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長老的靈修地上有一間隱居密室,和閣中的地牢水房不同,這間屋子雖說被陣法封得嚴實,卻是鋪的軟塌,燃著熏香,掛著珍寶擺件,奉著文房四寶,簡而言之,是個軟禁的好地方。


    這地方原本是為了沈心越修的,如今這昏死過去的少年卻隻占了張床,剩下的精裝修,全都便宜了一旁的蓮藕。


    “交出來。”墨羽說。


    百年的光陰,蓮藕早就修了副少年身段,但和沈心越的溫文爾雅不同,蓮藕的眼角眉梢全都浸染著挑釁般的笑意,單看著,就讓人想起那清明露水,稀疏草木間的火狐狸。


    紅衣的少年剛將沈心越安放好,就聽見墨羽這樣說,一時間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就是想著要起唇辯上兩句。


    隻是這話還沒出口,就見墨羽右手手指掐了個訣,本是放在案幾上的火鞭霎時間就急竄了出去,直勒蓮藕的脖子,少年被纏得厲害,一時間就白了臉。


    火鞭被收迴來的時候,蓮藕猛得跪到地上,大口喘息著,咳嗽聲不斷,一副狼狽模樣。


    “交出來。”墨羽重複道。


    蓮藕白著一張臉,拄著胳膊從地上爬起來,冷言低聲道,“這些年,徒兒向來按照師尊的意思行事,早年懵懂無知,但後來也是謹遵師命,奔波四方了,怎就惹了這樣大的火氣?”


    “你謀了他的玉蠱。”墨羽沉聲怒斥。


    你謀了主角的東西,以至於塌上之人,受我一掌後,心脈具斷,朝不保夕。這樣大的罪過,還惹不得我動怒嗎?


    蓮藕神情一愣,倏然朗聲大笑道,“哈哈哈,難道在奪天閣的眼裏,就沒有比那些個,靈器蠱物們好上一丁點兒的東西了嗎?”


    這一陣笑,就像是一大盆雪水,直灌得墨羽兜頭得冰涼,他知道這些年,蓮藕的性情愈發得肆意任性,卻絕不會拿沈心越的性命開玩笑。


    他之前的那一掌已將主角打得半死,若是此時還不得蠱,那三刻之後,軟塌上躺著的,就是具屍體了。


    懷璧其罪。以沈心越的性格,自是不會將玉蠱一事隨意宣揚,所以墨羽也隻當是蓮藕不知輕重,私自討來的,可是如今……


    墨羽心中一寒,隱隱猜到了些什麽,就聽見眼前的弟子語氣涼薄,輕聲細語地解釋道,


    “那蠱沒了……是他自己選的。”


    ***


    沈心越的玉蠱是被他自己拿靈力逼出來的,逼出來就送了人。


    幾日前,墨羽關人的地牢裏‘不小心’逃了幾個人,墨羽算著日子,但仍不見沈心越動作,就命蓮藕親自揭穿一下他。


    蓮藕得了命,連個疑問句都沒說,就直接披著個小紅披風下山了,而他拆穿的手段,


    竟帶著一手的舊賬。


    一日前,沈心越被冷著一張臉的蓮藕拖到了百藥穀。


    山還是那個山,池還是那個池,荷花還是那個荷花。隻是這一次,蓮藕卻是從這花池裏提出來了個人。


    不過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個半人半鬼的,能喘氣的東西。


    “這是沈淵。”蓮藕一襲紅衣,眼角帶著譏諷般的笑容,“這百年來,我囚了他,卻也是救了他。”


    沈心越看著眼前的男人,心中一片驚寒。若不是當年荷花池一役的記憶,過於清晰和深刻,若不是,蓮藕此時的言之鑿鑿,有理有據。那麽此時此刻,他必然會覺得,是遇到了前來索命的冤魂水鬼。


    不忍見,當年長劍在背,威風凜凜人,隻剩一派淒慘,單薄衣衫,枯骨身。


    蓮藕嘲諷一笑,在他為數不多的無憂歲月裏,曾對這藥穀裏進行了一場大範圍的環境改造,主要工程包括,搭竹屋,修小橋,鋪山道……但是有一件事,卻是沈心越不知道的,就是當年,蓮藕貓在湖裏聽風看雲的時候,做了方湖中小屋……剛好用來藏人。


    ***


    “師尊殺人後,叫我來收屍,可是這姓沈的還有氣,自然是算不得屍的。”


    蓮藕眯著一雙眼睛,瞧著墨羽臉上的麵容,依然平靜自若如沉水,自覺討了沒趣般抹了下鼻子。


    墨羽合了眼簾,似乎並不想追究當年蓮藕背著他救人的事情,隻是這後麵的發展,到底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以沈淵的傷勢,這百年裏不論蓮藕如何調理,終歸是逃不過一番舊疾。沈心越得知真相後,心中感傷,卻未想到,竟將那懷中的玉蠱拱手相贈了。


    墨羽心中一歎,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憑著自家主角的功德,這浮屠塔尖怕是要刺破天了吧。隻是,如此不知輕重,一心求死,為難了他這個先生,連個教訓話都說不了。


    當然,雖然現在是不能訓主角,但還是有人可以教訓的。


    “這些年,你性子愈發肆意,卻並非不通世故,當日,你又為何不攔他?”


