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門乃是臨淄的西城門,城門外屋舍密布,廊閣雲集,這便是田齊桓公時所建的稷下學宮。學宮之外是一個名為“申池”的湖泊,從湖泊裏有一條小水流被引了出來,傍城北流,作為臨淄的護城河。


    此水名為係水,係水上有木橋,可行車馬,是從外麵進入稷下的必經之路。係水橋旁又有一個瓦頂的小亭,名曰憩趾亭,隱藏在水邊茂林修竹間,顯得清淨怡人,可供來往行人歇腳,也可以讓稷下士們在此相聚閑談。


    四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有一位穿絲佩玉戴高冠的中年人早早在憩趾亭內閑坐,他一邊單手捧著一冊竹簡,卻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卻不時瞥向橋上,似是在等什麽人。


    沒多會,吱吱呀呀,一輛遠道而來的馬車過了係水橋,在亭邊停了下來,一位十八九歲的布衣青年搶著下來,躬著身子,畢恭畢敬地攙扶車上那人落腳。


    但車上的人卻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不需要如此照顧,徑自跳下車,嫻熟地朝亭上走來。


    “祭酒!許久不見!”


    亭中的中年人也放下了竹簡,站起身來,笑著迎了過去。卻見那人是一位麵相慈睦的五旬長者,他行走時有黃老道風的瀟灑,對中年人還禮時有幾分儒家所謂的君子正氣,可說話時,卻又有點名法之士的嚴謹。


    “鄒子一大早就在此等候荀況,真是有勞了。”


    被稱為“鄒子”的中年人卻有幾分風趣,笑道:“祭酒切勿再稱我鄒子了,不知道的人,總把我與家叔混淆,我鄒奭(shi)不過是拾家叔牙慧,雜采他的九州五行之說加進自己的文章裏,豈敢冒領鄒子之名?還是稱唿我的字罷。”


    二人一席話,聽得那跟在荀況後麵青年人眼前一亮,原來此人就是在稷下學宮久負盛名,雜采陰陽家鄒衍和黃老學說,自成一派的鄒奭!


    同時,鄒奭也是稷下學宮的副祭酒,至於學宮眾大夫博士之首的大祭酒,便是帶他來齊國的荀況……


    論名望學識,荀況遠勝鄒奭,不過青年人卻細心地發現,這鄒奭光看那一身華美的絲衣高冠,便讓人知道他富貴非凡。反觀荀況,麵相敦厚,一身樸素的布衣,頭上洗得發白的黑幘裹著發髻,不知道的,還當他是一個普通的鄉野士人呢。


    鄒奭卻對荀況十分尊敬,在他邀請下,荀況與他在亭中石案蒲席上相對而坐,青年人則拘禁地長跪側席,豎起耳朵,將兩位稷下大學者的對話一句不漏地聽進耳朵裏。


    荀況偏過頭,聽著近處申池係水邊的陣陣蟲鳴,看著遠處學宮建築那草長得老長的屋頂,笑道:“三月初我走時,春風正盛,學宮附近到處是竹鳶,而今卻已入夏,越來越熱了。”


    鄒奭則道:“齊地再熱,還能熱過楚地?祭酒此番入楚,一去便是月餘,不知所為何事?”


    荀況道:“說來話長,二十年前齊閔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稷下諸子進諫而閔王不從,盡數亡去,子盛隨鄒子(鄒衍)在燕國,慎到、接子入趙,田駢去投奔薛公,我則是去了楚國,在一友人處盤桓,一呆就是四年。直到楚地被秦國攻陷大半,亂象四起,才又迴到齊國,那時候的稷下,已經大不如前了……”


    鄒奭自然清楚,正是荀況歸來後,與魯仲連一同進諫齊王田法章,說服安平君田單,才使得一片廢墟的稷下學宮重新開張,如今勉強恢複了一些過去的元氣。也因為荀子年紀最長,學識最廣博,於是他便被連續三次推選為稷下學宮的祭酒,一幹就是十多年。


    “年初聽聞我那友人亡於楚國上蔡,我前去奔喪,為他主持葬禮,喪事辦完後,正好他有一在當地做小吏的侄兒聰慧,且一心求學,隻恨當地缺少詩書,我便收他為徒,帶來稷下了。”


    聽老師說起自己,荀況身旁那拘謹地坐著的青年連忙朝鄒奭一拜道:“小子上蔡人李斯,見過先生!”


    ……


    鄒奭這才仔細打量了李斯一番,卻見他雖然穿著粗糙,但眼裏卻透著一股機靈,還有幾分熱忱,隻是嘴裏說的雅言還夾雜著一些楚國上蔡方言……


    他暗想道:“荀況一向不收正式弟子,甚至連齊王想讓太子拜他為師,也被婉拒,如今卻對這李斯青眼有加,此子有何超凡之處?”


    鄒奭便頷首道:“李斯,能拜祭酒為師,這是你的幸事啊。如果說吾等稷下先生的學問是這小小係水,那荀子的學問,就是濤濤大江大河啊!”


