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是集合,白馬是集合內的一元素,白馬屬於馬,白馬又不等於馬……”


    如果說公孫龍之前的《白馬論》,還在以世人不能普遍認可的特殊例子來吸引目光,通過贏得辯論讓名家聲名大噪的話,今日的《集合論》卻與他過去的作品大相徑庭。


    按照長安君“與其把簡單說複雜,不如試試將複雜說簡單”的建議,公孫龍不再用曖昧不清的語言把人繞糊塗,而是開始由淺入深,將白馬非馬剖析開來。


    他先把難以讓人理解的辯題揭去神秘麵紗,將其原理展示在眾人眼前,而後再明言,這個例子並非特殊,而是普遍存在的。白馬與馬,黃牛與牛,男人與人,以上種種,都是集合問題,可以邏輯符號表示兩者之間的關係。


    等號、不等號,屬於,包含於,被包含於,那些符號就被他用粉筆畫在漆成黑色的木板上,一目了然。


    雖然公孫龍已經盡量用詞淺顯,但對名實之辯領會不夠的士人依然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該聽懂的人,卻都聽明白了。


    曾經與公孫龍駁辯過的荀況和鄒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一絲驚異。


    雖說名家那套理論招致的攻擊是很多的,但從未有人能讓名家放棄他們的學說,他們不能,孔穿不能,墨家也不能。


    可今日,公孫龍正在做的事情,卻是將名家一直引以為傲的辯題徹底公開,露出了簡單本質來。雖然公孫龍說話還是那麽狂妄,但少了嘩眾取寵的詭辯過程,名家提出來的東西,好像也沒那麽讓人反感。


    齊國墨者陳丘也湊近過去,眯著眼瞧黑板上的符號,默然不言。


    齊國墨家這些年徹底學術化,順便把名家當成了最大的敵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為了在稷下有一席之地,可沒少鑽研公孫龍的理論。他們從概念上把名分為達、類、私三種,“達名”相當於最大的範圍,如“物”;“類名”相當於普遍概念,如“馬”;“私名”是限於對某一個體事物之稱謂,包括專名或姓名,比如“白馬”。


    白馬這個私名包含在馬這個類名裏,說白了,也有點類似集合和子集的概念。陳丘今天就打算拋出這個概念,本來要壓公孫龍一頭,誰料卻先被對手提了出來……


    這下就尷尬了。


    一時間,墨家這邊也無人反駁,因為公孫龍說的,正是他們墨家辯論一派在孜孜不倦證明的東西,作為一個廣泛性概念的總結,也沒什麽好反駁的。


    反倒是下麵一些聽不懂的士人不住提問,不過隨著公孫龍講述繼續,已經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步伐提出疑問了。


    於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從始至終,竟無人站出來反駁公孫龍一句,直到他將那塊黑板密密麻麻地寫滿白字,直到他講完了《集合論》,眾人才反應過來,一時間,竟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原來之前那令人敬而遠之的”白馬非馬“就是這麽迴事啊!


    但也沒人擊掌歡唿,眾人陷入了詭異的寂靜裏,本來打算著公孫龍詭辯就噓他的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瞧向了這場”辯論“的仲裁者荀子。


    荀況卻覺得今天公孫龍的話挑不出什麽毛病,首先邏輯自洽嚴謹,其次就事論事,沒有胡亂拋出些常人接受不了的東西,最後,用符號表示各種關係後,果然不容易產生誤會和分歧。


    他暗暗想道:“儒家在孔子死後一分為八,後學們為了搶占正統地位,各自都寫作了作品,為詩、春秋作注解。誰先發聲,誰發聲最大,誰就能成為儒家的領袖,就能對天下人施加影響。如今鑽研名實之辯的各家,也到這局麵了麽?本以為會是稷下墨家先提出自己的一套東西,讓名家黯然失色,誰料公孫龍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拋出了這《集合論》……”


    荀子感覺,這幾乎就是白馬非馬這個命題的終結,此說一出,世人就再也不會辯白馬非馬了。


    但放棄一個命題,卻推出了一套可以行之於世的理論,公孫龍真是聰明,這場名實之辯的戰爭裏,名家已占據上風。


    如此一想,荀況便看向了陳丘:“陳子,公孫先生之論,你可認同?”


