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刁難?長安君,這其中恐怕是有什麽誤會。”


    後勝臉上帶笑,讓人如沐春風,但嘴裏卻不肯鬆半分。


    在明月問他為何城門吏不放自己的私屬進城時,後勝信誓旦旦地說道:“長安君有所不知,齊國的《守法》明文所載,哪怕是公卿將相,在城內的武裝私屬也不能超過五十人。”


    明月一愣:“齊法裏還有這種規定?”


    戰國時代,非但秦國有律法,其餘六國也同樣有律法,首先是三晉繼承了晉國,有很久遠的成文法傳統,商鞅變法,很大程度上是以魏國的《法經》和《大府之憲》為模板,加以損益的。趙國也有《國律》,條例嚴苛。齊國同樣如此,早在齊威王時代,由黃老而入法術的稷下先生慎到便與管子學派一起,製成了《守法守令》為主的齊國律法十三篇,公之於眾,因為慎到是趙人,齊法也受趙法影響很深。


    “最初城內卿大夫和外國來客的私屬數量不加限製,直到先王七年時,出了叛賊田甲以其私屬劫王一事後,才加上了這一條。”


    後勝看上去有理有據,可明月卻不信邪,法律是這麽規定的,但齊國法律的執行力和秦國法律的執行力,簡直是天壤之別,這條規定,恐怕早就名存實亡了吧?


    他笑著說道:“那我怎麽看隔壁安平君府的私屬,不止五十人?”


    後勝解釋道:“那是安平君得了大王特許,齊國又能有幾個安平君?”


    明月卻聽出了他的搪塞之意,冷笑道:“臨淄城有五萬戶,三十萬人口,每戶兩男子,組織起十萬大軍輕而易舉,難道還怕我這一百人不成?”


    後勝假裝沒聽出來他的冷嘲熱諷,陪著笑道:“此法確實對長安君造成了許多不便,但既然在臨淄,便要遵守齊國的律法,還望見諒。安全方麵,長安君大可不必擔心,且不說臨淄中到處都是巡視的衛兵,門外還有大王派來的一百宮甲守著呢。”


    明月對齊王安排在質子府外的那些兵卒很不放心,但沒辦法,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隻好先咽下這口氣,讓趙括繼續去城外統領兵卒,暫時駐紮在城南營地裏,日後再想辦法。


    後勝今日來質子府,倒不是為了專程向明月解釋這件事,而是要邀請他赴會。


    “昨日大王身體不適,迎接平原君與長安君的宴饗也耽擱了,大王今日無恙後,訓斥吾等無禮,便命太子在宮室內擺下筵席,邀約二位公子前去。平原君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接他了,長安君,快隨我入宮罷。”


    “有勞謁者了,若有什麽不妥之處,還望大夫提醒才是。”明月手一抖,不動聲色地將一塊成色上佳的玉飾塞進了後勝的衣袖中……


    他記得,曆史上再過三十四年,這後勝會當上田建的相邦,卻在秦國的賄賂下,讓齊國閉關鎖國,坐視五國滅亡,想來是個貪財之徒吧。


    反正這次入齊,他攜帶了不少黃金珍寶,齊王宮裏和當權的將相大夫家每人送一些,還剩下不少。用來賄賂這後勝,讓這廝不要明裏暗裏地刁難自己,倒是不錯的選擇。


    後勝先是一愣,隨即會意,也十分老練的掐住那塊玉,指尖刮磨幾下後,便判定這是難得一見的昆山之玉,頓時麵露喜色,態度大變,親熱地奉承明月道:“這才一天時間,長安君語難貂勃大夫的名聲,已經傳遍了臨淄,我齊國的公卿大夫,年輕子弟,都盼望著能見賢公子一麵呢!不過……”


    他停下了腳步,皺著眉打量明月的裝束,說道:“長安君,這一身紫衣雖然看上去十分富貴得體,可今夜,還是換一件朱紅或玄黑的較為妥當,要知道,太子今日,也打算穿紫衣宴客……”