    李斯連忙一陣應諾,荀況則謙遜地說道:”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比起知識淵博如大海的孔子,我還差得遠。”


    這時候,又有鄒奭的侍從攜帶食盒、銅酒壺上來布食,鄒奭對荀況說道:“祭酒,迴到學宮,你我又要被種種俗事叨擾,不如在此用饗閑談片刻,何如?”


    荀況對鄒奭的作風見怪不怪,笑道:“我不在在臨淄這些時日,學宮事務有勞子盛照看,不知可有何新鮮事?”


    作為田齊桓公時創辦,威王、宣王時期達到鼎盛的學府,稷下學宮吸納了天下各個學派的學者,作為齊國王室的顧問,在此“不治而議論”。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等諸子百家薈萃於此,有上千人之多,他們不論學術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曆,都可以自由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


    故而學宮裏最常見的一幕,便是不同學派的士人或在廳堂,或在路上爭辯詰難,你來我迴好不熱鬧,這種“百家爭鳴”的情景,就是荀子所問的“新鮮事”。


    “無他,無非是又有人來向魯仲連挑戰,被他三言兩語駁倒,又或是稷門外的小說家吵吵著要入學宮開宗立派……若說最不尋常的事,便是公孫龍迴來了。”


    “公孫龍?”


    荀況皺眉,雖然他與公孫龍同為趙國人,也是二三十年的老相識了,但二人實在談不上友善,其一是性格不合,公孫龍的詭辯和荀子一貫嚴謹的治學態度背道而馳。


    針對最熱門的形名之辯,荀子也寫了一篇《正名篇》,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正名是為了辯實,辯實是為了行大道、通大誌,擁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應當由官方統一製定形名關係,而不是靠一些名家辯士胡說八道,攪亂邏輯。


    所以他當年就毫不留情地批評公孫龍的做法,是“惑於用名以亂名”!認為名家為了自己的私利,非但無法把名實問題說清楚,反而越來越使普通人迷惑混亂。


    那時的公孫龍與荀子一番駁辯後難以取得共識,遂不歡而散,荀子留在齊國稷下,公孫龍則活動於燕、趙,頗有些涇渭分明的意味。


    現如今公孫龍重迴稷下,在荀子看來,隻怕又要操持他那些“白馬非馬”“雞三足”“人三耳”的詭辯命題,到處找人辯難以搏名聲,好壯大名家。


    “不然,此次略有不同。”


    鄒奭說道:“公孫龍來臨淄已一月,帶著三兩個弟子住在申池旁一座小院,終日閉門不出,尚未與人詰難,哪怕是有人找上門去,他也拒絕爭辯,說自己正在學習求索,沒有閑暇與人辯難……”


    荀況一愣:“這倒是奇了,公孫龍居然拒絕辯難?”


    鄒奭笑道:“吾等也十分驚奇,往常名家之人來稷下,多半是要四處惹是生非,最後招致眾怒,群起而攻之之下將其驅逐。如今公孫龍卻如此安分,吾等也不難為他,任他留居。不過據人說,他時常進入臨淄,去拜會一位公子,公孫龍此番大異常態,恐怕與他有關。”


    荀況道:“莫非是魏公子牟?”


    魏牟是魏襄王的庶公子,與熱衷於朝堂政治的魏齊不同,魏牟專注於學問,被認為是天下公子公孫裏最有學問的,他也是唯一能和公孫龍好好說話的人。


    鄒奭搖了搖頭:“並非魏公子牟,他如今尚在大梁,我所說的另有其人。祭酒可聽說過上個月秦國攻趙,趙求救於齊,齊王要趙國以長安君入齊為質,方肯出兵相助一事?”


    荀子頷首:“我雖在路上,卻也有所耳聞,長安君已入齊為質,齊軍助趙,秦國想來也要退兵……”他心中一動:“莫非公孫龍常去拜會的公子,便是長安君?”


    “然也!”


    荀子瞧了一眼認真聽他們說話的李斯,奇道:“但長安君年不過十五六,隻是一孺子,比我這徒兒還小上許多……”


    鄒奭哈哈大笑:“孔子尚且被兩小兒辯日難倒,更何況公孫龍?”


    “我聽在趙國的友人來信說,這長安君可不是一般的膏腴公子,他聲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毅然入齊為質。而就在赴齊之前,長安君還在邯鄲平原君府邸與公孫龍駁辯,二人戰了個平手”


    他補充道:“在此之前,孔子的六世孫孔穿剛被公孫龍幾句話黜敗,公孫龍來稷下,很可能與長安君有關!”


    “竟能和公孫龍說成平局!”荀況自問當年的自己,也沒法在口舌上占到公孫龍便宜,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了,遺憾地說道:“可惜不能知曉二人駁辯細節。”


    鄒奭則道:“有些事世人知之甚少,但有些事卻人盡皆知!祭酒不在臨淄時,長安君已是名聲大噪!”


    他舉起麵前的酒壺,曉有興致:“我便說說前些天,他與匡梁將軍鬥酒一事罷,這件事,可是讓長安君和他的燒酒,在臨淄家喻戶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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