    這句話詢問得淡然,算不上責怪,卻聽得蓮藕若受了侮辱般的,尖著嗓子得叫道,


    “世故?我知道什麽?我知道的,不就是那些師尊想要我知道的嗎?”


    賭氣得別過頭去,卻正好瞥見床榻之上,沈心越蒼白麵龐上的緊閉雙目,少年心中一個難受,嘴上卻是不說,隻是轉了個身子。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惺惺作態。”


    少年垂了睫羽,臥房空曠,有風穿堂,拂過他的紅袍墨發,本是肆意邪魅,頗含戾氣的眉眼,竟染了份委屈之感。


    “我知道了又怎麽樣?還不是他自己選的,就若當年……”蓮藕蹙了一下眉,方才啞了聲音道,“就若當年,師尊也是知道的……可笑我曾以為自己瞞了那麽久,其實您初見我時,便知道會救沈淵。”


    蓮藕說這句話的時候,言語中沒有怨恨,也沒有任何乖張肆意之情態,就仿佛是時間倒退了一百年,還是那個紅衣素袍,不知人情世故的孩童說的似的。然而,如今他句句所言,字字所指,卻是啼血誅心,不忍續聽。


    “你甚至知道,我會怎麽救他。”


    若救人的是此時的蓮藕,那修習百年,醫人救命的法子就多了去了,但是當年的紅衣小童,卻是全然不懂。


    他能為沈淵續命,靠得是他自身,或者更準確得說,是靠著他體內的精血。蓮藕就是精血所化,難道還有比他自己更好的藥嗎?


    在那百年光陰的開始,與其說是蓮藕在醫治沈淵,倒不如是一個苦心孤詣的小童,在膽戰心驚地喂養著一隻殘命的水鬼。


    百年後的少年,眉眼彎彎,一派天真模樣,開口總結道,“師尊這一世,可真是害人不淺,當年徒兒不過就是個七歲小童,也能被這惦記和利用。”


    墨羽聽後倒也不惱怒,緩緩起身,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拉開蓋在沈心越身上的軟被,袒露出少年光潔的胸膛,那裏赫然是一片緋紅。


    這一掌受得可痛?不過,應該痛不過當初的玉蠱出身,也長不過這些年,蓮藕的奉血侍靈。


    “可你終究是救了。”他對蓮藕說。


    當年的蓮藕私心所起,自作聰明,救便救了。可是後來呢?百年後的靈修,看閱仙途冷暖,懂心機,有城府,已知自己師尊用心險惡,早有安排,也已知是被人存心利用,但卻終究是接著救了。


    不僅是救了沈淵的性命,也救了沈心越,救他出了這虛幻的安樂園。


    “我可有的選?”蓮藕淒然一笑。


    百年來,他為一個初識一麵的廢人喂盡了精血,也做盡了那榻上之人,所鄙夷怨恨的一切,但他可有的選?


    蓮藕閉上眼睛,如果說,這世上真有什麽,算得上是墨羽和蓮藕之間的師徒情分的話,那麽就該是他們之間的那塊,假仁假義的遮羞布了。


    因為這最後的遮掩,才會讓蓮藕在百年來,一直堅定地認為,他是奪天閣長老最得意的弟子,他是沈心越最親近愛護之人,他隻是不小心才被卷進了這樁難纏的血案,而並非隻是那邪門修士手下的一個傀儡,一枚棋子,隻是……


    “當年師尊命徒兒去收屍,徒兒便去了。隻是那血池上浮著個人,徒兒心中雖不恐,卻怎麽也不想傷人性命……均非善類,怎就不忍心瞧見那人去咽氣?”


    這話說完,已然帶了份厲聲,蓮藕‘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他麵朝著這百年來,他所敬畏侍奉的師尊,一雙眼睛猛然睜得老大,卻是紅了眼眶。


    他本來以為,這一世,隻要他謹言慎行,任君驅馳,那麽這份師徒情分至少會長一點,再長一點,至少,不會波及沈心越。而這樣天真的信念,直到墨羽親自命他下山奉告真相的時候才徹底破碎。


    原來你根本就不在乎!


    這最後一塊遮羞布,是被蓮藕摘的。


    少年的肩膀微微顫動,薄唇輕啟,緩緩地道出了一個對於彼此來說,已然算不得秘密的真相,卻是混亂人生,夜夜夢魘的根源。


    “我家兄長,是劍門沈家的子嗣!”


    ***


    是啊,他當年怎就不忍眼睜睜地,瞧著那沈淵斷送性命?說到底,不就是血香濃鬱,讓他心有所感了嗎?


    百年前,荷花池上,精血所化的紅衣小童窺了個秘,從此便再無安寧無憂日——那個長劍寸斷,經脈具裂的沈淵,和他流著一樣的血——那人是他的同族,是沈心越的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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