    ……


    還是和昨天離開齊宮差不多的路線,隻是沒有進入路寢之台,而是拐進了一個旁邊的宮室,這裏就是太子的“韶台”,據說齊威王、宣王、閔王還有田法章當太子時也住在這,相當於後世的太子東宮。


    此時華燈初上,受邀來捧場的賓客已經悉數到場入席,坐在平原君下首,明月麵色平靜,心裏卻暗暗鬆了口氣。


    就在剛才,他對後勝的第一次賄賂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原來,齊國一直以來都有紫比朱貴的傳統,可今夜似乎是心照不宣,喜好紫衣的齊國卿大夫都穿著朱色和玄色的衣服。唯獨太子田建著紫衣,寬衣博袖,彩線紋繡,極是華麗,高坐主席上,在一堆嫣紅中尤其醒目。


    往常是田建鶴立雞群,今天若是他長安君也穿了那件趙太後縫製的紫衣,就是與田建撞衫,這就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了。


    要是後勝不提醒他,今夜隻怕要出事。明月矚目於後勝,對他表示感激,後勝也還以微笑,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在跟旁邊一位膀闊腰圓的齊國將領說著話。


    在明月想來,自己若是再賄賂後勝一次,那至今不得入城的一百名趙卒,應該也能順利通行。什麽律令,什麽規矩,受商賈之風浸染太深的齊國跟秦國不同,沒有什麽是不能通融的。


    “曆史上,尉繚勸秦始皇毋愛財物,賂六國豪臣,以亂其謀,說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滅!果然有幾分道理,隻要願意下本錢,說不定這後勝也能為我所用!”


    可隨即他又開始犯愁了:“可我現在的身家,頂多千金,哪能和繼承了六世家業的秦始皇比……”


    明月不由感慨,來齊國這兩天裏,他已經見識到了什麽叫花錢如流水,又要養活手下那兩百多號人,又要送禮行賄,坐吃山空可不行,自己要不要想辦法在臨淄大賺一筆呢?


    另一邊,縱然明月沒得罪田建,田建依然沒有給他好臉色看,說話中透著冷淡。


    明月也不怕,今天的筵席就是為了招待他的到來,太子建再糊塗,也不可能當眾發飆吧?


    思考間,筵席已經正式開始了。


    齊王身體不好,像接待賓客的事情,就落到了太子建的肩上,曆練許多次後,已經十分嫻熟。


    卻見他拍了拍手,樂官便開始敲打起編鍾,成群結隊地吹起竽管來,豎寺將沉重的食鼎搬到堂中,揭開鼎蓋後熱氣騰騰,數十名身材高挑的齊女托著食盒魚貫登堂,為諸人布食斟酒,更有舞人在彈琴吹笙聲中輕歌曼舞。


    一時間,堂上叫好陣陣,觥籌交錯,平原君最喜歡這種場合,晃著腦袋應和著樂聲,眼睛在齊女的凹凸處看來看去,怡然自得,還時不時與認識的齊國卿大夫對飲。他雖然是個酒色之徒,但昨天在女閭吃酒歡愉到半夜,身體空虛,沒多會就醉倒了,躺在兩個齊國舞女懷裏,呢喃不已,哪裏還顧得上自己的侄兒。


    明月這邊,就有些沉悶了,他不想喝沒味道的淡酒,因為這時代做菜的法子就那幾樣,翻來覆去吃了兩個月後,對滿桌的葷腥也直犯惡心,隻是時不時下箸吃點素菜。


    一直在觀察他舉止的太子建見狀,竟突然發問道:“長安君,為何一杯不飲啊?莫非是嫌棄我齊國的酒湯不好喝!?”


    明月還是高估了這亡國昏君的智商,田建語氣不善,竟抓住這一點小事,要當堂發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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