蹙額壓製,都不可能起到什麽作用,與其如此,還不如按照學宮傳統,公開駁辯一場。


    李斯倒是心有所觸,他覺得像秦國商君焚毀詩書那樣,讓異己閉嘴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在荀子麵前,卻沒敢說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會讓夫子大發雷霆,隻能將這份設想暗藏於心。


    “荀子的《天論》,想必二三子都已讀過,凡人看不見陰陽化生萬物的工作過程,而隻見到它化生萬物的結果,這就叫做神妙。人們都知道陰陽已經生成的萬物,卻沒有人知道它那無形無蹤的生成過程,這就叫做天意。”


    “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近水則食魚鱉蚌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


    “當時的古人,視火為神妙,隻是檢拾著因為天雷引發大火燒死在林間的禽獸食用,以為天意。”


    “然而燧人氏卻參透了其中玄奧,造作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悅,奉之為君,號日燧人。敢問如今,是否有人還將能鑽燧出火的庖廚雍人視為神妙、天意?而不是自然發生的事?”


    眾人有的哄笑,有的默然,乘此機會,明月讓一旁的盧生取出一塊剛製出不久的冰,高高舉起,還放在漆盒裏傳示前排眾人,讓眾人嘖嘖稱奇之餘,也相信長安君果然是能六月之製冰的。


    “天寒地凍,水凝為冰,古人亦視之為神妙天意,而今,我卻已參透了其中道理,真是無比簡單。”


    明月開始解釋自己製冰的原理,但隱下了其中硝石的作用,隻是說想辦法吸走熱量,水就能自然而然地變成冰。


    再次在黑板上寫下物質三態後,他重新講述了一遍那一日在安平君府內所說,對降雨過程的推想,不過這次更加縝密詳細一些。


    從鑽燧取火講到降雨過程,步步漸進,此刻聽來,對新鮮事物比較容易接受的稷下士倒也覺得不難理解,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因為那些儒生將長安君的言論添油加醋亂宣揚時,可不是這麽說的。


    然而有人頷首,就有人質疑,等明月講述完對降雨自然過程的推演後,突然有人站上台階,大聲質問道:


    “長安君口口聲聲說,燧人氏知曉鑽燧出火的自然之理,便能憑空生出火來。而如今長安君知曉氣液固三態互變緣由,就能掌握這個過程,將水化為冰。那我冒昧問一句,長安君,你能變出一場雨來麽?”


    此言一出,學宮千人嘩然。


    祭酒荀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鄒奭整了整衣襟,感覺這場辯論到此結束了。


    公孫龍則深知這問題刁鑽,跟那次在平原君府,長安君反問的“公孫龍非人耶?”如出一轍。


    田葭不由捏緊了拳頭,手裏滿是汗水,她開始為長安君擔憂。


    人群裏,滕更捋著胡須,露出了得意的笑。


    那人是他的弟子,所提的問題也是他事先準備好的。


    他已經看準了長安君的軟肋,那就是不管他將道理說得天花亂墜,但有一件事是絕對做不到的,那就是他沒辦法真的在現場降一場雨!


    若能那樣,他就不是人,是神了……


    隻要做不到,那就是空談,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滕更等人隻要一口咬定不承認,長安君就沒辦法讓眾人折服,他今天的這場講述,影響也會被降到最低。


    然而,長安君並沒有像滕更預料的那樣,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而是沉默半響後笑了笑,笑得如此坦然,仿佛預料到了這問題一般。


    哪怕許多年後,上千名稷下諸子也忘不了今日發生的事。


    麵對詰難,十六歲的弱冠少年頷首道:“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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