    “公孫先生說的,其實正是我墨家的道理。”


    陳丘頓了半響後,才說道:“公孫先生固執了大半生,持白馬非馬之論四處蒙蔽世人,如今終於認清了自己的錯誤,投入正道,轉而承認我墨家之言是對的,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這是變相承認公孫龍說的有道理了,但又固執地認為,公孫龍今日的《集合論》,是受墨家教誨才提出來的。


    公孫龍卻大笑起來:“陳處士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這《集合論》,分明是受我趙國公子長安君啟發,與他一起商議出來的,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豈有什麽墨家子弟來教誨我,難道是墨子的鬼魂麽?”


    陳丘氣得吹胡子瞪眼,而此言一出,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打聽長安君是誰。雖然長安君從最初的籍籍無名,如今已經在臨淄市肆出了名,但在學宮這邊,知道他事跡的人還不算多。


    墨家那邊吵吵著說公孫龍就是在照搬墨家的理論,不然就請長安君出來作證,而鄒奭卻抽空朝公孫龍一拱手,問道:“公孫先生,不知此物可是趙地之物?”


    他指著的是台上的黑板,還有公孫龍手裏寫禿好幾根的粉筆,剛才看著公孫龍在上麵刷刷刷寫個不停,下麵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鄒奭可是羨慕極了。


    稷下先生們的弟子數十百計,講學時一般是找個地方,夫子口述,學生筆記,但有時候學生對夫子說的東西不甚明了,就得在沙盤上將要寫的東西畫出來,或寫在木牘上讓學生自行傳閱。


    可哪有黑板和粉筆方便啊!黑板與粉筆作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從發明開始就霸占了學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電子時代,它還在頑強服役,很難被淘汰。


    公孫龍笑道:”此物名為黑板、粉筆,就算是在趙國也找不到,同樣來自長安君贈送。“


    鄒奭愕然,這個名字這些天他已經聽到太多了,看來公孫龍果然與長安君交情匪淺。


    而在台下,田葭也目視旁邊的長安君,意思很明顯:“你做出了這東西?”


    明月一笑:“是我府中方術士與工匠所製。”


    原來,在成功製出燒酒後,他也沒讓那對方術士師徒閑著,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項發明,考慮到將有一場稷下之行,這時代的學校最急需的是什麽呢?


    紙?好像來不及,於是明月一拍額頭,便決定做黑板和粉筆。


    黑板並不難,根本用不上方術士,直接讓木工們刨出幾塊光滑的板子,幾層黑漆塗到上麵,風幹後就成了。


    粉筆則要複雜一點,好在這時代的中國已經發現了生石膏,並將其視為一種藥材。方術士也對這東西十分喜愛,視為煉製丹丸的必須材料。明月便讓人在臨淄周邊采購了一些,在釜裏加熱到一定溫度,使其部分脫水形成熟石膏,後將熟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筆……


    過程不為他人所知,所以看上去有種神秘感,瞧明月一臉淡然,田葭卻又對他刮目相看了一次,這長安君,怎麽盡能弄出些奇怪的新東西出來?


    就在這時,公孫龍卻已經來到了台邊,朝在人群裏隱藏身份的明月喊道:“長安君,既然墨家不信,想要公子來作證,稷下先生也對這黑板粉筆感興趣,公子何不上台與他們說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紛紛迴頭,卻見兩位俊朗公子並肩站在一塊,如同一對璧人。


    皮膚更為白皙的那位連忙一垂首,用寬袖子遮住了臉,朝後退去,而另一位則無奈地笑了笑,禮貌地分開人群,幾步走上台去。


    “這就是那趙國質子,這就是長安君?”


    迎著無數道目光,明月沒有怯場,為公孫龍作證道:“這集合論,的確是在我與公孫先生的閑談裏一起提出的,並非剽竊任何學派學說。至於黑板和粉筆……”


    他對荀況、鄒奭行了一禮:“孔子言,十五而誌於學,小子雖然生性愚鈍,卻對稷下心向往之,也想來聽聽九流十家辯論講學。隻是初來乍到,沒什麽可帶的,正好府中方技巧匠製得黑板十塊,粉筆若幹,便獻予學宮各派作為見麵禮,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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